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营滋事,无论事出何因,都是违令在先,下官以为,总镇署断不可轻饶此人!”
卓轩心底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袭来,事态好像正在失控。
郭登动动身子,扭头瞪视林峰。
林峰连忙施礼,“郭总兵,此事事出有因,而且,这两日其部属的表现已不在末流之列······”
“住口!”沈固豁然起身,缓缓移步至林峰身前,“林峰,你虽有便宜行事之权,却也不能包庇部属,本官去过营兵校场,有伍长说,此人一向桀骜不驯,自行其是,你却听之任之,可有此事!”
哪个伍长在说?陈密?卓轩冷静想想,确认除了陈密,恐怕无人会在堂堂右都御史面前打这样的小报告。
那边林峰赶紧分辨道:“沈宪台,此乃不实之词,卓轩另练一套,那是经过下官准了的。有些伍长之间暗中较着劲,嘴上难免会起冲突,军中见得多了,本属寻常小事,还望沈宪台,还有陈将军详查。”
林峰话里有话,虽未明说,但知情者大概都能听出弦外之音:陈皋的小题大做,肯定是源于其远房侄儿与卓轩之间的不睦。
陈皋轻哼一声,转向郭登禀道:“郭总兵,军法如山!下官也非刻板之人,殴人致死一事皆因士卒家眷被欺引起,严惩此人怕寒了军中将士的心,总镇署投鼠忌器,实属情有可原。但留着此人终归是个麻烦,不如将他清退,如此一了百了!”
听了这话,包括沈固在内,总镇署五名要员和林峰全都一怔。
众人早已知悉,卓轩是流民,还带着三个同为流民的大孩子,一旦被军方扫地出门,失去了军营的庇护,只怕今夜就会从人间蒸发······
这一刻,好不容易找到个“盟友”的沈固,暗暗划清了与陈皋的界限。
林峰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急道:“郭总兵,属下招的兵属下心里有数,卓轩是军中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万不可将他清退啊!”
陈皋厉声斥道:“林峰,此人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募兵而已,值得你枉顾军纪,公然袒护么!”
突然,门口响起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一个小小的募兵?还而已?那是因为某些人有眼无珠!”
紧接着,袁澈、裴竑二人一前一后走入总镇署官邸。
一见袁、裴二人,郭登连忙正正身子,端出笑脸,“你二老何故前来总镇署?”
方善、许贵则干脆离座,立在那里冲二人含笑颌首致意。
袁澈冷视同为正三品品秩的陈皋,好像根本就没把对方放在眼里,然后与裴竑一道,朝郭登等人分头致礼。
“郭总兵,下官与裴竑同一天入伍,从永乐十八年起,一个做大同左卫指挥使,一个做大同左卫指挥同知,至今三十余年了,未升一级,咱俩认了!谁叫咱们资质平庸,寸功未立呢?”
袁澈说罢此番话,转视卓轩,“但下官识人,一个年少的伍长,眼界与见识胜过袁某这个指挥使,远非一些迂腐的儒生可比,假以时日,其作为指不定会超过大同历任总兵!”
沈固听了这话有些不乐,袁澈虽然指的是儒生,而非儒士,但朝中饱学之士都不大喜欢“迂腐”一词,“腐儒”的字眼太特么恶心人了!
郭登就更加不解了,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子就已具备超越劳资的潜质?呵呵,骨骼倒是清奇得很。
方善、许贵本来非常同情卓轩,可听了这番大话,也觉得袁澈说话太满。老袁啊,你要是说这小子日后的作为能超过某位游击将军,才算适度嘛。
不料袁澈开了口,肯本就停不下来,“大同府衙那些胥吏、衙役是什么货色,在座的诸位上官谁心里没个谱?教训一帮烂人,多大点事啊,非要小题大做,是识人不明,还是妒贤嫉能?哼!”
