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从京城方向驶来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看见随队仪仗,康靖立马意识到,常德公主的尊驾将会途经此地,便匆忙收起腰刀,策马奔至道旁,下马躬身肃立。
“快快快!长公主即将驾临此地,尔等赶紧让道,立在路边恭候!”康靖大声吆喝部属,忍不住朝一名动作迟缓的部属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
陈珏连忙滚下马背,吆喝家丁避让,末了不忘拿康靖打趣:“康指挥使方才声称有权盘查一切过往行人,嘿嘿,这就来了一支车队,请阁下仔细盘查!”
康靖被塞了满满一嘴,避开陈珏颇含挑衅意味的目光,郁闷的看向马车,这才发觉自己一时疏忽,竟忘了喝斥车夫赶车让道。
常德公主的车队途中受阻,只好在不远处停了下来,此时命车夫驾车让道已经晚了,康靖勃然大怒,扬起马鞭就想往车夫身上招呼。
“你个蠢汉,敢挡长公主车驾,找死!”
“住手!”
随着一声娇斥,一名年轻妇人下了车队中的一辆马车,带着十几名护卫缓缓走来。
康靖生生收起马鞭,退至路边肃立。
这声音······在哪里听见过?车内的卓轩本已闭上双眼,闻声倏然张开眼皮,目光随脚步声徐徐移动。
年轻妇人的姿容透过车帘缝隙,映入卓轩眼帘,卓轩顿时大吃一惊。
是她······哦,她姓秦,秦夫人,逃难途中曾与她偶遇,彼时还收下了她赠送的一件披风,没想到,她竟是常德公主身边的人!
秦夫人目光敏锐,一眼就看到了车底下的血滴,却像个没事人似的,转身背对马车,挡住康靖等人的视线。
“阁下莫不是赫赫有名的府军前卫康靖康指挥使?长公主听说那日在海子边平叛的领军军官是阁下,便称赞康指挥使忠勇可嘉。”
康靖闻言猛的抬头,兴奋得两眼发光,“承蒙长公主谬赞,卑职三生有幸!”
一旁的陈珏撇嘴嘟囔道:“也就对付功臣比较厉害,土木堡之战时,康指挥使也在其列,当时逃得比兔子还快!”
康靖的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耳根,“陈珏,休得胡言乱语!”望望不远处常德公主的车驾,立马放缓语气,媚态十足的笑道:“长公主殿下,西郊仍有反贼余党出没,卑职屡受皇恩,不敢懈怠,正率部巡查,如有疏失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还有反贼?哦,谋反罪名堪称十恶之首,即便有误杀的人,想必皇上也不会追究,自古以来,从未有哪个天子试图为涉嫌谋逆的人脱罪。”车驾上的常德公主没现身,说了这番颇有深意的话,就不再言语了。
秦夫人笑道:“康指挥使,既然郊外有反贼余党出没,便烦请阁下率部在前面开道,为长公主护驾。”
“是。”
康靖翻身上马,欣然领命而去。
秦夫人对对车夫和气的道:“老人家驾车先行······”
听到这里,卓轩再也撑不住了,沉沉昏睡过去。
第253章 你没资格自生自灭()
卓轩醒来后,发觉自己躺在床上。
天晴了,窗外阳光斜照,不知此时是清晨还是黄昏。
小丫鬟坐在窗边,右肘撑在桌上,支着下巴打瞌睡,脑袋往前一冲,醒了,瞧瞧已经苏醒的卓轩,抛来一个微怔的眼神,不咸不淡的道:“你醒了。”
卓轩试着挪挪身子,还好,手脚能动,只是又饥又渴,浑身虚弱无力,还有箭伤,背上紧绷绷的束缚感,依然止不住剧烈的疼痛。
昏迷不醒的时候,应该有人给换过药,重新包扎过伤口。
“这是······哪儿?”
“西郊,离西直门不远,是柯爷新买下的宅第。”小丫鬟的语气里仍没有一丝温度。
“眼下是······清晨?”
