作声。
卓轩与郭嫣、吕良见对方认怂,心情大好,浑然忘了方才的嘴巴官司,一边饮酒吃菜,一边挑些轻松的话题附耳交谈,活跃气氛。
主膳席上的显赫人物相谈甚欢,王诚与郭登的说话声都很响亮,完全盖过了底下的窃窃私语声。
郭登伸手邀王诚道:“这是快马送来的黄河鲤鱼,请王公公尝尝鲜。”
王诚落盏起箸,在最肥最嫩的鱼肚那里取了块肉,送入嘴中,“嗯,不错,不亏是天下四大名鱼之一!”
卓轩当然不会只顾自嗨,而忘了自己是谁,与一帮显要共进午膳,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行,他可不敢忘形。
眼睛看着吕良,耳朵却听清了主膳席上几名显要的言语。他知道,明代的四大名鱼,指的是黄河鲤鱼、太湖银鱼、松江鲈鱼、长江鲥鱼,这些明面上的语意不值得听者费心思量,卓轩在意的是显要们话里话外的深意,他虽不喜欢官场暗语,却喜欢借此观察官场上的众生相。
卓轩发现,郭登并不擅长溜须拍马,只是礼节性的殷勤招呼王诚饮酒用膳,没有在言谈上字斟句酌的讨喜。
与郭登一比,陈公的应酬功夫就高明多了。
王诚不经意的瞟了精神不振的陈公一眼,安慰道:“陈公,你此番回京,不过是皇上依照常例调动内外中官而已,不必忧心,回去后找找熟人,走动走动,说不定是好事,一举升为太监也未可知呀。”
陈公答得极溜:“陈某此番随王公公回京,哪还有心思四处走动?是福是祸,全凭王公公一句话,陈某认了!”
听得此言,王诚看似无动于衷,眉眼间却有一丝笑意一闪即逝。
哼,马屁精!卓轩暗暗骂了陈公一句。
陈公不假思索的随口答话,旁人大多以为他说出了心中所想,完全出于真心,且陈公多半还在闹情绪,殊不知那番话自有弦外之音:你王诚是御前大红人,能量极大,我陈公谁都不鸟,无论祸福,就跟定你了!
陈公仗着自己与王诚是宫中老熟人,溜须拍马都拍到了不显肉麻的地步,还能输诚输得令王诚心动,让旁人不反感,这水平当居一流。
这时,门外侍卫入内禀道:“大同府县一批官员候在总镇署大门外,求见钦差老爷。”
王诚闻言面无表情,也不发话,举盏浅饮一口,随即略显好奇的把玩精致的酒盏。
陈公扭头冲侍卫道:“王公公奉旨前来大同总镇署,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得着的,去,让他们回府!”
得,一帮人急赶着过来热脸贴冷屁股,却是这般光景!
来到这个时代,卓轩渐渐认清了大明某些士大夫的嘴脸,别看他们私底下一个个大骂特骂宫中阉宦,一副誓不与奸佞两立的样子,一旦遇见升官发财的好事,他们还是更愿意走终南捷径,地方官员有机会入京,多数人都会削尖了脑袋钻营,想尽一切法子给御前太监送礼,还眼巴巴的盼着人家能收下礼物,人家收了,便喜出望外;人家拒收,则如丧考妣。
像大同府县这两个层级的地方官,品秩不高,要想与御前太监搭上关系,若无显赫人物引荐,就只有吃闭门羹的份儿。
唉,无趣!
主膳席那边冷了场,底下的人就不敢窃窃私语了,卓轩放下筷子,淡淡望了乐班那边一眼。
一名面容姣好、身长腰细的舞姬穿着华丽的长袖舞衣,在乐声中翩翩起舞,舞姿中透着分掌上舞的韵味。
舞姬年约十八,眉眼传情,顾盼生姿,当真称得上“情深班蔡,艳过六朝”。
主膳席那边又响起了劝酒声,卓轩乘机碰碰林峰的臂膀,小声道:“诶,林指挥使,此女姿容不俗,您何不将她娶了,改良改良老林家的基因!”