娘的,识人不明、妒贤嫉能都出来了,这两顶空飞的大帽有些唬人,惊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卓轩差点吓晕了,袁老啊,您把我捧得这么高,摔下来会出人命的!
袁澈、裴竑毕竟是军中老人,见过一任又一任总兵、巡抚,总镇署几名要员多少还是会给他们一点面子的,故而无人出声驳斥袁澈这番看似荒诞不经的大话。
陈皋却失了耐性,“袁澈,本官敬你是军中老人,故而忍了又忍,不料你却愈发的放肆!此人带兵无方总该是事实吧?还日后的作为会超过大同历任总兵,一派胡言!”
裴竑盯视陈皋,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陈将军,你巡营督训总是走马观花,只图看个热闹,却从不知卓轩手下是些什么人,那是整个营兵中最差的四人啦!”
郭登倏然起身,“林峰,营兵不是按优劣均衡搭配的么?为何把最差的四人集中在一伍之中!”
“这······”林峰垂下头,作声不得。
窗外人影一闪,但见郭嫣露了下脸,又狼狈的隐去,郭登瞧在眼里,联想到募兵那日郭嫣与卓轩之间的争执,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林峰,你这个把总当得真······没劲!”
裴竑依然盯着陈皋,“下官去营兵校场看过练兵场景,自信比陈将军看得仔细,下官可以断言,即便把最差的士卒派给了卓轩,日后出战,这小子照样能冒出尖来!”
咦!
裴竑言之凿凿,众人也只能抱着日后看看再说的心态,选择当场保持沉默。
眼见陈皋哑了火,郭登脸色恢复了常态,沈固谨慎的道:“郭总镇,不给个说法,就怕大同府将此事具奏,上达天听!”
郭登没有接话,脸上的怒意一闪即逝,目视门外,徐徐道:“回去吧。”
是跟我说话么?卓轩还在迟疑,瞥见林峰正暗暗向他招手示意。
“属下告退。”
缓缓退出门外,望着道边的松林,驻足凝思起来。他知道,出了总镇署大门,自己的命运就悬在了那里。
身后传来郭登低沉的声音:“我就不信,我堂堂镇守总兵官当不了一个小小大同城的家,竟要劳烦天子亲问此等琐事!”
微风徐来,夹着一缕早春时节的暖意。校场那边,但见数面军旗迎风猎猎。
第72章 严苛的教官()
卓轩心中一宽,接下了就有些茫然了。
郭登只说了“回去吧”三个字,可是,自己该回哪儿去?禁室还是军营?
回禁室吧,却不知那几个押送他前来总镇署的牙兵人在何处;回军营吧,得把胆子养肥点再说。
堂堂总兵官说话怎么就这么不着调?省略主语倒也罢了,掐掉宾语又是几个意思?
总不至于要我回到另一个时代吧······不行,我没力气搬砖!
卓轩有些留恋流民加伍长的身份了,嘿,一个卑微的小子,方才不也与一帮显赫人物相谈甚欢么?
“卓轩。”
林峰大步走来,靠近卓轩身边匆匆道:“郭总兵说‘回去’,意思是让你回军营。”旋即返身回了总镇署官邸。
卓轩明白,殴人致死的大事已被郭登强行压下!
嗯,这个郭登还是极有魄力的!
远望禁室那边一眼,心中不免有些遗憾。哼,也不知吕大帅哥许诺的那顿椒末羊肉大餐还算不算数!
总镇署离军营其实并不远,一里远的路程,沿着笔直的街道疾行片刻,转眼就到了营门前,守门士卒认识卓轩,冲他一笑,也不验牌,即刻放行。
快步回到林间练兵场,田氏兄弟、舒展鸿、牛贵都心怀惴惴的候在那里,一见卓轩现身,就急急围上前来。
“嘿嘿嘿······轩哥回来喽!”
“伍长,你没事吧?”
