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随季先生、秦夫人逃难的难民何在?那个给大家派发烙饼的大婶及其孙女可还安好?”
秦夫人微微垂首,目光有些闪烁,“都死了。那位大婶是最后死的,她一直记着你的吩咐,直到抵达大同城外,当时都能远远瞧见城墙了,大婶一激动,贸然带着孙女跑出藏身地,不出半里远,就被隐伏的鞑贼看见了······”
“那可是你们这帮人最后的同伴啊,你们居然没有拦住她!”
卓轩将这番话咽进肚里,不忍再去思念那个好心的大婶,还有她无辜的小孙女,心中莫名的冷意如日暮前的秋凉一般,缓缓袭来。
“你们回去吧,我乏了,想歇会儿。”
第277章 可怜的驸马都尉()
卓轩无从知晓绿萼的本名,她的模样一如其别名一般,即将步入豆蔻年华,脸上却依然残留着一分婴儿肥,身着淡绿花白襦裙,梳双髻,姿容端雅,移步时,微动的发髻像极了墨染的绿萼花瓣。
她好像把卓轩当成了唯一的主人,说话做事总会有意无意的替卓轩设身处地着想,至于她心里究竟把真正的主人——常德公主置于何地,旁人恐怕瞧不出半分端倪,至少在卓轩看来,绿萼就像从未在常德公主身边做过近侍下人似的,她身上并无往日近侍“御姐”的任何痕迹。
她是一个口齿伶俐的小丫鬟,唇齿间仿佛天然长着一副过滤器,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不必为此犯世人含糊其词或迟疑发愣的通病,一开口便是尽吐该说的话,而且意思表达非常清楚、干脆。
卓轩不会贸然向一个小丫鬟打听常德公主的秘密,故而绿萼还没机会显露其把控语言尺度的最高本领,而对于其他人的底细,她似乎从未想过要对卓轩隐瞒什么。
“季先生早年中举,后来参加会试不第,一直不愿去官府登记,候缺做官,而是投奔长公主府中,是这里首屈一指的幕宾。正统末年正月间的一次筵宴上,季先生趁着酒兴,与朝中数名名士展开激辩,季先生直言瓦剌人狼子野心,朝廷曲意逢迎瓦剌,无疑是割肉饲虎,祸不远矣!当时在场的名士都是尚书、侍郎级别的大人物,谁都没把季先生的言辞当回事,还以狂士不得妄议朝政的说辞怼季先生,可是,半年之后,鞑贼不宣而战,悍然进犯大同、宣府、辽东三地,印证了季先生的预言。”
卓轩无意深虑朝政积弊,绿萼将季方的过往经历告诉他,他对季方就形成了一个比以往更清晰的印象。
“季先生很狂,无官无职,却敢怼尚书、侍郎,倒不失士子气节。”
“狂?嗯,卓先生识人极准!许多人都把季先生称为‘都中狂士’。”
早先被秦夫人称为先生,卓轩没有坚拒,已经是勉为其难了,眼下绿萼居然有样学样,学秦夫人的口吻又称他为先生,这让卓轩心中有分无地自容的尴尬。
“秦夫人称我为先生,不过是随口一叫而已,你不必随她,嘴上没胡子,肚中少学问,我是哪门子的先生?”
绿萼眨眨眼,微微仰起头,目光不疾不徐移向卓轩的双眸。
“秦夫人行事素来严谨,如此称呼阁下,自有她的道理。哦,她夫家姓秦,本家姓名不详,据说是一名都指挥使的遗孀,朝廷命妇,货真价实的诰命夫人。正统十三年,其丈夫在平定南方反贼时捐躯,留下秦夫人孤儿寡母的,无依无靠,因平时与长公主走得近,后来秦夫人就干脆投入长公主府,长公主非常信任她,让她做了府中协理,协助方嬷嬷打理内务,地位仅次于方嬷嬷。”
“都指挥使的品秩是正二品,死后朝廷还会给他追赠更高级别的官职,嗯,不错,她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夫人,一品、二品官员的妻子,所获诰命可不就是夫人么!不过,她如此年轻就成了别人的遗孀,有些可惜,阵亡军官的遗孀要识大体,守贞守节,鲜有人改嫁,所以,她此生除了抚养幼子成人之外,大概别无所求了,唉,一朵美艳的鲜花就这么生生供在了神龛上······”
卓轩的言语略显轻浮,绿萼只是错愕短短一瞬,很快就将这个难堪的话题岔开了。
“先生都在楼内闭门读书两日了,仍不想去楼外转转么?”