“不错,你昏睡了一夜,小姐请郎中上门为你验伤、敷药,折腾一个多时辰也没弄醒你。”
听见后房内有人说话,柯霜知道卓轩醒了,就扭头看了看与她隔案对坐的嫂嫂戴氏。
柯家是福建莆田的小地主,拥有二十多亩田地,不算大富大贵,却也胜过当地无数佃农与规模更小的自耕农,家底还算殷实,故而供得起柯潜二十余年寒窗苦读的花费。
像柯家这样的家境,又遇上柯潜这么一位极有潜力的读书人,自然会有许多人家想把自己的女儿嫁过来,即便做妾也认了。
柯潜已娶戴氏为妻,育有二女,还纳王氏、曹氏为侧室,王氏不久前刚刚诞下一子。
当初柯潜带着自己患有咳疾的妹妹赴京赶考,后来,其父母担心儿子既要照顾柯霜,又要备考,两头分心,会耽误科举大事,就借了一些银子做盘缠,吩咐戴氏与家中一名丫鬟、一名负责伺候孙女的婆子,随柯氏家族中一支远赴北直隶做买卖的商队,来到京中,照料戴氏的丈夫及小姑子。
戴氏入京那日,正值柯潜以状元身份传鲈唱名之时,闻讯后,戴氏喜极而泣,方入京就做了状元夫人,何等的荣光!她那日的心境,感觉比洞房花烛夜还要幸福百倍。
可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状元之家也不能例外。
不久后,柯潜的两名侧室及三个幼年儿女即将入京,一大家子人,不能没个住处,于是,戴氏用自己及丈夫省下的盘缠,先在京郊买了处便宜的民居,本打算再置办几亩田地的,但银子没了。
莆田小地主进了京,在京城无数显赫人家眼里,也就小老百姓一个,根本没实力置办像样的产业,而且,柯潜尚未领到为官后的第一笔俸禄,一家人买房之后,只能过紧巴巴的日子。
戴氏见小姑子巴巴的望着自己,便疑心重重的问道:“那人究竟是谁?”
“嫂嫂别多问,我早说过,他是哥哥入京后结识的第一个人。”
“那就把他送回他家中嘛。”
“这······只怕不方便,眼下他家里大概没人。”
“孤儿?”戴氏双眉紧锁,“咱家本该在皇城附近买下宅第,方便你哥哥上下朝,可那里宅第贵,咱们没那么多银子,不得已,买了处京郊的民居,暂供大家栖身。这里离皇城太远,你哥哥刚刚任职,须得勤勉,怕误上朝时辰,所以每晚歇在朝房内,一直不回家。他不发话,我哪能自作主张?”
柯霜略显不快的道:“我哥哥会答应收留他的。”
“你要多想想,家里即将再添五张嘴,都是吃闲饭的,咱们在京城还没站稳脚跟呀!他伤得极重,咱家养得起么?”
柯霜想了想,赌气道:“一切花销由我自己出!”
戴氏无奈的摇摇头,“我知道你那点体己钱,积攒几年,也就三两银子,昨晚请郎中已花了一两,他伤得那么重,接下来少不得还要大把大把花钱,到时候你那点银子只怕连塞牙缝都不够!”
柯霜嘟着嘴站了起来,拿起纱巾蒙面,就想去后房瞧瞧卓轩。
戴氏急忙起身道:“我的姑奶奶,你好歹也是个闺阁女子,今科状元的亲妹妹,与外男接触要有分寸。蒋家的,你跟着她!”
