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有一个三十岁上下,身材窈窕的紫衣妇人弯着腰,似乎正在为床上人的擦拭。
“娟儿在哪?”萧天逸强压下心头的烦躁感,冷声质问。
似乎被他的嗓音吓了一跳,紫衣妇人转过头来。
方玉儿从没见过如此娟秀的人儿,她长得很美,端庄娴静而又高雅脱俗,一双明眸清澈似水,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她的眼底暗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痛楚。
“逸儿,你终于回来了……”床上,那个苍老、断续的声音再度响起。“走近些……咳、咳……让父王好好看看……”
“我是来接娟儿的。”萧天逸不为所动,远远站在门边。
“月娘,扶我……扶我……起来,我要……看看逸儿……”
那个叫月娘的紫衣妇人迟疑地放下手中汗巾。“王爷,您的身子……”她出口的嗓音轻柔甜美,带着几分哽咽更显娇弱。
“快……扶……”老人的声音虽轻,却十分固执。
月娘不再吭声,小心扶着老人坐起。
“逸弟,你太过分了!”站在一旁的穆子峰再也看不下去了,甩下一句话后独自走到床前。
方玉儿也有些不忍,哀着张小脸扯了扯萧天逸的衣角。
萧天逸终于冷着脸向前跨上几步。
此时,老人已经坐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方玉儿还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白发苍苍、满脸病容的老人竟是名动天下的永安王穆敬!
似乎也惊讶于父亲的苍老与赢弱,萧天逸有片刻的失神。
大概没料到儿子会带个姑娘家一起回来,穆敬愣了愣,随即欣慰地笑了。“逸儿,你……你……果真……长大了……”
听见父亲的声音,萧天逸心中的愤怒再度升起,他冷漠地望着眼前的老人,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轻轻的叹息几不可闻,穆敬吃力地望向垂手静立在床旁、随时准备伺候他的穆子峰。“峰儿,你去……瞧瞧……咳……宇文叔叔有……有没有什么缺的……”
“父王,儿臣想在这里陪您,儿臣……”穆子峰不太情愿地抬起头。
“去……别让我说……第二遍……”老人目光微凝。“我有月娘照顾……就够了。”即使在病中,他已然垂暮的嗓音里依旧透着不容置疑的王者威严。
“是,父王。”穆子峰头一低,恭顺地退出去。
说完这些话,老人似乎累了,只见他双眼紧闭,呼吸急促,头上冷汗涔涔,靠在床头不住喘气,仿佛随时会失去知觉般。紫衣妇人连忙替他擦去额头的汗珠,又塞了颗枕头在他身后,让他靠起来更舒服些。
瞧这样子,人家父子有话要说,方玉儿在心底琢磨,试着想抽回被萧天逸握住的手。“萧大哥,我想出去走走,我……”
“不必!”萧天逸冷冷哼声,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
听了这话,紫衣妇人侧过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住了。
而穆敬则依旧闭目养神,好半天才徐徐睁开双眼上下打量方玉儿,脸上泛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笑。
“逸儿,这是你……喜欢的姑娘?她叫……什么名字?”
方玉儿俏脸一热,忙不迭地否认。“老伯,我叫方玉儿,我同萧大哥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子,我们……唉唷!”她的手被萧天逸不悦地狠狠捏了一下。
“好……好……是个……活泼的姑娘。”穆敬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却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王爷,您快躺下!”月娘花容失色,惊叫着扶他躺下,又手忙脚乱地替他清理被褥衣衫。
“月娘别忙……你去把……咳、咳……把五宝返魂丸拿来……”
“王爷,这药不能多吃。”张月娘顿下手中的动作,几乎哭出声。五宝返魂丸极其珍贵,却含有毒素,吃多了还是会伤身。
“去……”
无可奈何之下,张月娘只得从床边的柜子里取出个精致的锦盒,盒子里有一只碎花瓷瓶,她小心翼翼地倒出一颗如龙眼般大小的红色药丸,碾碎后,和着水喂老人吃下。
“逸儿……逸儿……”老人一边吃药一边不停地轻声呼唤,仿佛有很多话要跟他说。
萧天逸眉心一紧,心中虽然百般不情愿,但还是缓缓走到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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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精彩内容载入中·此时此刻,若不是方玉儿亲眼所见,简直还以为是在作梦。服下那颗火红的药丸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刚刚还虚弱不堪、说不了几个字就要喘上好一会的穆伯伯,竟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神清气爽,精神矍铄。
床头摆着一束沁香草,散发出阵阵淡雅的馨香,张月娘不停地拨弄着火盆,盆中渐旺的炭火,将老人原本苍白的面颊映得有些发红。
待头上微微出些汗后,穆敬吸了口气,重新坐起,目光缓缓投向萧天逸。
“逸儿,你在外闯荡这么多年,我都没去打扰你,这一次,你可知我为什么叫你回来?”
