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向二位老者致歉,旋即冲卓轩道:“还不过来给袁指挥使、裴指挥同知见礼!”
卓轩跨入门内,礼道:“小子见过袁指挥使、裴指挥同知。”
指挥使是一卫军队的最高军官,一般管五千多号人,正三品品秩;指挥同知相当于卫所军副官,从三品品秩。
大同城共有三卫,即大同左卫、大同右卫、大同前卫,非常时期,三卫人马肯定都驻扎于城内,也不知袁、裴二人究竟统领哪卫人马?
卓轩根本就分不清谁姓袁,谁姓裴,只觉得二人年纪很大,六十大几的样子,偏瘦,脸上皱纹密布,气色倒是不错。
这么大年纪的中级军官一般会选择告老回家,颐养天年,由子孙辈中的青壮者袭职,二人还在军中撑着,原因大抵有两种,要么是子孙辈中无青壮者袭职,要么是适逢战争年代,老者宁愿自己硬撑,也不愿陷儿孙于战火之中。
袁、裴二人狐疑的端视卓轩良久,见他着一身农家孩子装束,年纪尚小,既不胆怯,也不轻浮,人畜无害的样子,也就没介意他的存在,权当他是一名家丁。
三人又开口交谈起来,只是收起了敏感话题,谈些往事。
卓轩本想告辞,见林峰没有发话,就站在边上硬着头皮旁听。
“瓦剌人身经百战,当真不好惹!如今大同、宣府两地明军都在固守城池,不想贸然出战,此乃无奈之举。”
“不错,去年阳和一战,三万多名明军与两万鞑贼交战,半数明军一触即溃啊,余者除右参将许贵将军率少数人马力战突围之外,悉数战殁,此战过后,山西行都司各卫所军无不胆寒,何人还敢出战?”
······
听了片刻,卓轩终于明白了阳和之战明军的败因。挑了又挑的三万余名精兵,平时训练有素,总兵朱冕本以为带着他们以多打少,足以与鞑子一战,不料再厉害的太平军在身经百战者面前,都是纸糊的墙,接战后过半明军一窝蜂似的溃散,全军的战力立马打了对折又打对折。
“可怜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捐躯,事后家产······”
一名老者谈起宋瑛、朱冕阵亡后的遭遇,引起了卓轩的愤慨。原来土木堡之战后,正统皇帝朱祁镇被也先数次挟持至大同城下勒索明军,最初的那次,朱祁镇命时任总兵刘安拿出军中储银二万二千两送给也先及其弟弟伯颜帖木儿,还让贴身护卫袁彬入城,强取朱冕、宋瑛的家资、蟒龙衣,连带城中百户以上军官捐出的衣物、彩叚,全都孝敬给瓦剌人。
娘的,这个被掳天子的智商是不是有硬伤?被人家逼迫着到处晃来晃去,本身就是大明的奇耻大辱,为了惜命,此人又做出这等没底线的事来,不断给大明添加新的屈辱!
朱冕、宋瑛是什么人?阵亡的勋戚啊!尸骨未寒,家资就被朱祁镇取走,肥了瓦剌人,怎能不令天下人齿冷!
“北狩天子······”卓轩没能管住自己的嘴巴,恍惚中贸然开了口,幸亏他知道“北狩”这个词是用来隐喻天子被俘一事的,否则,若直接说“被瓦剌人俘虏的天子”,只怕会犯下大不敬之罪。
可是,卓轩刚一开口,林峰便立马叫停:“小子,别乱说话!不是北狩天子,而是上皇。”
上皇?没听过这词啊,不是太上皇么?
袁、裴二人相视一笑,其中一人不以为意的摆摆手,“林峰,这小子讲话已经颇为讲究了,只是不明就里而已,不必训斥他。小子,如今的天子遥尊其兄为太上皇帝,但天子是太上皇帝的庶弟,故天下臣民习惯于称太上皇帝为‘上皇’。”
皇上,上皇,两个相同的字,只因排列次序有异,就组成了两个词,反映出两种身份,而将“太”字省去,又巧妙的抹去了皇上与太上皇之间本该存在的辈分差异,与二者的兄弟关系相契合。
嘿,有意思,连称呼都有这么大的讲究!