卓轩还没作答,就见吕良与数十名伍长小跑而来,围住他嘘寒问暖。
“卓兄弟,你没挨军棍吧?哦,废话,纯属废话,卓兄弟好好的,哪像挨了军棍的样子!”
“挨军棍?咱们即将在死人堆里打滚,这命咱们认了,可连保护自己的女眷都要挨军棍,往后送死还有屁的意思!”
“就是!大同府若是不依不饶,那就让一帮衙役去打鞑贼好了!”
“卓兄弟回来了就好,没有你的日子里,咱们在练兵场上好不自在。”
嗯?
卓轩斜乜那名出言不太讲究的伍长一眼,然后走到吕良身边,笑道:“吕兄,今晚的椒末羊肉······”
“本想送去禁室的,可听说眼下禁室里无人,我也变不出个人来,故而只能作罢。”吕良紧盯卓轩的眼睛,微笑道:“好像听谁说过,要请我吃肉,不知今日得便否?”
嘿,我说过的话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此人却念念不忘,这脸皮也忒厚了!
卓轩连打哈哈,“改日,改日。”
数十个伍长都是利用操练间隙时间过来看望卓轩的,大家不便久留,交谈片刻,各自告辞而去。
途中吕良回头嘀咕了一句:“你家门前那条岔路风水好像不太好。”
什么意思?
见吕良转身走了,卓轩无暇分心,想到能在这场风波中全身而退,多亏袁、裴二老极力抬举,事后自己似乎该证明点什么。
“练兵!”
听见“练兵”二字,田大等四人不敢马虎,当即拉开架势,非常卖力的开练既定的招数。
五人分成三班,各练各的战术动作,那分娴熟已非初时可比,一招一式多了分赏心悦目的意味。
卓轩独舞长枪,心无旁骛,满脑子想的都是临战时,如何抓住瞬间的战机,一枪封喉。
战争即将给他带来死的危险,亦会给他带来生的希望,而这个“生”,却是浴火重生的生!
身为流民,重生的对价千倍于别人,就看自己是否付得出对价。
若是尘埃,那就甘于黯淡;若是金玉,那就放出光芒。
林峰牵着两匹高头大马悄悄走来,停在远处,盯着卓轩看了许久,直到他练罢收手后才牵马上前。
“卓轩,过来!”
卓轩放下长枪,小跑过去,“林把总有何吩咐?”
“你说呢!当郭总兵那番话只是随口一说?哼,再不练好骑术,你就不用在军营里混了!”
卓轩想起应募那天,郭登的确说过一番话。
“能在疾驰的战马上把长枪舞出花来,那才叫真本事!”
“林把总,这步战的法子都没练熟,就急着练习骑战,却是为何?”
“今后的大战必定是以骑战为主,而步战只是我军由守转攻的开端,只是让新兵练练胆,不会有太激烈的战事。”
林峰把一根缰绳扔给卓轩,扭头扫了田氏兄弟等四人一眼,凝视卓轩道:“否则,若是往后的大战是以步战为主,我说不定会拨出一半的兵力,按你的法子练兵。”
言毕熟练的翻上马背。
卓轩解下铁网裙、铁网裤,上马时费了好一番功夫。
他曾经骑过牛、驴,也骑过马,但像胯下这样的高头大马,还是首次骑坐。
二人先是策马缓行,有分徜徉于乡间小道的从容,对这样的感觉,卓轩并不陌生。
“卓轩,你曾提到过战车,如今郭总兵正命人秘密打造偏厢车,那可是配有火炮、神枪、火铳,威力极大的战车!”
在与袁、裴二老和林峰的交谈中,卓轩的确曾提起过步战宜用战车,莫非当初一句随口之言竟影响到了总兵官的军事决策?
卓轩还没怎么想明白,那边林峰就脸色一沉,非常严肃的道:“郭总兵可不喜欢嘴皮子溜的家伙,别人捧得再高也不行,战时你得能打!”
上了环绕校场的外道,林峰突然策马加速。
“快跟上本官!”