静默地站在床边,萧天逸没有开口,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自从十年前带着娟儿离开这个家后,他就不再是穆家的人,也不再是永安王世子,这里的废兴荣辱,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看了眼无动于衷的儿子,穆敬不禁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怪我,我也不怨你,如今父王老了,不中用了,这次要你回来,就是希望你能继承王位。”说到这儿,他轻轻一顿。“这些年你商业上的成就不错,不单是我,就连圣上也很欣赏你,所以……娟儿还没到天水就被圣上接到京里去了。”
“什么?”萧天逸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原本冷淡自持的他愕然失声。“圣上接娟儿进京做什么?”
“她是你唯一的同母妹妹,你说呢?”眼睛斜斜瞅着他,穆敬反问。
“娟儿今年才十四岁,又断了两条腿,她这样的身子怎能去当质子?”萧天逸阴鸷着脸,语意冰冷。“你去告诉圣上,我没兴趣当什么永安王。”
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穆敬微微一笑。“宫里的张公公已经在驿馆等着了,只怕由不得你。”只要他一死,立逸儿为永安王的圣旨就会马上颁布。
萧天逸双眼一眯。“如果说,我还是没兴趣呢?”
“你想抗旨不遵?”穆敬敛起笑容。“有胆子你就试试看,看看第一个倒楣的是不是娟儿?!”
萧天逸神情蓦地转冷,也不再多说,袍袖一甩,拉着一旁的方玉儿转身就走。
知道娟儿在京里就行,他这就去接她,当今圣上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他亲自向圣上说明不愿当永安王一事,他相信圣上是不会为难他的。
不料,他跨出还没两步,身后却传来穆敬一声大喝。“站住!你躲了十年还不够,难道要继续躲下去吗?”
“躲?”萧天逸蓦地停下脚步,回过身,冷冷睨着穆敬。“我从来就没躲过什么。”
“哦?”穆敬双眉一挑,似乎不信。“那你为什么要逃避责任,不敢当这个永安王?”
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萧天逸仰天长笑。“不是不敢,是不屑!”他冷哼。“责任?你好像不只我一个儿子吧?”
“你指的是峰儿?”穆敬微微一顿。“他……他不行。”说到这里,他不禁黯然,声音也跟着低落。
他的大儿子穆子峰虽然努力,怎奈能力有限,连一座府宅都管理不好,又岂能继承王位?要他治理西北,只怕会误了西北的黎民百姓。更何况,他的母亲出身低微,唉……总之不在考虑之列。
逸儿当然合适,可他偏偏为了他娘的事同他闹翻,不但改名换姓,十年不曾归家,更对他这个父亲还心怀愤懑,要他接受王位,谈何容易!
他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来日无多,唯一牵挂的就是这件事。难道他穆敬叱吒一生,到头来竟要落得后继无人的下场?想到伤心处,他不由自主一阵猛咳,几乎连气都吸不进来。
“王爷,有话慢慢说,别急。”刚刚添完盆中炭火的张月娘连忙扶住他,替他揉胸捶背,又捧上一杯热茶,小心翼翼喂他喝下。
温润的茶水入口,穆敬的心绪似乎平静许多,他思忖片刻,商量着对萧天逸说道:“逸儿,你也知道,这些年西北并不太平,不但北胡对我们虎视眈眈,就连西戎也不安分,老是趁着我们不注意来骚扰我们。这个时候要是换上个能力不行的人继承王位,我怕……所以,圣上和我都寄望于你,希望你……”
“不用说了。”萧天逸黑着一张脸,冷冷打断他的话。“我还是那句话,没兴趣!”说完,他拉起方玉儿的手又要往外走。
方玉儿虽然不知道萧大哥和他父亲到底有什么恩怨,但还是不愿看到他们闹得这么僵。她迟疑着不肯挪步,却被萧天逸一把拉了个踉跄。
“逸儿,你等等!”眼看着萧天逸就要跨出厢房,穆敬终于忍不住探出半个身子叫住他。“我知道你为了你娘的事一直在怨我,如果我……告诉你你娘的事,你还会走吗?”
“王爷……”一听这话,张月娘惊讶地抬起双眼,欲言又止。
萧天逸闻言,则像被钉子钉住似的,再也迈不开一步。他缓缓回身,深不见底的幽邃黑眸里一片冰冷。
穆敬长长吸了口气,望着面色有些发白的张月娘,示意她靠近些。“月娘,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说着,他转向萧天逸,目光带着说不出的苦楚。“如果我告诉你,你娘是为你而死,你会接受吗?”
“你、说、什、么?!”萧天逸面色铁青,浑身上下散发出桀骛不驯的气息,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他一字一顿,字字尖锐的说着。
“我说,你娘是为了你才跳楼的。”穆敬望着萧天逸,艰难的说出口。
“你胡说!”萧天逸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嘶力竭地狂吼。“明明是你囚禁我娘,逼疯我娘,害死我娘,你……你怎敢说她是为我而死?”
“我囚禁她?”穆敬惨然一笑。“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囚禁她?”