卓轩起身离开书案,刚用过晚膳,此刻见天色尚早,西窗映着天边的残阳,大地尽染余晖。
“好吧,出去转转。”
许是入住当日的试探引发了卓轩的反试探,令彼此都有些尴尬的缘故吧,季先生、秦夫人将卓轩引入小楼后,一连两日都未现身,两日来,卓轩的饮食起居全赖绿萼张罗。
出了小楼,直接就上了游廊,卓轩看看身边的绿萼,不禁想起汪皇后派给他的那些丫鬟,此时此刻,也不知她们是否还在柳园······
时至今日,他仍不适应由小女孩服侍,但他没得选,让绿萼不离左右,这大概是一份他入住常德公主府后必须照收不误的特别恩赐。
“绿萼,我只能在前院转转,不得踏入内院寸步,是么?”
“瞧先生说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先生是这里的贵客,无人敢给先生设定禁区!不过······话说回来,长公主住在内院,先生初来乍到,最好还是等一些时日再说,等看清楚了,知道什么时候可进内院,什么时候不宜进内院,想明白进内院是否确有必要等等这些事后,先生自能从容行事。”
卓轩发觉“先生”这顶帽子可不是白给戴的,绿萼一口一个“先生”,这比修身养性都管用,卓轩不得不敛起少年心性,摆出一副老成样子。
瞥见垂花门上华丽的雕饰,他不由自主的放缓脚步,打起了退堂鼓:“罢了,穿堂那边人多,咱们换个方向游园。”
“还是先生想得周全!”卓轩表现得如此懂事,绿萼没理由不赏他个蜜枣。
这时,垂花门那边传来一名妇人的斥责声:“驸马爷这是怎么啦?昨日刚见过长公主殿下,今日又来,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忘了规矩呢!”
一名年近三十的男子略显狼狈的退至垂花门外,冲里面陪着笑脸,“方嬷嬷,有话好说······”
绿萼立马劝卓轩道:“先生,咱们快走吧。”
卓轩本想转身就走,可还是晚了一步,那名男子扭头瞥向这边,目光一下子定在卓轩脸上。
卓轩当然明白此人就是驸马都尉薛桓,心想既然与他打了照面,就不能视而不见,当即拿出柯霜教给他的礼仪动作,行了个十分标准的拱手礼。
薛桓没有颌首,而是郑重其事的回以拱手礼,然后一脸难堪的朝前门那边走去。
一名年近五十的妇人追出垂花门,冲薛桓的背影跺跺脚,一副意犹未尽、还想继续示威的样子。
第278章 长铗归来兮食无肉()
方嬷嬷习惯了在薛桓面前宣扬不近人情的天家规矩。
自正统五年随常德公主出宫以来,十余年了,方嬷嬷的人生少有成就感,唯一值得自豪的地方,就是凭借服侍常德公主从小长大的老资历,及已故太皇太后张氏默许的特权,把像馋猫一样的薛桓管得服服帖帖,反衬出皇室公主无与伦比的高贵。
这是一个夫妇之间夫权高高在上的时代,但高高在上的夫权对高贵的公主而言,完全是个笑话。
严格的讲,世人迎娶公主,不能叫“娶”,而是叫“尚”,一个“尚”字,把天家公主描绘成了如高山仰止般的存在。
正统五年,在京城无数适龄男子艳羡的眼神关注下,薛桓风风光光的“尚”貌美如花的常德公主,并以驸马都尉的身份,坐享岁禄一千二百石。
一个并无资格继承侯爵爵位、本该日渐潦倒的勋贵子弟,只因荣幸的得以尚公主,就能获得足与侯爵爵位比肩的驸马都尉头衔,一边拿着高薪,一边坐拥美人入怀,好处占得太多了,所需付出的代价自然不菲。
