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听雨滴落地的声音,静观周遭滚滚浊浪,不去想今夕何夕、此地何地这些俗事,就这么默默等待死亡的降临,觉得人生自有另外一番意趣。
暴雨终于停歇下来,身边的水流中,几条数寸长的鱼儿拼命摆动尾巴,溯流而上,去寻找理想的产卵水域。
一只可爱的小松鼠光顾了他的雨棚,瞧见还在喘气的他,便匆匆逃离现场。
有这些邻居作伴,等死就多了分乐趣,不过,就怕狼、野狗关顾,搞得自己死无全尸。
隆隆隆······
耳边的声响不像雷声,而应该是车轮碾压声。
艰难的移动脑袋,循声望了望,发现就在右侧十余丈远处,疏林掩映的地方,蜿蜒的弧线,似乎是一条道路的远影,一辆马车正在上面徐徐驶来。
“吁!”
马车突然停下,看上去上了年纪的车夫跳下马车,在道上转了一圈,挠着脑袋道:“姐儿,这条路差点被积水冲毁了,眼下若去白云观,回来时就怕遭遇洪水,洪水一旦淹没道路,姐儿多半会被困在白云观。”
一名丫鬟模样的少女掀开车帘,探出顶着双髻、显小的脑袋,顺着车夫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吩咐道:“小姐要去白云观祈福禳灾,说好了风雨无阻,你只管驾车过去就是了,别瞎操心。”
诶,好熟悉的人面!
卓轩终于认出了她,应该薛宝婵的随侍丫鬟,却不知她的名字叫什么。
莫非薛宝婵就在马车上,要去白云观祈福禳灾?
她想为谁祈福禳灾?
心中一动,瞬间涌起一丝咫尺天涯的感慨,想到自己平时与薛宝婵的住地距离很远,不料在这个雨天的野地,他与她竟相距如此之近,顿觉得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倘若薛宝婵真在马车上,那么,只要他拼尽余力叫一嗓子,她应该能够听见,并会毫不犹豫的跑过来给他提供帮助。
然而,他放弃了这样的尝试,静静听着车轮碾压声复起,目送马车走远。
随马车远去的,似乎还有他内心深处的一分落寞,九分释然。
他完全明白了自己所处的方位,这里是京城西郊,位于通往白云观的路旁。
哗哗哗······
正如车夫方才所言,果真有洪水袭来,洪水淹没了一段道路,在道路之下的斜坡上,积水冲泻而下,形成一条黄褐色的瀑布。
糟糕,薛宝婵如何回家?
此念在脑中匆匆一闪,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脑中只剩一个念头:洪水将会把他卷到何方?
去舒展鸿的墓地,与生死弟兄为伴,抑或漂流至西海,去追寻柳絮妹妹的亡灵,都是心中所愿,就看洪水是否善解人意······
隆隆隆······
“呃呃呃······”
道上响起车轮碾压声和男人的惊呼声,就见一辆马车几乎是紧贴着那道瀑布,顺着斜坡一头冲了下来。
好在斜坡的坡度极缓,马车没有倾覆,一直冲过右侧的水流,被卓轩这边的高地一挡,那匹惊慌失控的瘦马就再也拉不动马车了,马车猛的一震,骤然停在水流中。
瘦马踢飞了卓轩身上的雨棚,幸好没踩中他的身体。
“啊!”
“啊!”
伴着两声惊呼,两道人影从马车上滚落下来,掉在卓轩身侧。
一个是蒙面女子,另一个是一名十二岁左右的小女孩,丫鬟装扮。
“是你!”
“是你!”
蒙面女子离卓轩只有两尺远的距离,似乎一眼就认出了他,而卓轩虽然看不清她的模样,但对她的身姿非常熟悉。
柯潜的妹妹,柯霜!
柯霜恍恍惚惚的起身,警惕的打量四周一眼,冲车夫和丫鬟道:“这是我哥哥的一位挚友,听说被盗贼伤得不轻,你们赶紧把他抬上马车,带回家。”
丫鬟起身诧异的道:“小姐不去白云观祈福禳灾啦?”
