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金榜题名,殊为不易,望柯兄以平常心待之,何况,会试之后还有殿试,兄台仍有机会跻身鼎甲,扬名天下。”
柯潜展眉一笑,“贤弟所言极是,其实,愚兄看重的是自己一肚子学问的成色究竟如何,跻身鼎甲固然好,但若是进学不精,排名靠后,愚兄也无话可说。”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蒙面女子款款入内,“哥,想用膳么?我留了一半膳食,放在炉上热着。”
柯潜的妹妹也不是对谁都冷言冷语,至少,在她兄长面前,语气非常的温婉,一副兄妹情深的样子。
柯潜很关切的看了妹妹几眼,“霜儿······”一不小心叫出了自家妹妹的闺名,柯潜意识到这一点,扫一眼卓轩,立马顿住。
她叫霜儿还是双儿?卓轩低着头,脑子却在飞转,很奇怪,他对弄清她的闺名似乎颇感兴趣。
瞧她平生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叫霜儿比较靠谱,嗯,就叫她柯霜!
想到这里,卓轩不禁抿嘴笑了笑,偷偷看了蒙面女子一眼,神色间颇有番捉弄的意味。
“我等会用膳,妹妹还是歇着吧,你体弱······”柯潜突然发现妹妹的腰身明显比以往丰腴了一圈,就诧异的顿了顿,问道:“胡大夫开的汤药用完了么?”
柯霜的头缓缓扭向卓轩,“哥哥不是吩咐这位公子换了汤药么?我连服九日,眼下倒是不怎么咳了。”
柯潜满腹狐疑的冲卓轩扫了几眼,然后吩咐妹妹道:“你回房歇着,有事我便叫你。”
“是。”
待柯霜回房后,柯潜一改儒雅姿容,盯着卓轩,几乎是咬牙道:“小兄弟,你让我妹妹服了何药?她整个人都好像变了个样!”
卓轩含笑耸耸肩,“不好么?柯兄别多想,你只须想一件事,你妹妹的咳疾眼看就要痊愈了!”
柯潜怔了很久,最后略显无奈的笑道:“也是,愚兄初到京城,哪知道谁是名医?此前请人给妹妹瞧病,说不定让庸医给骗了,而贤弟久居京城,真要找名医,可不得劳烦贤弟么?”
“狗屁的名医,反正吃不死人,我也是瞎猫碰死老鼠,每天苏子杏仁汤加食补,嘿,居然对上了你妹妹的病症!”
这番话,卓轩自然不便说出口,就笑了笑,算作回应。
本次会试的主考官是江渊、林文二人。江渊年过五十,是宣德五年朝廷选拔出来的庶吉士,曾在东阁读书,正统后期内阁首辅曹鼐就是他的恩师,眼下江渊任户部侍郎,去年入阁,兼任翰林院学士。
林文是宣德五年科考探花,仕途却不如江渊顺利,眼下只是翰林院一名品秩低微的修撰。
连日来,江渊、林文带着几名同考官紧张的阅卷,众士子也在紧张的等待会试结果。
柯潜倒是想得开,眼看自己的妹妹完全痊愈了,再无一声咳嗽,柯潜颇为感激卓轩,就撇下一帮总爱缠着他的同乡,不想会试结果,只顾从早到晚给卓轩讲学。
有福建解元当老师,卓轩自然是求之不得,听讲时非常专注,这与他上一世的课堂表现截然相反。
提问几次后,见卓轩每次都能对答如流,柯潜最后满意的道:“贤弟底子不错,悟性高,他日参见童试,考中生员应该不难,之后进入府学或县学就读,说不定在下一次乡试中便能中举,只是······你制义的功力尚待提升。”
听见柯潜这番评价,卓轩非常高兴,急急的问道:“到时候兄台还能给我讲学么?”
柯潜想了想道:“若能留在京中,愚兄当然愿意给贤弟讲学。”
“多谢兄台!”
快到二月月底了,礼部终于在左长安门外张榜,众士子去长安门外看过榜单后,一个惊人喜讯就在客栈内传开了。
“江西籍的吴汇名列第一!”