“你小子······”林峰听不懂基因为何物,却听得懂“娶”这样的字眼,闻言便扔下筷子,手指差点戳到了卓轩的脑门上,末了神色一缓,一本正经的道:“眼下还在与鞑贼打仗,本官哪有心思娶妻!”
你就不会说“胡虏未灭,何以家为”么?卓轩摇摇头,劝道:“您都一大把年纪了,也不能总单着身呀。”
林峰狠瞪卓轩一眼,没好气的道:“本官要娶也得娶个老实本分的良家女子,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哦,属下知道了,您怕自己hold不住此女。”
林峰一头雾水,“吼······吼不住是啥意思?”
卓轩挠挠头,“就是说,此女有可能引来隔壁老王。”
“隔壁老王又是谁?”
卓轩直皱眉头,“就是······就是那个喜欢采摘出墙红杏的家伙。”
“红杏?还出墙?谁特么有事没事去折杏花!”
都升任指挥使了,还不多读点书,真有你的!郭嫣也不懂hold不住、隔壁老王这些词,但明白出墙红杏的意思,再反推一番,就猜出了卓轩的语意,忍不住插嘴道:“他是说,林大哥要是娶了此女,此女指不定会养野汉子。”
切!一个女儿家,如此直白粗俗,一点内涵都没有······
卓轩还在腹诽,忽感一只大脚重重跺在自己的脚背上,疼痛难忍,不禁咧嘴望向林峰,瞥见林峰怒不可遏的样子,当即作声不得,只好吃下闷亏。
第107章 为何点我的将()
直至未正时分,午宴才迎来了曲终席散的最后时刻。
席间王诚饮酒不少,此刻红光满面,介于微醺与沉醉之间,略微倾斜身子,脑袋靠近郭登。
“定襄伯,时辰······好像不早了。”
郭登连忙起身,“哦,厢房早收拾好了,请公公移步厢房那边歇息。”
王诚含笑颌首,侧身就想拿起搁在椅子上的拂尘。
膳房中其他人见王诚起了身,无不离席肃立,等待王诚率先举步,其中陈皋眼尖,见王诚正想拿起随身携带之物,就小跑过去打算献献殷勤。
“公公身份贵重,何须事必躬亲?这个还是让在下······”一只手抢先伸向拂尘。
卓轩见状,不禁暗暗嗤了一声。切,这马屁拍得真特么差劲!你怎么不说“公公何必亲自上厕所”、“公公何必亲自吃饭”呀?
诶,等会王诚尿尿,倘若有人乘机拍马屁,“公公何必亲自尿尿?还是由在下代劳吧。”会不会很搞笑?
拂尘是太监身份与权势的象征,岂能假手于人?陈皋大概不明白这里面的玄机,所以献殷勤献得过了头,郭登反应极快,一侧身就挡住了陈皋,屁股微微一顶,将陈皋挤得退了几步。
“公公,请。”
王诚微微一笑,若无其事的拿起拂尘,举步走向门外。
卓轩瞧在眼里,想王诚毕竟是御前太监,还是喜欢无形中耍大牌,根本就不把不入眼的人与事放在心上,只是其举止气度却不显骄横,任何时候都不失淡定从容。
现场低级军官中,也就卓轩有读杂书打下的底子,且善于观察与思考,领悟力超强,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窥破官场上的门道,若换做其他人,即便是像吕良这样的军中“知识分子”,恐怕也只能望着心机重重的官场做派,雾里看花,徒唤奈何。
走到门外,但见院中花枝摇曳,暗香浮动,暖风一吹,王诚的酒意散了几分,扭头对郭登道:“没想到大同总镇署占了块风水宝地,堪比世外桃源!嗯,定襄伯智勇过人,将鞑贼悉数驱逐出境,让大同这块风水宝地变得更加干净了,殊为不易啊!”
不待郭登搭话,陈公看似漫不经心的道:“据说还有一千鞑子没走,不过也不打紧,区区千人而已!奇怪的是,这些人曾驻留于西门外,三日前启程往北走,每日北行十里便就地扎营,天天都是如此。”
“嘿,还有这等怪事!”