“不去了。”
车夫是一名年近六十的老汉,下车看看卓轩,见他不像是什么歹人,就用双手从卓轩腋下上穿,托住他的上半身,试着提了提,感觉很沉的样子。
“不行啊,这人太沉!”
小丫鬟回过神来,捉住卓轩双脚,一老一少二人合力一抬,堪堪将卓轩抬离地面。
卓轩心中有分抗拒,试着张张嘴,觉得自己应该能够发声。
“我杀了······三十多人,死者中还有一名声名显赫的······将军,你们将我带回家,迟早会惹下天大的麻烦!”
啊!
车夫吓得松了手,小丫鬟一人托不住卓轩沉重的身体,于是,“咚”的一声,卓轩掉在地上。
第251章 专往别人痛点戳()
钻心的痛感袭来,卓轩差点晕厥过去,鲜血自伤口渗透出来,浸湿了长衫,他呲牙咧嘴,身体过于虚弱,连发出惨叫的力气也没有。
“别听他的!此人受过刺激,成了疯子,平时常喊着杀人,最后却总被人伤。”柯霜催促车夫和丫鬟赶紧抬人。
“这小子······应该是个疯子!”
在柯霜口中,卓轩一不小心就成了“石乐志”,车夫很快就相信了这一点,重新夹住卓轩的双腋,丫鬟再次捉住卓轩双脚,老少二人合力,吃力的抬起卓轩,待要移步时,车夫头上直冒青筋,双腿一个劲的打颤。
“想不到这个疯子,身体······比死人都沉!”
车夫嘴上发着牢骚,一脚踩在水流中,差点跌倒,柯霜顾不了许多,急急上前帮忙,伸出双手托出卓轩背部。
她的手正好顶在卓轩伤口上,卓轩白眼一翻,嘴角顿时剧烈抽搐起来。
你个霜结成的冷女子,好不容易有回热心肠,可一出手就暴露了你的本性,专往别人痛点戳!
卓轩有些懊悔,早知自己会被别人搭救,当初还不如朝薛宝婵呼救。
三人费力的将卓轩抬入马车,车夫下来扶着车辕喘了半天气,然后请柯霜和丫鬟上了马车,自己一人涉水赶马调转车头,驱车朝斜坡驶去。
被积水淹没的地面凹凸不平,车轮大半没入水中,马车摇晃着,颠簸着,卓轩的背部随之来回摩擦,那番滋味······简直是痛入骨髓!
“柯霜,放了我吧,你是冰雪性子,却谈不上冰雪聪明,如此折腾一个将死之人,让他生前受尽痛楚,于心何忍?且搭救一个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杀人魔王,将会给柯家招来无妄之灾,这是双重造孽啊!”
卓轩暗中拼命奚落蒙面的柯霜,若有力气,他一定会断然扯下她脸上的纱巾,亲眼看看纱巾后面的面孔有多丑陋。
此念牢牢占据了他的脑海,成为他临死前唯一想要实现的心愿。
嗯,她是不祥之人,天生的扫帚星!那次在青云客栈外,她与哥哥同车,结果马匹受惊,差点搞得车毁人伤,而这次去白云观,遇见洪水,马匹再次受惊,若无他置身的高地给她带来好运,结果恐怕会非常糟糕······
她多半长着一对扫帚眉,羞于见人,这才以纱巾蒙面!
就这样,卓轩心里全无感激之情,只顾利用残存的精力,对柯霜极尽腹诽之能事。
一只嫩滑的手,手指细长,犹犹豫豫伸了出来,悬停在他的头上,顿了很久,似在等待大脑作出艰难的决定,直到马车上了斜坡,摇晃得更加厉害了,那条手臂才落了下来,环住他的后颈,将他的身体微微托离坚硬的车厢底部。
感觉很温暖,很柔软······可是,怎么可以这样?我俩有了肌肤之亲,接下来,该不该给个名分?
切,龌龊!