“吴汇?嘿,他是乡试解元,如今又是会试会元,倘若殿试时再中状元,便会像商学士那样,成为大明又一个连中三元的传奇人物!”
“会试排名非常关键,吴汇能考中会元,殿试中考中状元的机会大增,嘿嘿,我看这青云客栈只怕要改名了,改成状元楼或三元阁!”
众人纷纷去吴汇那里当面表示祝贺,吴汇高兴之余,仍不失冷静,拉住福建籍的士子婉言打听柯潜在做什么,那些人却是一问三不知。
两省士子毕竟在暗中较劲,会试结果已见分晓,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不过,大家也顾不上省籍之间的竞争了,眼下各人自己能够上榜,便该谢天谢地了。
本次会试共取贡士二百名,这两百号人只要参加下一轮殿试,即便策问成绩很差,他们也将铁定成为进士,除非有人因身体不适等原因“挂科”缺考,否则,无人会阻止他们由贡士摇身一变而为进士。
柯潜没去看榜,卓轩找人问了问,得知柯潜会试排名第十二位。
景泰帝照例要接见二百名入榜贡士,于是,礼部众官领着他们前往文华殿陛见。
回客栈后,柯潜不再给卓轩讲学,而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定在座上凝眸沉思,偶尔翻出一份书稿看上一会。
卓轩去柯潜房间看了看,见他似已完全入定,神思超然物外。
第239章 师法先圣()
随着落榜举人相继离开京城,客栈变得冷清起来,住在这里的六十余名士子,只有九人入榜,接下来,这九人将会与所有两百名入榜贡士一样,为最终的殿试排位而尽展所学,各显神通。
吴汇是会试会元,名头早已响彻京城,不少显要私底下约见吴汇,对这个年约三十的江西才子寄予很高期望。
柯潜的会试排名不算十分突出,反倒可以免去诸多应酬,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如参悟佛道的虔诚信徒那样,专注于思考儒学要义,对房外的世间俗事无闻无感。
上一世,卓轩非常怀疑古代学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可信度,不过,眼前的柯潜就给他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容不得他再去质疑古人的求学精神。
他日若能像柯潜这样,成为“学痴”,思想深度、儒学造诣自会日益精进,假以时日,科考时何愁不能写出惊艳的绝世佳文?
这样的前景,想想都令卓轩充满了无限期待。
三月初一一大早,卓轩就被李安传至奉天门。
今天是殿试日,此科两百名入榜贡士,还有上一科一名已入榜但因身体突然不适、没参加殿试的贡士,一共二百零一人齐聚奉天门,静候景泰帝前来策试。
殿试只考一道策问题,试题名义上由天子亲自出题,实际上是由内阁拟定,交由天子钦定而成。
赶在辰时之前,景泰帝驾临奉天门,当场没说一句话,由近侍太监宣旨,诏敕就是试题。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自古王天下之要有三:曰‘道’、曰‘德’、曰‘功’,然道莫如伏羲、神农、黄帝,德莫如尧、舜,功莫如禹、汤、文、武,此数圣人者,万世仰之不能易也。
伏羲、神农、黄帝之事著于《易》,尧、舜、禹、汤、文、武之迹存乎《书》,其所以为道、为德、为功者,朕欲究其心术之精微,其推以治、教、养天下,所尚虽殊,然不出乎耕桑、贡赋、学校、礼乐、征伐、刑辟之外,朕欲参其制作之会通,夫无所酌于古,将何以准于今?
朕承祖宗大位,夙夜惓惓于心,亦惟以古圣人之道、德、功自期,以今天下之治、教、养自励,兹欲尽驱天下游谈之惰以事耕桑,使各衣食其力;尽约天下浮冗之征以归贡赋,使各膏肥其体,而无或失所养;尽导天下狼戾之顽以从学校,使各复还其善;尽陶天下粗鄙之陋以由礼乐,使各移易其俗,而无或违于教;尽作天下慵怯之兵以奋征伐,使各销沮其凶;尽化天下争斗之讼以远刑辟,使各崇尚其耻,而无或外于治。皆何施而可也,施之有效,民得治、教、养矣,于古圣人之道、德、功有可以庶几乎!