被戴氏叫作“蒋家的”之人,正是那名婆子,五十出头,笑容可掬的样子,说话做事显得干净利索,听见戴氏叫自己,当即应了一声,麻利又不失稳重的快步进了前房。
婆子在前,柯霜在后,二人来到后房,小丫鬟一见柯霜,几乎是跳着站了起来。
“哟,菩萨保佑,公子终于醒了!”婆子微挡住柯霜,笑道。
方才姑嫂二人的说话声音非常轻细,但前房与后房只有一墙之隔,卓轩还是听清了她们的谈话内容,知道状元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自己倒是极为富有,放在药铺及徐朗、陈珏那里的银子,合计大概接近百万两之巨,但他无福消受,更不能去找好兄弟要钱。
卓轩没资格嘲讽柯霜是不祥之人,他自己才是不祥之人,沾上谁便会拖累谁,即便跑到景泰帝身边,当朝天子也会大感为难。
那帮突然现身与官军搏杀的便衣人,既救了他一命,又坐实了他的谋反罪名。
常德公主说得对,谋反罪居十恶之首,不在赦免之列,自古以来,真的没有哪位皇帝敢拿江山社稷开玩笑,而给涉嫌谋逆的人脱罪。
景泰帝暂不对此事件定性,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或许,对一帮故旧而言,他能悄无声息的死去,就是为大家能做的唯一贡献。
卓轩挣扎着张张嘴,声音微弱。
柯霜迟疑一会,走到婆子身前,靠近床榻,轻声问道:“你是饿了么?”
卓轩摇摇头,“你不该管我,柯兄······寒窗苦读二十余年,好不容易一朝扬名,别毁了他的······前程。”
柯霜回首看看婆子,转过头来,弯腰低声道:“事发后,哥哥与我谈起过你,我明白他的想法,换作是他,一样会救你。”然后直起身子吩咐丫鬟、婆子道:“琴儿,快取粥来,蒋家的,昨日店里剩下不少荤菜,你取一盘热热送来。”
“是。”
见丫鬟、婆子出了房门,卓轩明言道:“别惹麻烦,把我放回原地,让我自生自灭!”
柯霜语气坚定的道:“石彪都被御医救活了,你为何要自生自灭!”
石彪没死?!
卓轩受到强烈刺激,不知哪来的气力,竟然一下子欠起身来,如炬的目光映在那里,吓了柯霜一跳。
第254章 我为何要求死?()
那日,柳絮妹妹投湖自尽,舒展鸿的死状奇惨无比,还有吕良,伤得气若游丝,可是,元凶却没有伏诛,石彪依然活着,天理何在!
脑中泛起深深的挫败感,怀疑自己因久疏战阵,枪法失去了往昔一枪封喉的准头,于是,悲愤,落寞等已然冰封的情绪瞬间复苏,强烈的求生欲望随之涌上心头。
不错,石彪没死,我为何要求死?
“多谢你出手相救。烦请姑娘打发人在偏僻的地方找个废弃的破庙或空屋,将我放在那里,免得拖累你们,我自己能挺住。还有,借······我一些干粮,嗯,是借,你们的日子也不好过,日后我会偿还的。”
柯霜怔了一小会,“我哥哥说,谈起石彪的品行,翰林院一帮人无不摇头,而你,却是大同那个令瓦剌人闻风丧胆的卓轩卓千总,本该成为威震四邻的堂堂将军,却被只顾图谋私利的小人害惨了,背上了谋逆的死罪。你放心,在我和哥哥心目中,你就是一个与世无争的读书人,安心在我家养伤吧,待痊愈后,我哥哥自会为你讲学。”
“可······我是个麻烦人,会拖累你们的。”
“无妨,我看得出来,你这人······品行还过得去,那日马车差点撞到你,你并未在可怜的车夫面前耍威风,后来,医好了我的咳疾,还在膳食上费了不少心思,我······嘴上不说,心里却有数。更何况,我柯家的家风一向是行善积德,不会见死不救。”
卓轩终于明白了,柯霜并不像表明看上去的那样,待人冷若冰霜,她的心肠很热,可越是如此,卓轩就越是觉得不安。
丫鬟琴儿送来一大碗粥食,婆子送来一盘热菜,强烈的求生欲望驱使着卓轩振作精神,不用别人服侍,勉力撑着,自己用膳。
他的胃口极好,一连吃下三大碗粥食,将那盘热菜扫荡一空。
小丫鬟阴阳怪气的道:“公子食量惊人,一顿吃下的食物足够我吃一天!”
