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中式后做官,这是定制,景泰帝的那番言辞不算许诺,不值得卓轩当真,再说,天下很大,天子没理由长久厚待一名庶人而忽略世上芸芸众生,故而卓轩不愿抱谁的大腿。
更何况,他是景泰帝大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这里面的变数极大,能全身而退便是智者,心存贪念无异于火中取栗。
吴汇前来串门,自然不是为了闲聊而虚耗时光,殿试时受到王直、胡濙两名显赫人物的青睐,本属幸事,但一篇策论折腾几次,质量好像打了折扣,这让他心中半是期待半是忧郁,来柯潜这里探探口风,很明显,吴汇把柯潜当成了客栈内唯一有资格与他竞逐状元头衔的对手。
柯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每每谈及殿试的策问,总是很巧妙的以其它话题支开,这更加让吴汇觉得今年的春闱形势扑朔迷离。
过了两日,有些考生开始赴长安门外打探发榜时间。
卓轩正想外出找人打听殿试结果,却在客栈门口遇见李安,便将他拉到林间,询问策论阅卷情况。
“李典簿,阅卷官是谁?”
“一大帮子人,有朝中九卿,还有内阁几名学士。”
“何时张榜?”
“明天。”
“状元是谁,可有结果?”卓轩比参考士子都要心急。
李安卖了个关子:“说起来有些离奇,阅卷官评定二百零一份策论等级后,挑出最好的六份策论,交给内阁首辅陈循,陈阁老从中选出最优的三份,作为排定状元、榜眼、探花的依据,送皇上亲览,陈阁老本来选出了三份,可去了趟茅房,回来后就发觉不得不更换自己的选择了。”
“那三份试卷一不小心掉茅坑里啦?”
“嘿嘿嘿······卓将军真会开玩笑!陈阁老出恭时,把另外三份策论搁在案上,不料翰林学士商辂恰巧进了东阁,见案上摆着三份试卷,信手取来一份阅览,看罢拍案叫道:‘此乃举世难见的好文!’商学士以为案上的三份试卷就是作为排定状元、榜眼、探花依据的策论,想都没想就挥笔在三份试卷上依次写下‘一甲’批语,并把那份令他拍案叫绝的策论放在最上面,嘴上还抱怨阅卷官疏忽,忘了给试卷批示等级。”
“令商学士拍案叫绝的那份策论出自何人之手?”卓轩急切的问道。
“嘿嘿,阁下问得好奇怪!试卷要弥封、糊名、誊录,当时商学士看到的只是一份用红笔誊录的策论,上面无名无姓,谁知道它出自何人之手?”
第241章 大风将至()
卓轩意识到自己方才问了一个非常缺乏常识的问题,可是······脑中闪过一道疑问,一甲进士及第、二甲进士出身、三甲同进士出身,想必二百零一名考生在中式等级及具体排名上已各有归属,难道李安并不知情?
“商学士乐于助人,为阅卷官代劳,但陈阁老未必领情。”卓轩按下疑问,耐着性子道。
“嘿嘿,此言差矣!陈阁老近来麻烦缠身,而商学士是连中三元的奇才,凭个人才学足以傲视满朝饱学之士,且眼下圣眷正隆,听说商学士已把三份试卷批为一甲这件事之后,陈阁老岂能贸然提出异议?”
“也是,商学士作了批注,陈阁老自然会怀疑这是皇帝陛下授意的,不过,那些策论都是誊录的,商学士并不知道作者是谁,只有在皇帝陛下亲阅时,才能拿来原文比对,揭晓考生姓名,难道陈阁老忘了这一点?”
“忘没忘记都是一样,陈阁老最稳妥的选择,就是把六份策问全部送到御前,至于挑出哪三份批为一甲,不妨由皇上定夺。”
“嗯,这主意不错。”
“嘿嘿,有意思的是,皇上并不知道商辂去东阁看过策论,可亲眼阅完六份策论后,作出的结论竟与商学士完全一致,陈阁老先前挑出的三份策论不在一甲之列,头三名全是商学士看中的,其中令商学士拍案叫绝的策论,深合圣意,皇上说,柯潜所对之策最为纯正,以文观人,可知此人是忠厚、纯良之士。”
柯潜?