伏羲、神农、黄帝曰皇;尧、舜曰帝;禹、汤、文、武曰王,其称号之所以异者,果道、德、功之所致乎?抑治、教、养有隆替而然乎?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一而已矣,何皇降而帝、帝降而王乎?
兹欲措天下于隆古之世,使皇、帝、王之称惟一而无隆杀之别,亦必有其道乎?
子大夫习之于师,而得之于己,宜无不悉其说者矣,既承有司宾兴而来,其具为陈之,朕将亲览焉。”
这道圣旨并非“诏”,而是“制”,卓轩欣喜的发现,他居然能听懂其中的九成旨意。
景泰帝把治理天下的要务归结为三件事,即道、德、功,认为无人能在“道”上超过伏羲、神农、黄帝;无人能在“德”上超过尧、舜;无人能在“功”上超过夏禹、商汤、周文武、周武王。
把这九个远古先圣的事迹加以总结,可以推行开来,用于治理、教化、养育天下百姓,九圣崇尚的治理方法虽有差异,但都没有超出耕桑、贡赋、学校、礼乐、征伐、刑辟这六者之外的,所以,景泰帝声称要将这六事做得尽善尽美,应该是有正确的方法可循的,倘若实施后效果显著,百姓得到治理、教化、养育,那他就离古圣人在道、德、功上的修为非常接近了。
问题是:伏羲、神农、黄帝叫做“皇”,尧、舜叫做“帝”,而禹、汤、文、武叫做“王”,九位圣人的称号不同,这是因为道、德、功的效用有别导致的呢,还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治、教、养有盛衰(隆替)变化而本该就是这个样子?
对圣人的评判标准应该是一致的,为何九位古圣人由皇降为帝,由帝降为王?如今把天下放到古圣人所处的时代,使得皇、帝、王的称呼前后一致而无高低(隆杀)之别,也必定有正确的方法与路径吗?
“这就是今科殿试的策问试题?切,都什么年代了,依然找不准正确的治国方略,竟幻想从古圣人那里寻找答案,难道炎黄子孙数千年以来算是白进化了?”
卓轩暗中嘀咕起来,想景泰帝如此策试士子,还声称“朕将亲览”,肯定不是出自本意,届时能御览三名考生的文章就不错了。
坐而论道的文章写得再典雅,也仅具观赏价值,实用价值大概可归为零!
二百零一名考生听旨后顿首叩拜,之后景泰帝移驾雍肃殿,考生相继步入奉天殿东西两庑作答。
移驾时,景泰帝命人将卓轩召至御驾边随行。
天子的心思显然不在殿试上,坐着肩舆,抬舆的脚程非常小心,步态平稳,极富节奏感,故而景泰帝的身子晃动得并不厉害。
朱祁钰凝眸而思,目光深沉。
离雍肃殿很近了,景泰帝这才回过神来,“卓轩,听说你在住有福建、江西士子的客栈小住,二十余日来有何观感?”