卓轩觉得当初郭嫣骂他骂得很对,他就是一个“死到临头贼心不改”的人。
脑中回放出方才关于她长着一对扫帚眉的想象,顿时被自己此刻的妄念恶心到了,喉咙里一甜,差点喷出一口鲜血。
马车回到路上,道上的洪水已经退去,路面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积水坑洼,车夫见路况不算太差,马车应该能够过去,就问道:“柯姐儿真不去白云观?”
“不去,回家,价钱照旧。”
“好嘞!”
突然,十余名汉子从坡下不远处现出身来,一个个手执兵器,在水流中奔跑跳跃,直扑方才卓轩栖身的高地。
“站住!”一名汉子见高地上无人,冲车夫喝道。
车夫瞥见那伙人手上明晃晃的长剑、腰刀,当场就吓傻了,直愣愣站在那里,忘了赶紧驾车逃跑。
“看,这里有血迹!”另一名汉子指着高地上的石板道,于是,众人齐齐扭头望向马车,朝车夫投来凌厉的质询目光。
丫鬟掀开车帘,望见坡下众人,吓得立马放下车帘,捂住嘴巴,生怕惊叫声脱口而出。
柯霜倒是非常镇静,将车帘打开一道细缝,看了卓轩一会,然后朝帘外扭扭头,很显然,她想搞清楚卓轩是否认识他们,若是熟人,那些明晃晃的兵器就不那么可怕了。
背部伤口处的渗血凝结成滴,滴在车厢底部,一滴,两滴······卓轩几乎昏睡过去,勉力睁眼望向帘外,但见坡下全是生面孔。
他艰难的摇摇头。
“莫不是石家的家丁?”柯霜轻声道。
柯霜如此问话,让卓轩吃了一惊,听得出来,她很清楚发生在海子边那场血腥搏杀的当事者,却依然要救他,勇气倒是不小。
卓轩再次摇头,他看出来了,坡下众人虽然手执兵器,但目光里好像没有恶意,若是武清侯府的家丁,只怕早就有几柄利刃架在车夫脖子上了,而车篷说不定会被人一刀劈开。
哒哒哒······
不远处响起清脆的蹄声,坡下众人循声张望一阵,旋即猫腰,转身飞快的踩水跳跃,不久就隐入远处的灌木丛。
车夫终于定下心来,踮起脚瞧瞧蹄声响起的地方,用微微发颤的声音道:“来了一队官军,嗨,果真有强盗,天子脚下也不安宁,这都什么事啊!”他把方才手执兵器的十余名汉子当成了强盗,并相信了柯霜关于车上的伤者伤于贼人之手的说法。
柯霜放下车帘,缩在一边瑟瑟发抖的小丫鬟长长舒了口气。
“你这人真不简单,连绿林好汉都惦记着你!”柯霜的语气透着抱怨的意味。
卓轩并不清楚方才那些汉子是不是在找他,他也不愿多想,吃力的道:“柯兄······高中状元,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值得全家人······倍加珍惜,你不用······管我,把我······放回原地,免得给新科状元惹麻烦。”
柯霜脱口道:“既然是状元,便无需忌惮任何人!”
好吧,算你胆肥,败家女!
官军很快就来到马车旁,交谈声飘入卓轩耳中。
“康指挥使,一群来历不明的人竟然能骗过层层关卡,将那人劫至郊外,咱们追寻几日,好几次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结果还是被他们溜掉了,就怕于少保前来干预,要是这样,咱们将会前功尽弃啊。”
“无妨,官军定期出城巡查,这是惯例,谁也无权干预!”
康靖?没错,是他的声音!
卓轩心中一震,意识到新科状元郎的大麻烦已经降临了。
第252章 此人也就对付功臣比较厉害()
“小姐,有官军保护,咱们终于安全了!”小丫鬟脸上恢复了常色,盯着卓轩,如审视异类一般,眼中掠过一丝冷意。
卓轩明白,小丫鬟把她们主仆二人无端遭受的惊吓怪在了自己头上,这好像没错,他很想拼尽余力,起身扼住柯霜的脖子,制造胁迫人质的假象,为柯家省去麻烦,可是,他已无力挣扎。
“快看,这里有血渍!”车外一名士卒惊呼道。
车帘并未合严,透过那道细缝,可见康靖骑在马背上,侧目打量马车一会,然后眼珠一抡,给了车夫一个阴沉沉的死亡凝视。
“车上是何人!”