天啦!
你个小李子,绕圈子都能把自己的脑子绕短路,中途就泄露考生姓名,还卖屁的关子!
卓轩横了李安一眼,而后兴奋的道:“柯潜是状元?”
“不错。”
“那······最受陈阁老青睐的策论出自何人之手?”
“就是那个会试会元吴汇。”
吴汇?尼玛,这就有点戏剧性了,真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倘若商辂不意外去东阁替陈循“帮忙”,柯潜的策论就不可能被人送到景泰帝面前,如此一来,吴汇大概率会被钦点为状元。
吴汇是该换掉名字了,阴差阳错,全是一场误会啊!
“吴汇就这样落选一甲进士及第,有些可惜。”
“还好吧,他是二甲第一名,传鲈,仅次于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
卓轩颇为激动,心想一个柯潜,一个吴汇,都是这个时代最牛逼的学子,能有幸与他们同住一家客栈,而且相识相交,这是上天的眷顾,日后若进宛平县学就读,还能请他们为自己讲学,进学起点之高,旁人难以企及,这将羡煞世间多少学子!
他很想跑进客栈,将喜讯告知柯潜、吴汇,顺便劝吴汇起个新名字,但想到殿试排名结果如何,毕竟与己无关,李安此来,恐怕不是为了给自己这个非参试人员提前透露消息,就问道:“李典簿此来有何吩咐?”
李安举目四顾,见附近无人,悄声道:“皇上本想传你去雍肃殿随侍,后来换了主意,命你别呆在客栈,速回家闭门读书,少出门。皇上还说,你赚了许多银子,还不知足?买卖上的事可放一放嘛。”
卓轩本能的心头一紧,“为何?”
“大风将至!”
李安丢下此话,与卓轩作别,乘车离去。
卓轩叫来马车,回到客栈收拾行李,本想去柯潜那里与他告别,耳边回响起“大风将至”这句话,就径直出了客栈,匆匆登上马车。
途中久久回味李安的话,脑中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庙堂之上,大风将至!
最近几日,就在朝中要员的精力完全投入紧张阅卷事务上的时候,一批监察御史、给事中纷纷具奏,弹劾文武官员,事涉数名文武重臣。
三月初三,三甲进士已排定座次,明日将发榜,给二百零一名进士赐宴,此宴是继乡试“鹿鸣宴”之后,中式士子享受到的的又一官宴,即“琼林宴”。
偏偏在这个时候,景泰帝突然撇开科考事务,将具奏弹劾文武官员的那些给事中、御史传入雍肃殿,并命满朝文武重臣候在殿外,劾奏涉及到谁,就传谁进殿质证。
首先被传入雍肃殿的要员是内阁首辅陈循。
陈循是江西省吉安府泰和县人,为官一向清廉,之所以被言官弹劾,是因为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诉讼案,他的亡妻葬在泰和县老家,年初听老家的人说,其亡妻的坟地被当地一名豪民强占,此豪民还谋杀了负责守坟的家奴,陈循一听,欺负人都欺到了当朝宰辅头上,这还得了?就让一名家奴状告该豪民。
本来是一场普通官司,经当地县衙立案审理后,一切自会见到分晓,可巡按江西的监察御史周鉴出面掺和此事,跑到泰和县复查一番,回京后说查无此事,并弹劾陈循指使家奴诬告乡民,罪当获刑。
事情闹大了,景泰帝迫于御史的压力,命另一名监察御史王豪赴泰和县核查此事,王豪回京后的奏词与周鉴如出一辙,也说陈循指使家奴诬告乡民,且王豪的言辞更为激烈,直斥陈循“有失相臣之大体”,应执拿陈循,交付有司明正其罪。
事情越闹越大,最有权审案的泰和县衙居然靠边站了,一场陈循家人与当地豪民的纠纷,突然演变成内阁首辅与监察御史之间的较量,陈循一个劲的喊冤,说周鉴曾在泰和县学习《春秋》,与当地豪民多有结交,其言不可信,而王豪与周鉴是同僚,站在周鉴立场上说话,有同僚相护之嫌,并请求景泰帝命有司从公审理此案。
景泰帝头都大了,大明的监察御史牛得很,不管盯上谁,谁都会惊出一身冷汗,何况陈循被几名御史同时盯上,这非常棘手,景泰帝只能对几名御史说好话,堪堪按下此事。
既然平息了事态,景泰帝就没有理由重提此事,可景泰帝恰恰选在这个谁都没有想到的日子,半公开的传召陈循问话,这就令殿外的文武重臣不得不多费一番心思了。
胡濙目中透着分老辣,瞅着王直道:“陈循是当朝宰辅,天子近臣,不管谁是谁非,那点破事终归是不值一提,可皇上为何要小题大做?”