王诚本想一笑置之,可是,下一刻,他就突然止步,上身往花林边一凑,任枝叶遮住脑袋,目光却没有落在怒放的花卉上,而是侧对着蔚蓝的碧空,似在深思。
御前太监一向反应敏捷,就在脑袋脱离众人视线的短短一瞬间,他就想清楚了,那么多的鞑贼都被郭登打得没命奔逃,区区千骑人马又哪来的胆气久久滞留于大同城外,还每日北行十里,如沿路观光看风景一般从容?
不消说,上皇必在其中,反正这样的把戏已在大同、宣府两地上演过无数次了!
一千鞑贼靠近大同西门的消息早在数日前便传遍了整个军营,但料定上皇必在其中的人绝对不会超过四个,除了郭登、沈固、陈公之外,另一人就是卓轩了。
有了林峰奔赴沙窝前的那场对话,卓轩不难据此推测出上皇的行踪。意识到上皇必在一千鞑子之中,他震惊不已。
没想到陈公的心机如此深重,又如此耐得住性子,忍耐几个时辰之后,终于逮住一个并不显眼的机会,漫不经心的随口一说,就不露痕迹的扔出了刀子,意在报复郭登,此事若深究下去,郭登只怕很难全身而退。
眼下朝中纷争愈演愈烈,郭登要是洗不清自己与上皇之间暗通往来的嫌疑,头一个对他起疑心的人多半就是景泰帝!而一千鞑贼如此从容自在,如入无人之境,事后一旦证实上皇真在其中,郭登也就百口莫辩了。
王诚很快就从花丛中抬起头来,目光徐动,似在赏花。
这个御前红人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麻烦事正好碰上了,甩是甩不掉的,不可奢望置身事外,消息一旦传入京中,他无论怎么做都无法证明自己对此事毫不知情。
尤其难办的是,此事不好应对!
派兵追剿绝对不行!万一上皇有个好歹,事后为平息鼎沸的舆论,景泰帝大概会借某些人的项上人头一用,故而谁也没胆子作出让明军追剿一千鞑贼的决断。
派兵救上皇回国也不行!风险极大自不必说,就算活着救出了上皇,上皇抱着让瓦剌人送他回国复位的幻想不放,是不肯跟明军上路的,谁敢强逼上皇?而且,这个时候景泰帝和某些重臣未必乐见上皇回国,上皇的名号是当初遥尊而定的,边患平息后,景泰帝最终究竟想给他的兄长何种名分,这里面存在太多的博弈与变数,谁试图救出上皇谁特么就是脑子进了水!
而派人劝上皇速速离开明境,回到虏廷,别让大同这边一大帮子人为难,这样的想法很下作!试想,北狩的上皇千里迢迢回归故土,一群故臣不殷勤款待上皇也就罢了,竟然还劝上皇重新回到狼窝,这特么还有半点君臣之义吗!何况过去的确有人自毁名声劝过上皇离境,当场差点没被上皇骂死。
王诚忧心如焚,面上却云淡风轻,他不能急,只想等大同总镇署的人先开口说话。
沈固终于开了口:“倘若真有其事,是否派兵追剿一千鞑贼,还请王公公拿主意。”
劳资拿屁的主意!王诚骂人的心都有,嘴上却淡淡道:“倘若?嗯,也不知传闻是真是假。”
郭登立马应道:“不如派人出城查探查探,以辨真假。”
王诚目光一动,飞快转过身来,冲郭登笑道:“也好。”
卓轩忽然发觉自己是个解读官场暗语的天才,隐然察觉到王诚已与郭登达成了默契,所谓“派人出城查探”的弦外之音就是:赶紧派个懂事的家伙过去力劝上皇尽快离境,大家眼不见为净!
郭登凝思片刻,突然扭头望向卓轩,“你是军中最能打的,快带些人马出城查探,一直往北走,离城百里后再返程。”
卓轩一肚子的不乐意,为何偏偏点我的将!