“读书不易!微臣将尽快参加童试,但愿能获得生员身份,入宛平县县学就读。”
“也好,不过,过不了童试这一关也不打紧,朕让你进国子监进学。”
“多谢陛下隆恩,微臣与福建士子柯潜相处数日之后,听他讲学,长了见识,微臣打算像他那样,寒窗苦读,凭自己的真本事考中生员。”
“柯潜?这名字倒是有趣!你既然打算读书,便得心无旁骛,他日若能在乡试、会试、殿试中中式,朕便能名正言顺的让你做官,只是,读书别过于呆板,朕不喜欢太迂腐的读书人。”
卓轩答非所问道:“柯潜为人忠厚,却不迂腐。”
景泰帝皱皱眉头,“朕说的是你,不是那个······柯潜。”
第240章 殿试趣闻()
言谈间,景泰帝经常走神,显得心事重重,卓轩意识到自己该走了,就作礼告退。
此刻,奉天殿东西两庑内,二百零一位考生正在审题,殿试时间只有一天,日落前必须交卷,众人不敢懈怠,对照诏敕所提出的策问,抓紧时间构思他们的锦绣文章。
历史上,景泰二年的这场殿试留下了许多趣闻,其中最有趣的是,一位来自大名府、名叫王越的考生完成策论后,试卷竟被一阵大风给吹走了,王越当场就急了,找考官江渊重新索要试卷,好在江渊非常通情达理,给王越重发试卷,最后王越如愿获得进士功名。
更加离奇的是,数月后朝鲜使臣来到京城,求见景泰帝,当场交出一份试卷,说大风将此试卷吹到朝鲜,朝鲜国王亲眼瞧见空中落下一团奇怪的东西,命人捡来,看清上面的文字后,发现它竟是大明殿试试卷,就命使臣带了过来。
许是因为这个离奇故事让王越名声大噪的缘故吧,此后王越官运亨通,官至兵部尚书,后以军功被封为威宁伯,是明代因军功封爵的三位文官之一。
与王越一样留下趣闻的还有吴汇,只是吴同学有些悲催,都是名气大惹的祸,好端端写着策论,不料吏部尚书王直突然进了考场,站在王越旁边看了一会。
“诶,好像有点跑题。”
堂堂吏部尚书发了话,谁敢置若罔闻?没办法,吴同学又取来一份空白试卷重写。
“嘿嘿,还好,答卷时间尚有富余!”眼看策论就要收尾了,吴同学看看窗外的日影,欣慰的长舒一口气。
这时,礼部尚书胡濙进了考场,站在吴汇身边看了片刻,轻轻的摇头叹气。
“唉,好是好,可惜文章太短,一旦拿去读给皇上听,好像不过瘾。”
尼玛,这都快到交卷时间了,咋办?
吴汇急眼了,赶紧搜肠刮肚构思,生生在文章的结尾部分加了数百字,总算赶在日落前写完策论。
交卷后,吴同学踌躇满志之余,想到整篇文章有头轻脚重的嫌疑,心中难免忐忑。
柯潜也在这场殿试中留下了趣闻,只是趣闻的发生时间有些滞后。
与此前会试结束后表情凝重的样子不同,殿试结束后,柯潜神色坦然,显得非常平静,回到客栈用过晚膳,就主动把卓轩叫来,给卓轩讲学。
柯霜偶尔来她哥哥的房间现现身,对卓轩虽不像以往那样冰冷,却也谈不上热情,即便卓轩意外的让她的咳疾得以痊愈,她除了几天前扔下那句“有劳了”之外,也并未流露出更多的感激之情。
对卓轩而言,她宛如门外的浮光,窗外的掠影,只有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才会意识到她的存在,时间久了,他渐渐淡忘了她那副待人冷若冰霜的样子,只在脑中留下一个模糊的记忆,知道她是柯潜的妹妹,仅此而已。
至于她的闺名究竟是“霜”还是“双”,以及被纱巾覆盖的容颜是否对得起观众,这些虽有悬疑,但已不能吸引卓轩的注意力。
吴汇常来柯潜这里串门,有时会代替柯潜给卓轩讲学,讲学方法与柯潜相比,差别极大。
吴汇是个才思敏捷的人,讲学时要求卓轩举一反三,跳跃式的领会整部《论语》的要义,而柯潜则是一个厚积薄发之人,要求卓轩逐字逐句消化语意,先夯实基础再做融会贯通的尝试。
卓轩自然是兼收并蓄,不会拒绝两大才子的慷慨“馈赠”。
与他们相处久了,卓轩渐渐沾染了一些书卷气,潜意识里已把自己归为读书人之流,当然,他并不会为景泰帝那番中式后可名正言顺做官的言辞所动,心想读几年书,了却夙愿,日后做个儒商挺不错的,不必涉足官场。
士子中式后做官,这是定制,景泰帝的那番言辞不算许诺,不值得卓轩当真,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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