薛桓不再拥有妻妾成群的权力,想偶尔偷腥,却是有贼心无贼胆,因为后果很严重,一旦出轨,即便常德公主不抽死他,紫禁城里的皇帝也有的是法子给他留下终生难忘的记忆。
而且,他不能再去奢望拥有什么正常的家主地位,能“妇唱夫随”就相当不错了,常德公主让薛桓捶背,薛桓大概不敢跑过去捏脚。
出门时,薛桓暗中发泄不满,踹了半掩的木门一脚,木门砰的一响,撞在门框上,反弹回来,砸中了薛桓的屁股。
瞧见驸马都尉的狼狈样,卓轩哑然失笑,想着若夫妇双方的身份极不对等,婚姻生活就难言和谐,或许······常德公主还是有意放低身段与薛桓做对正常鸳鸯的,只是这个独身数十年的方嬷嬷比较特别,根本就不能理解世俗意义上的夫妻生活有何乐趣,她心里大概只有皇室公主的高贵与圣洁······
“这位便是新来的幕宾?”方嬷嬷的目光移至卓轩脸上,看清他的容貌,估算出他的年纪后,微微一怔,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
绿萼礼道:“卓先生打算游园,路过此地,不想遇见了方嬷嬷,也好,卓先生初来乍到,许多事都要劳烦嬷嬷,今日既然见了面,往后便算是熟人了。”
绿萼的言下之意很清楚,那就是我家先生只想游园,无意擅闯内院,更不想偷窥驸马都尉那点床帏破事。
卓轩会意,立马朝方嬷嬷拱手施礼。
“先生?”这声尊称显然把方嬷嬷惊得不轻,她干瘪的嘴唇张得很开,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嗯······当年孟尝君门下食客数千,尽是些鸡鸣狗盗之徒,不堪大用!也不知长公主怎么啦,养着数十名幕宾,这些人学会了往古食客那套‘长铗归来兮食无肉’的做派,却连鸡鸣狗盗的本事也没有,整日只顾吃酒、游乐、对弈,一点正事都不做,看着就叫人来气!”
方嬷嬷将不屑表露得非常直截了当,似乎不想给卓轩留下半点情面,不过,她显然是个文化人,熟读诸如《战国策》之类的典籍,这才能够于言谈间信手拈来“长铗归来兮食无肉”此类话。
见方嬷嬷如此鄙视卓轩,绿萼很不乐意,但她没有直接反驳,而是抓住方嬷嬷言语中的犯忌之处,提醒道:“请嬷嬷慎言!长公主不问朝政,这点与孟尝君截然不同,长公主请幕宾入府,只是想让他们帮忙打理府中内务而已,并非养士。”
方嬷嬷意识到自己方才只顾图痛快说露了嘴,就尴尬的收回目光,嘴上却不想认错,气鼓鼓的道:“哪轮得上你个小丫头多嘴!养闲人还不如养士。而今丝绸行情不景气,都小半年了,府中五万疋倭罗锦、三十万疋白绫迟迟无法脱手,再拖下去只怕会烂在库里,可阖府数十名幕宾谁都帮不上忙,连那个快被众人捧上天的季先生也是束手无策,哼,一帮废物!”
眼前似有一堵无形的墙,卓轩感受到了那分疏远与冷落,略一拱手,转身就走。
绿萼追上卓轩,宽慰道:“先生,方嬷嬷是宫中老人,当年曾服侍过太皇太后,在常德府除了长公主,她几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请阁下莫多心。”
方嬷嬷刚进内院,就在甬道上碰见了秦夫人,秦夫人似乎特意候在那里。
“方嬷嬷。”
对方毕竟是正儿八经的诰命夫人,方嬷嬷不便托大,当即不太情愿的放低身段,回了秦夫人的万福礼。
“秦夫人莫非是在等人?”