第108章 夜见上皇()
远山遮住了夕阳,天边浮着最后一抹残红,沉沉的暮色下,数十顶帐篷掩映在疏林中,袅袅升起的炊烟,远处无边的森林,帐房前缓缓淌水的小河,芳甸上悠然吃草的成群战马,各种略显模糊的景致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美不胜收的动态山水画。
“可惜,盘踞在这片大好河山上的却是可恶的鞑贼!”
卓轩隐在离鞑贼营地里许的坡林间,嘴上叼着一根野草,居高远望良久,一口吐出被嚼碎了的草根,没好气的嘀咕一声,然后冲身后四名部属挥挥手。
四人绷紧了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席地而坐,取出干粮与水壶,就着暗淡的天光,没滋没味的进食。
为了不惊动鞑贼,他们徒步来此,坐骑留在了更远的地方,由殿后的士卒照看着。
匆匆填饱肚子,卓轩背倚树干想着心思,耐心等待夜幕降临。
还没奉旨入京陛见,倒先要奉命秘见那个做了瓦剌人俘虏的上皇,总觉得有些晦气。
他对年纪轻轻的太上皇帝没有任何好感,此行只是服从将令,替人解忧而已。
临行前,郭登怕卓轩会错意,偷偷找到卓轩,但后者好像都懂,一切尽在不言中。
郭登留下了一番极有深意的话:“包括本官在内,总镇署所有的官员无人有法子说动上皇,你一向不循常理,或许这招管用,去吧,见见上皇,这对你日后的人生还是大有益处的。”
切!许是贫穷限制了想象力吧,卓轩很是不以为然,这么好的机会别人怎么不抢?
以往闲暇时经常与袁、裴二老及林峰相处,每每谈及朝中君臣,从中得知了上皇朱祁镇的成长经历与主政风格,临别时,郭登担心他初见上皇不明就里,言行会出差池,便刻意和他密谈良久,婉转的将上皇的底细倒了个七八分。
将各类资讯梳理清晰,略加凝思,卓轩就自认为能用最合适的言语同上皇交流了,但是,他不愿像许多见过上皇的文武官员那样,以婉言劝谏甚至跪求的方式与上皇说话。他想与众不同,说服人君嘛,要言奇!
“一个总被粉饰之词和演戏场面蒙蔽的昔日至尊,中毒太深,恐怕只有雷霆才能将他震醒,让他直面残酷现实!”这是此刻卓轩心中的执念。
入夜了,山风徐来,夜凉如水,不经意的扭头一瞥,但见前方营帐内的灯火与天上的繁星交相辉映,勾勒出一幅令人心动莫名的夜景图。
不宜让部属知道太多内幕消息,想到这一点,卓轩扔下大枪,只暗藏一把短刀,冲不远处四条模糊的人影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跟随,然后孤身一人投进了夜幕中。
面上云淡风轻,心中却有波澜暗涌。他在想,瓦剌人是大明的死敌,而上皇的存在大概成了景泰帝心中某个不愿别人触碰的禁区,一边是国仇,一边是家恨,叠加在一起,其间的变数祸福难料啊!自己一个卑微的流民小子,刚刚一战成名,迎来了人生的重大转机,不料却要过早的卷入是非漩涡之中······或许,从今夜起,自己将会陷入朱家人的国仇家恨而不能自拔······
这趟差事真特么棘手!
鞑贼的营地不设夜哨,无人警戒,瓦剌人全都宿在帐内,不时有叽哩哇啦的人语声传来,很恬静很安适,看得出来,这样“和平相处”的游戏玩了许多次,以至于双方达成了某种默契,瓦剌人大概知道,明军绝对不会对他们发动进攻,而大明的上皇也绝对不会乘机开溜,故而此时的夜宿比在瓦剌境内宿营还要安全百倍。
“区区一千鞑贼,就这点人马,想必不值得也先和伯颜帖木儿在此压阵!”
想到不能乘机窥探瓦剌显赫人物的底细,卓轩心中有分遗憾,在横亘于营地前的小溪边驻足片刻,然后纵身跳过去,从容踏进营地。
几乎每顶帐篷内都有叽叽喳喳声,有的似在聚众饮酒作乐,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