下一刻,卓轩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熟读《鬼谷子》,就该明白在这种场合沉默是金,自己没任何资格凑热闹。
还是年少定力不够啊!
不料林峰又抛来一道难题:“卓轩,你想说什么?想好再说!”
肿么办?说或是不说,都不妥当,两难啊!
第54章 上皇身边无智者()
“属下以为,上皇身边无智者!”
但见座中三人齐齐一震。
顿了顿,在三双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卓轩缓缓道:“也先挟上皇勒索大明财物愈多,愈是觉得上皇奇货可居,愈发不愿放上皇回国,故而,上皇听任也先予取予求,实属下下之策!”
“这······”
林峰豁然起身,愣了片刻,扭头望向坐在里边的那名老者,“袁指挥使,您如何看待此论?”
卓轩顺着林峰的目光望去,终于分清了两名老者谁姓袁谁姓裴。
袁、裴二人也惊讶的站起身来,袁指挥使明显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良久后抚须道:“此言有理,本官也这么想过,只是······没有定数。如今想来,皇帝陛下屡次下旨,说瓦剌挟持之人是否真是上皇,真假莫辨,故而严禁戍边诸将出见上皇,对瓦剌人的勒索一概不予理会,皇上圣明啊!哼,有些无知的小人竟在私底下议论,暗指皇上不顾念兄弟之谊······”
瞥瞥卓轩,大概省去了若干字,“殊不知皇上此举对上皇回国是大有益处的,否则,也先敲诈大明敲诈出了甜头,欲壑难填,岂肯轻易释放上皇而自断财路?不理睬也先就不理睬也先吧,扛到如今,咱们虽不能将鞑贼彻底驱离出明境,但瓦剌人也无力大举进犯京城,那便索性再抗一阵子!”
裴姓指挥同知摇头道:“此事恐怕并不简单,咱们都知道,也先、伯颜帖木儿兄弟俩待上皇极好,数次扬言要护送上皇回国复位······”瞟一眼卓轩,立马顿住了。
二人是军官,不似文官那般城府深,显然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卓轩的存在,忌讳心不重,只是说话时仍有所保留。
景泰帝严禁戍边诸将私自出城面见上皇,推说“真假莫辨”,如此一来,经过数月的死扛,渐渐将瓦剌人逼入了欲和不能、欲战不敢的困境,双方对峙格局发生了有利于大明的倾斜,只是不为一般人所觉罢了。
大同总兵郭登、宣府总兵杨洪两人还是颇具政治眼光的,景泰帝登极后,二人再也没有见过上皇,当瓦剌人挟持上皇兵临城下时,杨洪做得最绝,自己不露头,派个下级军官冲城下喊话:“吾大明已有长君矣!”
我大明已有成年皇帝,言下之意是城下那人不是天子!
听了这话,上皇恐怕会哭晕在厕所。朱祁镇的心胸过于狭窄,郭登、杨洪的所作所为于他实现回国梦想终归是有益无害的,看似无情却有情,但朱祁镇偏偏对二人怀恨在心,且在多年之后都不能释怀。
在歌舞升平中成长起来的正统皇帝一直缺乏忧患意识,容易被表明现象所迷惑,马奶酒再好喝,也先再谦卑,都是浮云,基于利益算计的一切精彩纷呈,都属于表演性质的虚幻效果,把那当真,实属傻得可爱。
朱祁镇恐怕一辈子都没想明白一个道理,在回国一事上,他与景泰帝其实并无实质性的冲突,所谓景泰帝忌惮他回国的传闻不值得当真,因为无论朱祁钰出于何种动机,冻结了他这个上皇的利用价值,废了瓦剌人手里的王炸,最终都不可能阻止他回国,只要巧妙的借用朱祁钰的策略,他就会重新具备可利用价值:如果也先足够聪明的话,无计可施的瓦剌人肯定会利用他这张牌,给大明的政局投入巨大的变量,他的回国就成了水到渠成之事。
不伤害大明的利益就能顺利回国,这只是时间、方式的问题,何乐而不为?