“哦,是这样,方才无意间听见方嬷嬷与人说话,便留在此地,想与嬷嬷闲聊几句。”
“哟,差点忘了,听说门外那个毛头小子正是秦夫人与季方极力举荐给长公主的,想必有些本事,可他如此年少,绿萼那小丫头却口口声声称他为先生,荒唐!”
“过一段时间,嬷嬷自会发现,这声先生······他还是受得起的。”
“嘿,原来秦夫人也称他为先生?哎哟,这常德府该多缺名士啊,竟拉来一个毛头小子充数!”
“他的年纪是小了点,不过,有志不在年高,看人须看本事。”
府中除了常德公主、薛桓、季方、秦夫人四人之外,其他人包括方嬷嬷在内,一概不知卓轩的来历,故而方嬷嬷听见秦夫人如此评价卓轩,有点摸不着头脑,又发觉秦夫人在暗中顶撞自己,就气恼的道:“长公主吩咐你我二人一道打理府中内务,咱们还是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吧,当初奉命赴北境与回回人做买卖的毕竟是秦夫人你,数十万疋倭罗锦、白绫积压至今,这是你的失职,你应该清楚,长公主很不高兴,昨日还为此发过脾气呢!”
见方嬷嬷把处置丝绸不力的责任一股脑推卸得干干净净,秦夫人心中堵得慌,小声申辩道:“可那是暗中的买卖,做得了一时,做不了一世,如今与回回人的联系早就中断了,我也没办法呀。”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方嬷嬷甩给秦夫人一个冷眼,快步离去。
“嬷嬷留步,卓先生入府已有两日,还请嬷嬷在长公主身边说说话,提醒长公主尽早见见他。”
方嬷嬷头也不回的道:“先晾着吧,长公主不发话,旁人不便多嘴!”
第279章 梦的颜色()
摇曳的窗纱,绾结的帐幔,皆由“烟罗”丝料制成,梦一样的颜色,透过正门或窗轩远远望去,那里仿佛浮着一帘幽梦。
烟罗编织的“梦境”过于美轮美奂,相形之下,黄花梨木几案,紫檀木嵌翠玉插屏,螺钿妆台,这些极品陈设黯然失色,只有当主人的目光偶尔掠向它们时,才能乘机默默诉说自己的奢华。
若论绝世姿容,常德公主无疑是是大明历代帝女中的翘楚,当年长于深宫时,无数世家子弟为一睹她的芳容,不惜以身犯险。
日复一日的晨兴梳妆总是那么趣意盎然,每一次欣赏镜中妆容,都能让常德公主攒足一整天的好心情。可是,今日她举手缓缓抚向眼角,莫名的伤感蓦然袭上心头。
不知从何时起,眼角竟悄悄爬上了一丝浅浅的鱼尾纹!
自十七岁下降薛家成为人妇那年算起,距今已有十二个年头,往昔深宫望月的少女情怀尚未消尽,不料岁月如霜,韶华易逝,转眼间,她已人近中年。
这个时代的女人老得快,再过一年,她就三十岁了,即将步入半老徐娘之列。
唉,妙龄还剩一年,韶华太过短暂!
“请长公主移步膳房用膳。”
方嬷嬷不仅总管阖府内务,还事必躬亲的照料常德公主每日的衣食起居。对这个忠心耿耿的首席奴婢,常德公主的信赖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心中唯一的不满,是大批丝货积压已久,导致府中财务周转不畅而引发的。
成年公主岁禄两千石,比驸马都尉还高出八百石,一般而言,皇室公主一生都能衣食无忧。但气派的常德府要靠雄厚的财力支撑,数十万疋倭罗锦、白绫占用了太多银两,一旦周转失灵,整个常德府都有可能瞬间陷入瘫痪。
此刻,韶华飞逝引发的伤感淡化了常德公主心中的那分不满。
“嬷嬷,本宫······离开紫禁城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可不知不觉已过了十余年,时光消逝得比流水都快!”
“准确的讲,是过了十二年。”方嬷嬷快步移至常德公主身边,脸上的笑容浑似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无比生动,“当年在紫禁城,长公主居于兰轩,每夜做梦,而且尽做好梦,殿下每每在太皇太后身边讲起梦中趣事,总能把太皇太后逗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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