王直目中掠过一丝深意,“由近及远,由小及大,这是策略,陈循的事不算什么,自会轻轻带过,后面被弹劾的人不可能像他那样幸运。唉,大风将至!”
第242章 算你狠()
一大帮文武重臣肃立在殿外,个个貌似神态自若,其实除于谦等少数几人之外,其他人心里都在打鼓。
三月艳阳天,大地回暖,草木返青,可在众人眼里,狂风已在不远处怒号,京城即将迎来一个可怕的凛冬。
当陈循步入雍肃殿之后,发觉监察御史周鉴、王豪并不在场,最先迎接他的却是刑科都给事中林聪投来的两道逼人目光。
都给事中的级别高于一般给事中,林聪恰恰就是一名都给事中,此人在满朝言官中骨头最硬。
不久前汪皇后的父亲被人告了,说他近年来强占数千亩民田,并纵容家仆殴伤贫苦百姓,当时正是这个林聪,为此缠着景泰帝力谏,最后,景泰帝硬是逼着自己的岳父退还所有强占的民田,并将那名犯事的家仆收监杖责,然后流放到铁岭卫充军戍边。
就在陈循入殿之前,林聪已在景泰帝面前厉言抨击过陈循,说陈循“欺天负国,恃宠狎恩,豪横乡曲,凌虐贫寒,欲借机强占公用的坟山”,林聪还弹劾江西道等十三道御史畏惧当朝宰辅陈循的权势,不敢仗义执言,理应追究其风宪失职之责。
陈循自然看得出来,景泰帝大概是先劝抚好了林聪,后传他入殿,因为景泰帝的脸上并无一丝怒意。
“卿素有廉操,望珍惜羽毛。”
景泰帝惜言如金,短短十个字,却隐含着足够丰富的信息量。
陈循立马意识到,天子已认定他这个宰辅言行有亏,但庆幸的是,自己应该是安全的,不会被一帮言官弄进牢狱里,只是,他呆在首辅座位上的日子恐怕屈指可数了。
他开始怀疑老家的家人对他撒了谎,莫非家人真想利用自己的地位与权势,罗织罪名,诬告良民,乘机强占坟山?
陈循仍然无法完全相信家人会蒙骗自己,就想分辩几句,碰见林聪逼人的目光,生生闭了嘴。
景泰年间,言官的春天来了,庙堂上不再有不受制约的权力,一个小小的都给事中,品秩只是正七品,就令堂堂内阁首辅十分忌惮。
有林聪在,天子的岳父都被迫退还民田,受到圣旨严厉训诫,陈循虽为内阁首辅,却也远不如天子的岳父那般身份尊贵,哪来的底气与言官硬抗?
“臣谨记陛下的诫勉,臣告退。”
算你狠!陈循最后瞥了林聪一眼,而后缓缓退出雍肃殿,心中有分憋屈,却也只能默默忍受。
坟山纠纷谁是谁非,真相已经不重要了,在这场纷争中,他这个内阁首辅能够全身而退,实属万幸。
一名御史躬身移步至御座前,生怕外面的人听不见似的,朗声禀道:“启奏皇帝陛下,巡抚大同的左副都御史年富查明,武清侯石亨伙同武安侯郑宏等人,去年暗中吩咐都御史沈固,准石亨等的家人在大同官库多领折色粮银及绫布,共侵占白银千余两,绫布万余疋,请陛下下旨,执拿石亨等人,交付有司名正其罪!”