卓轩从没骑过快马,闻言有些心慌,硬着头皮策马加速,渐渐的,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他就感觉吃不消了。
坐都坐不稳啊,还练毛的骑射,舞毛的长枪?不摔个嘴啃泥就算万幸!
“林把总,属下撑不住了,能歇会么?”
“不行!”
卓轩被林峰逼着,一直沿外道飞速骑行五圈才获准驻马,途中好几次差点摔下马背。整个人被折腾的够呛,下马后脸色苍白,几乎要瘫在地上。
“从明日起,每日自练骑术两个时辰,十日后随我外出巡哨,到时候若是骑术不精,我可不会迁就你!”
十日?大哥,你凡事都求快,有没有缓一缓的时候呀?总不至于房事也求快······尼玛,赶紧打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研究如此高深的学问,是不是有点吓人!
第73章 悬在头顶的八十军棍()
卓轩心中不服,赶紧透几口气,故意找茬道:“属下以为大同的骑兵不堪用,一色的软弓轻刀,遇见瓦剌重装骑兵,破甲能力有限,射不穿砍不破对方的盔甲,怎么练都是枉然!”
林峰面色一震,盯视卓轩良久,嘿嘿一笑,“你小子年纪不大,操的心倒是不少!放心吧,郭总兵已下令,让三成骑兵配备重兵器。”
“是长枪么?长枪也很难穿透盔甲的。”
“不,是长矛,近七十斤重的钢杆长矛,或捅或扫,冲撞力惊人。”
明代长矛是重型装备,长约一丈八尺,换算成现代计量单位,足足六米长,战时借助战马的冲力,或捅或扫,即便不能破甲,也可将敌人撞击得非死即残。
刺不死就震死敌人,这招够狠!
“林把总,军中火器······”卓轩突然想起了明军的装备优势,就想询问一番,刚开了个头,却又打住了。
“大同城外围的骑兵,两成配有三眼铳、手铳,但准头欠佳,且在运动中遇敌,铳手放过一铳之后,就得立即拔刀与疾驰而来的敌人近身格斗,不会有放第二铳的机会,所以,骑兵火器对鞑贼的杀伤力有限。”
入伍后,卓轩对明军的火器配置情况多有了解,知道大明虽拥有装备优势,但始终无法在野战中将自己的优势充分发挥出来。
土木堡一战,数十万明军全军覆没,据说战后鞑贼将现场的明军物资打扫一空,唯独丢下了满地的火器。
很显然,明军的火器未能给鞑贼造成实质性威胁,所以,鞑贼对那些火器不屑一顾。
个中缘由一言难尽,其中当然有火器质量低劣这层原因。
要改进火器,使之日趋精良,就得大把烧钱,而一旦涉及到钱,那就不会再是简单的军事问题,也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而会牵涉到深刻的政治根源。这可不是卓轩该想的。
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明军战略失误,战术上缺乏灵活性,没能通过巧妙的战术组合,让火器很自然的派上大用场。
试想,火炮的准头再差,面对密集冲锋的瓦剌骑兵一顿乱轰,其杀伤威力会小么?
运输条件落后,如何让重型火器跟得上骑兵快速机动的节奏,这的确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难题······
“你想到了什么?”见卓轩久久凝眸沉思,林峰问道。
“哦,属下在想,林把总和袁、裴二老替属下开脱,属下感激不尽。”卓轩按下心中的念头不提,顾左右而言他。
“哼!”
林峰脸色一沉,“碰上那种事,军中多数人都不会让自己的部属去大同府衙受讯领罪!不过,军纪森严,八十军棍的处罚必不可少。鉴于战事即将到来,郭总兵爱兵,战前不想看见你皮开肉绽,这笔账姑且记着,你可别让郭总兵失望!”
乖乖,八十军棍啊,打下来身上还有一处好皮肉?
不就是担心打残我就少了个送死鬼么?还姑且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