如今的卓轩与人谈正经的学问恐怕很容易露怯,若是谈论心计与权谋,则要另当别论。
知晓当今天子与上皇的关系之后,想法总与别人不同的他就深思起来,觉得瓦剌人护送上皇回国复位的消息大概属实,但付诸实施的可信度极低,瓦剌人欲壑难填,即便把整个京城甚至长江以北的国土献给瓦剌,上皇也不可能回国,相反,要是大明真这么做,朱祁镇、朱祁钰兄弟俩多半会成为类似于宋代徽钦二帝那样的历史角色。
而朱祁钰忌惮其兄回国的传闻更不足信。朱祁钰不愿看见其兄倒还有几分可信,但干嘛要忌惮呀?朱祁钰是被朝中一帮文武大臣生拉硬拽捧上台的,大位已定,朱祁镇回国又能怎样?还不是老老实实当他的上皇!朝中重臣是不敢朝秦暮楚的,否则就成了贰臣。
贰臣会有,却永远成不了朝廷主流。
朱祁钰掌国之神器,这里面的变数极小,朱祁镇想要翻盘,除非朱祁钰死且无子嗣······
呸呸呸,大逆不道!
想着想着,卓轩竟然生出了妄念,暗暗期待有朝一日能在天子、上皇身边谋事,没准就能登上时代风云榜。
那边袁指挥使缓缓落座,手指卓轩道:“小子,你方才说上皇听任也先予取予求,是下下之策,何为上上之策?”
“小子以为,换个角度看,当今天子不鸟瓦剌的策略便是上皇回国的上上之策,上皇只须听天由命、在也先面前装疯卖傻即可,不必成天想着回国。若大同、宣府两地明军一举打疼瓦剌人,断了其非分之想,上皇回国便指日可待!”
裴指挥同知又是一震,“若明军果真能彻底击败鞑贼,瓦剌人便无路可走,敲诈不成,打又打不赢,最终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无条件放回上皇,然后求和,否则,边境互市中断数年,瓦剌人衣食无着,只能滚回漠北!”
“这小子······”袁指挥使再次起身,伸手冲卓轩颤颤巍巍的指指点点,搞得卓轩一愣一愣的,还以为摊上了大麻烦,没想到此人居然只是激动得过了头,接下来的说辞完全无害。
“这小子脑子里藏了多少奇怪的念头?说他血气方刚也好,异想天开也罢,你不得不承认,他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扭头转视林峰,“林峰,先别提卫所军,本官问你,你训练五百营兵数月或一年,是否有足够的把握一战击败两百鞑贼?不多,就两百。”
林峰摸摸头,“坦率讲,下官······没多大的把握。”
“唉,还是没戏!”裴指挥同知叹道。
袁指挥使沉吟良久,看看外面的天色,回头冲林峰道:“林峰,今日算你有心,膳食也用了,闲话也说够了,本官该回家喽。”
经过卓轩身边时,袁指挥使驻足端视卓轩片刻,“嗯,往后是该多找几个少年人说说话,总与一帮老头子呆在一起,脑袋都会发霉!”
林峰猛然一愣,嘿,我可不算老啊!
第55章 古代单身狗()
林峰送袁、裴二人出了门,回来久久盯着卓轩,一脸的讶异之色。
他不能不讶异,卓轩今日的说辞竟暗合了郭总兵的一番设想,郭登想要反守为攻,彻底击败大同一带的鞑贼,这样的设想只有林峰等几名心腹部属知晓,连沈固、陈公都被蒙在鼓里。
听这小子的谈吐不像个寻常少年,也不知他是胸有经纬还是信口开河碰了巧。
板起面孔,“今日才入军营,便找到了本官的住处,是何居心!”
“属下真的迷了路!”卓轩摊摊手,一脸的无辜。
林峰咧嘴一笑,“小子,本官自从跟随郭总兵来到大同那日起,就一直住在这里,你小子迷路都能误撞进本官的住地,神了!”