车夫牙关打颤,“是······是良家女子。”
“路上为何有血滴?”
“方才······马匹失控,拉着马车跑到坡下,小的······小的涉水赶车,不小心划伤了脚板。”
康靖瞥向车夫脚底,见他赤着双脚,地上果真印着一串带血痕的脚印,便舍了车夫,凝视车篷一会,策马徐徐靠近马车。
车厢内的血滴渗透木板的缝隙,一滴一滴掉落地上,好在车轮挡住了康靖的视线,他没察觉到马车有何异常,缓缓拔出腰刀,想用刀尖撩开车帘看个究竟。
“哈哈,在通向白云观的道路上,来来往往的马车大多载有良家女子,其中不乏大家闺秀,堂堂府军前卫指挥使,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骚扰闺阁女子,世风日下啊!”
是陈珏!
听见熟悉的声音,卓轩精神一振,有那么一瞬间,思绪悠然回到事发前,那份超越门第隔阂的愉快合作擦亮了记忆的天空,只是······自己与陈珏毕竟是两路人,想到这一点,淡淡的伤感令他黯然闭上双目。
这个时代等级森严,有的人,地位、尊严与生俱来,不招惹别人,就没人敢招惹他,甚至招惹了别人也像踩了蝼蚁一样,需要承受的代价可以忽略不计。
而他只是一介流民,戎马生涯再精彩,天下一旦回归安定,他也只能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成为别人可以肆意欺凌的对象。
被天子看重又有何用?一张牌的价值大抵等同于一枚弃子,用完即废,这是常态,除非天下总是战火绵延,否则,像他这样的底层草根,很难依靠豁得出去的搏命姿态赢得尊严与非凡的地位。
不愿跪舔,不愿媚俗,就别指望出人头地,或许,逆来顺受是底层草根天然的生存法则。
可惜,他已经精彩过了,想要逆来顺受,却为时已晚!
康靖扭头一瞥,见说话者是陈珏,当即敛起一脸的阴冷之气,嘿嘿干笑几声。
康靖当然认识陈珏,在京营为官,若不认识京城一帮有名的勋贵子弟,说不定哪天就有眼不识泰山栽个大跟头,康靖岂能如此不谙为官之道?
“嘿嘿嘿······陈三爷怎知马车内的人是闺阁女子?”
此前在回城的路上,陈珏遥见康靖领着一队官军向白云观方向开进,就带着几名家丁,骑马尾随官军而来,徐朗、柳元则不想惹麻烦,早回到了城内。
陈珏比柳元、徐朗消息灵通,知道是康靖下令部属射杀卓轩的,遥见康靖,直恨得牙痒痒,不跟来喷几句,心里就堵得慌。
听见康靖发问,陈珏没好气的反问道:“康指挥使怎知车内的人不是闺阁女子?阁下揭开车帘,万一里面真有闺阁女子,阁下是否愿意跪下磕头赔罪?”
“你······”康靖笑意顿失,目中精光一闪,“请陈三爷慎言!而今郊外有可疑人出没,本官依例出城巡查,有权盘查一切过往行人,即便查到了闺阁女子头上,又有何妨!”
陈珏打了个哈哈,“康指挥使,夜路走多了,就会遇见鬼,还望阁下去白云观多多祈福禳灾,好自为之吧!”
“你······”康靖听出了陈珏的言外之意,当即气得脸色铁青,却又不敢冲宁阳侯的孙儿发威,只好转视马车,断然伸出腰刀,就想撩开车帘,把一肚子火气撒在车内人身上,管她是不是闺阁女子。
这时,从京城方向驶来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看见随队仪仗,康靖立马意识到,常德公主的尊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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