洪亮的禀奏声飘至殿外,文武重臣顿时如闻惊雷,齐齐一怔。
今天的天气燥热得有点反常,不少要员站在日光下,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在众人看来,景泰帝先拿自己的老丈人开刀,又拿近臣陈循、武勋石亨立威,这只是前奏,狂飙终将波及一大帮污行累累的人,到了那时,只怕许多人会人头落地,甚至祸及三族。
既然是前奏,石亨就不可能承受太严重的后果,对石亨侵占大同官库公款公物这件事,景泰帝手上的鞭子大概会高高举起,最后轻轻落下。
但石亨不这么想,他与陈循不同,陈循真的是素有廉操,而石亨却是污行累累,经不住聚光灯的使劲照射,大同那边的贪渎旧账还算小事,京城这边的诸多污行才是最要命的!
被人从大同旧账上打开了一道口子,大火就很容易延烧到京城这边的新账上,若是如此,石氏家族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更加糟糕的是,负责制衡京营总兵的于谦、范广等人,令石亨如芒在背。
石亨曾多次尝试拉拢于谦,于谦死活不上套,最近的一次拉拢,是石亨在景泰帝面前,恳请召于谦的儿子于冕入京,担任府军前卫副千户,景泰帝准了,最后却遭到于谦毅然决然的拒绝。
在石亨的记忆里,于谦决然的言辞至今音犹在耳。
“为人父者,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显荣显贵?但如今正值国家多事之秋,选人用人应以公义为先,臣的儿子臣自己知道,他的才干不足以胜任副千户,武清侯不去举荐隐于世外的贤才,也不选拔埋没于行伍之中、身份卑微的英才,却极力举荐臣那个资质平庸的儿子,这对天下无数不知名的贤良义士而言,公平何在!”
“于谦究竟知道我石亨多少底细?”石亨暗自问道。
想了很多,石亨越想越心虚,中衣早被冷汗浸湿。
雍肃殿内,景泰帝走下御台,缓缓踱步,忽然驻足望向门外,目光明亮而又深邃。
“沈固体弱多病,已致仕在家休养,此时讯问沈固,朕于心不忍,罢了,逮捕武清侯、武安侯等人的涉事家人治罪,余者不究。”
余者不究?那就是说,石亨安全了!
殿外的王直满含深意的扫一眼石亨,非常突兀的叹道:“看得出来,皇上念兹在兹的大事便是远征瓦剌,革新内政嘛,便得将一个与大明剑拔弩张的外敌引以为借口,他日一旦重开大战,皇上一言九鼎,对内对外想做什么,皇上自能言出必行,谁也阻止不了,届时咱们这些人的说话分量将会变得十分轻微。”
石亨暗自一惊,扭头冲身边的张軏悄声道:“近来大同那边有何异常消息?”
张軏挂着一脸轻松的笑意,目光却显得无比冷酷,“侯爷不用担心郭登,即便他是雄鹰,一旦折断翅膀,也飞不了三尺高。”
石亨深吸一口气,然后徐徐呼气,胸膛随之微微起伏,脸上隐隐浮起一分狞色。
他的思维在快速聚焦,终于聚焦到一个人身上,那人就是······
卓轩!
第243章 风云突变()
天气反常,卓轩坐在马车内,闷得难受,就将车帘全部撩开,发觉外面依然无风。
马车从安定门大街西拐,拐入顺天府街,先后驶过临街的顺天府衙署、鼓楼,前方的行人愈来愈疏。
“卓轩,卓兄弟!”
熟悉的声音飘入耳中,卓轩循声望去,但见街边柳树下,一张熟悉的人面蓦然映入眼帘。
“嘿,吕良,吕兄!”
急忙吩咐车夫驻马,卓轩飞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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