“因为这个女人一心想置我娘于死地!”萧天逸猛地跨前一步,抬手指向张月娘,怒不可遏。
在他激愤的目光下,张月娘不由得倒退两步,苍白的脸颊上看不到一丝血色,她嘴唇瑟缩着,眼中的泪水仿佛随时会滴落下来。
“说得好!”穆敬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的确有人想置人于死地……”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飘忽异常。“你可知,那个一心想置人于死地的人究竟是谁?”
什么意思?萧天逸听出父亲的话中有话。
望着面前的三人,不知怎么的,方玉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冒起,她不由自主打起寒颤。
穆敬忽然伸手把张月娘拉到自己身边,问萧天逸:“这十年来我只有她一个女人,你可知道,她为什么一直没能给我添个一男半女?”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不会生孩子的女人多的是。”萧天逸的声音不冷不热,听不出任何情绪,但他的心竟隐隐有些发慌。
“但她十年前明明就怀过身孕!”
穆敬此言一出,张月娘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难道……萧天逸脸上不禁变了颜色,就连方玉儿也能感觉到他握紧她的手心里渗出些许汗迹。
“我告诉你吧!”穆敬望着萧天逸,眼中布满血丝。“当年只因我太宠月娘,你娘怕我不立你为王,竟在她的饭菜里下了打胎药!”
纵然早已猜到三、五分,但当他听到父亲亲口说出这件事时,浑身还是不住地颤抖着。
“你胡说!我娘不是那种人——”他的娘亲是天底下最善良、最慈爱的母亲,绝不会做出那种事,不,不可能!
“这件事我虽然竭力隐瞒下来,但也不是没人知道,叫你去问马总管,你一定怀疑我跟他串通好了,你大可去问问你大哥,事情的详细经过他知道得虽不多,却也知道月娘当时是不是小产、是不是大出血昏迷两个多月、是不是差点儿断送了性命、是不是从此不能生育,是不是……”
“住口!”萧天逸蓦地大喝,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好半天,他才沙哑着嗓音嘶吼。“假的,一定是假的!要不然你怎么不告诉我?要不然大家怎么都说娘是被她害死的?”
“我现在说了你都不信,当年你才十七岁,你会信吗?”穆敬望着他,眉宇间满是无奈。“那些街头巷尾的谣传也能当真?那些添油加醋,天天传些大户人家小妾谋杀正室的消息你也信?”
被穆敬说得窒了片刻,萧天逸忽地牙根一咬。“就算娘真的做出那种事,也一定是因为你把她逼疯的!”
“疯?她从来就没有疯过,一直都清醒得很,说她疯了只不过是因为家丑不可外扬,为了囚禁她而放出的风声罢了。”穆敬苦涩地笑了,冰冷的话语中带着无尽的悲凉。
“她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捉到她的时候她又惊、又怒、又悔、又恨,竟趁人不注意时,抱着娟儿偷偷跳了楼,她要我痛苦一辈子,好,很好……她的确做到了,她的确做到了……”他的神色忽然黯淡,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厢房里一片沉寂,只有燃着的炭火不时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四周的空气似乎不再流动,凝重得令人窒息。
萧天逸面无表情、一脸死灰,下一刻他倏地转身,用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出厢房,转瞬间不见踪影。
“逸儿,逸儿——”穆敬用手支住床板,似乎想叫住他,赢弱的身体却晃了几下,无力地跌回床上。
本以为这段往事只会随着他们几个人深藏在地下,谁知今天竟被逼着说出口。其实他也不想告诉逸儿,不想破坏他娘在他心中的形象,只是……唉,反正说也说了,逸儿在外面磨练了这么多年,应该受得住这种打击吧。
而方玉儿,则被刚才那段故事惊得目瞪口呆,如傻了似的呆立在一旁。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回过神来。
“穆伯伯,我去把萧大哥找回来,您……早点休息吧。”说着,她拔腿跑了出去,屋内只剩下茫然望着窗外的穆敬,和颓然坐在床边、想起那个与自己无缘孩子而心痛的张月娘。
云遮月,月破云。风吹得树梢沙沙作响,白日里热闹的永安王府,如今却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只有偶尔巡夜的侍卫,和那个藉着幽暗星光在府里天南地北绕圈圈的方玉儿。
自傍晚跑出来找萧天逸后,她不但被侍卫盘问过好几次,还不小心跌过几跤,却始终没有找到他。
其实不用想也知道,号称全西北最华丽、最气派的府宅,其规模之庞大自然非比寻常,更何况,向来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她又是今天才到这,到现在还没迷路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摸着咕噜噜提抗议的肚子,方玉儿暗暗叹了口气,看样子,她今天是找不到萧大哥了。或者先吃点东西养养神,待会儿让刘爷和赵爷帮着一块儿找?
正在犹豫间,她的眼角忽然瞥见墙边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下,隐约站着一道熟悉的修长身影。
“萧大哥!”方玉儿心中一喜,立刻忘了所有的饥饿和疲惫,快步奔过去。
听见叫声,萧天逸有些恍惚地抬起双眸,定定地望着她,目光中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迷茫。
方玉儿赶紧扬开笑脸,兴高采烈地拉住他的手。“萧大哥,我找你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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