心中有分淡淡的屈辱,卓轩鼻子一酸,眼眶湿润了,缓缓躺到床上,侧过脸去,背对主仆三人。
他不会计较柯家下人的怪言怪语,心中却在为柯家着想,担心自己的此番求生,或将给今科状元带来无妄之灾。
情不自禁的想起柳絮,湿润的眼眶里终于还是滚下了泪滴。
他已经死过不止一次了,当初在大同伤于鞑子之手,是柳絮妹妹没日没夜的照料,他才得以迅速康复,这一次,他再度濒临死亡的边缘,而柳絮却到了另一个世界。
想把眼前的柯霜想象成柳絮,以便自己能够心安理得的承受她的照料,然而,柳絮是柳絮,柯霜是柯霜,再怎么幻想,也无法改变他与柳絮阴阳两隔的事实。
“琴儿,你愈发的没规矩了,他好几日未进食,伤情刚有好转,食量自然大,哪像你,一日三餐一顿未落下!”柯霜的语气里透着分严厉,在她看来,几碗粥食,一盘剩菜,与当初自己在客栈得到对方送来的膳食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故而丫鬟的计较之心令她羞愧。
“小姐教训得是,琴儿嘴笨,说错了话,该罚。”察觉出柯霜对这名陌生伤者异乎寻常的热心劲,琴儿这回是真的意识到自己太随性了,所以认错认得非常诚恳。
婆子比丫鬟老练许多,替卓轩盖好被子,笑对柯霜道:“这位公子还须静养,姐儿不妨先回闺房歇着,待会儿再来瞧他。”
主仆三人走后,卓轩拼命告诫自己,别胡思乱想,自己伤得很重,真的需要静养,于是,清空脑中杂念,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直到掌灯时分,他才被一阵嘈杂的人语声吵醒。
五名汉子,衣服里鼓鼓囊囊的,应该随身藏有兵器,趁着暮色掩护,来到这处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地方,像有向导领路似的,精准找到了柯家的住址。
“这家家主是谁?请出来说话。”
瞥见五名不速之客堵在门外,正在前房点灯的戴氏吓得手脚无措,吩咐婆子道:“蒋家的,还不过去看看,快入夜了,这都什么人啊!”
婆子端着油灯,颠着小脚,利索的移步至门口,打量五张陌生的面孔一会,问道:“你们是谁?来这里找谁?”
当先那名汉子道:“能否让咱们进门说话。”
“不行!”婆子断然道:“天黑了,不方便,你们再不走,我就喊人!”
五名汉子没有放狠话,却也不想就这么离去,仍堵在门外,不时朝屋内张望几眼。
柯霜走出闺房,看清门外五人的模样,摸黑来到卓轩的房间。
“应该是昨天出现在坡下、后来又遁去的那些人,你真不认识他们。”
“不认识。”
卓轩对那些人的来历也颇感好奇,凝神将记忆翻了个遍,其中能与自己的遭遇产生逻辑联系的,似乎只有那晚在代王府中,与代王妃的一场夜话······
这番发现没给他带来惊喜,相反,他替自己感到悲哀,悲哀的是:拿他当棋子的,不止景泰帝一人!
“他们并不可怕,对柯家毫无恶意,你不妨威胁他们,说官军正在附近巡查,他们多半会知难而退的。”
柳絮退出后房,没在堂屋里现身,而是隐在梁柱后高声道:“外面的人听好喽,你们的来历甚是可疑,再不走,争吵起来,引来就在附近巡查的官军,你们肯定会被官军拿下!”
“有话好说,别嚷嚷,咱们并无恶意。”
五名汉子讪讪的离去,婆子麻利的关了大门,插上门栓。
戴氏的双腿仍在发抖,捂着胸口定定神,一咬牙,决然道:“霜妹,如今自家可是官宦人家啊,收留一个不明不白的外人,万一惹上大祸,如何对得起你哥哥?如何对得起柯家列祖列宗!”
“咳咳咳······”卓轩剧烈咳嗽起来,他不是心里痛,而是肉体痛,有些畏寒,这是身体发热的病症。
柯霜跑进后房,关切的道:“你怎么啦!”
婆子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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