“可不是神了么?真的是误撞!”
林峰围着卓轩缓缓踱步,目光在他脑袋上绕圈,“你说过要打疼瓦剌人,何为打疼?”
“给驻留于大明境内的鞑贼以重创,将其扫地出门,令其胆寒,再也不敢南犯,此为挫其皮毛,也算······打疼吧。”
林峰快步绕至卓轩身前,凝视卓轩,“以往的几次野战,明军都败了,从那之后,明军再无野战。如今调动大军出城作战,这得冒极大的军事风险。”
“敢不敢出城野战是一回事,明军是否等的下去则是另一回事,属下以为,明军等不起!”
卓轩想起逃难经历,深有感触的道:“乡下的百姓都死了,逃了,几处城堡孤悬于边塞,若无百姓供给衣食之需,城内守军就只能动用储备粮草,可仓储毕竟有限,明军靠现有粮草还能撑多久?半年?一年?届时粮草耗尽,粮道又被瓦剌人切断,大明恐怕会被迫放弃整个大同!”
林峰眉头深皱,举头仰视屋顶,“将鞑贼扫地出门,只算挫其皮毛,如此说来,明军还能伤其筋骨?”
卓轩想了想,应道:“那是朝中君臣该谋划的大事。若干年后,鞑贼胆敢犯我一分,我便予以百倍的报复,横扫漠北,看周边宵小谁敢轻举妄动!”
“嘶······小子,你可真敢想!”林峰再次扭头凝视卓轩,“你读过书?不,你跟随世间某个名士学过韬略?”
“属下不过是读了些杂书,自己瞎琢磨而已。”
林峰笑笑,“是瞎琢磨。哦,袁指挥使名叫袁澈,裴指挥同知名叫裴竑,常来本官这里闲坐,他二人好像看你比较顺眼。”言毕径直去了里间。
我长得很帅?
见林峰没发话,卓轩不敢自行离去,就缓缓走动起来,打量屋内陈设。
此屋也是五架三间结构,与卓轩四人的住地一比,面积似乎还小一些,屋内显得凌乱,特别是方用过膳的桌上杯盘狼藉,没来得及收拾。
除了里间林峰细微的脚步声,这里好像并无其他人活动的气息,听上去林峰也没与人私语。
啧啧,居然连个贴身护卫的士卒或仆役也没有,不可思议!
大家都是成年人,总该知道金屋藏娇吧?嘿嘿,若撞见一名被林峰私藏的美女,乘机瞧个新鲜,也不枉劳资来一趟······嗯,林峰有个妹妹跟着也不错,五官像他,脸万不可像他那样黑······
胡思乱想着,卓轩四处走走瞧瞧,最后确认这里除了林峰外,绝对没有第二人,不禁有些小小的失望。
林峰端着一盘糕点回到堂上,“既然有缘,本官就不好意思让你白走一趟,吃些糕点吧。”
一条七尺大汉,身为军官,怎么搞得像个娘们一样殷勤好客?卓轩心里犯着嘀咕,嘴上却道:“多谢林把总,林把总,属下能带些糕点回去么?”
这都什么人呀?总是得寸进尺!林峰忍住一丝丝怒意,摆摆手,“连盘子端回去吧。”
“多谢,属下告辞!”卓轩接过盘子,转身就要离开,忽然回头问道:“林把总,属下投军后,能有机会落籍么?”
林峰一怔,“你想由民籍转为军籍?这是何苦?别犯傻!”
“不,属下既非民籍,也无军籍。”
“这样啊······”林峰蹙眉思虑片刻道:“只要郭总兵发了话,此事倒是不难。不过,你得立功,到时候活着,郭总兵自会善待你!”
立功?活着?这不是废话么!
“属下告辞,”卓轩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几步就跨出门外。
“你不是迷路了么?”
娘的,尴尬!卓轩疾走,“林把总,属下又想起来路了!”
“这小子!从明日起,吃住在大营,无本官的许可,不可回家。还有,把心思用在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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