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姜惊醒过来,捂住胸口,一脸惊惶。
沈叙倒了一杯水递过去,问:“你没事吧?”
关切的询问将齐姜拉回了现实,她接过水抿了口,闷声道:“没事。”
几缕被汗水沾湿的青丝紧紧地贴在她苍白的脸庞上,乍眼看去,楚楚可怜之态宛然而生。沈叙移开了目光,问道:“你经常做噩梦,医馆的医师是怎么说的?”
“来来去去都是什么思虑过深,需要静神休养之类的话。”齐姜抬眸看向沈叙,见他脸上蒙着面巾,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这姓沈的采花贼是个怪人。他的真面目明明被她瞧去了,他偶尔还会戴上了蒙面巾,这可真是一种怪癖。他穿的衣衫是她从阿兄处偷拿的。月白的衣衫衬得他气度不凡,不点明他的身份,谁都会认为他是一名贵介公子。这样的人竟然是个贼,还是个恶名昭彰的采花贼,可真瞎了他得天独厚的气质了。
以他每晚所见,沈叙不觉得她是思虑过重这么简单,“不知道七姑娘平常看的是哪位医师?”
“朱雀大街的王医师。”
沈叙沉吟片刻,抬眸看向齐姜,想起每晚她惊悸而醒的情状,心中不由叹息了声,说话的语气倒是不露半分,“王医师擅长医治惊悸失眠之症,由他医治按理不可能一点效果都没有。姑娘还试过看其他的医师吗?”
齐姜摇了摇头。
沈叙接着说:“姑娘每晚惊悸而醒,王医师的药方恐怕与你不合,不若另寻良方。城南的张医师专攻妇女疑难杂症,姑娘可以一试。”
齐姜皱眉,专攻妇女疑难杂症……这采花贼偷香窃玉惯了,在女子面前说起这些话来竟毫无顾忌,着实可恨。
“这位张医师虽名不见经传,但医术高明,对妇科杂症甚是拿手。”沈叙说着,但见她脸色越来越怪异,不由停下话头,低声问道:“怎么了?”
齐姜撇开头,不再看他,“我不想跟你探讨这个话题。”
沈叙回过味来,不禁失笑,“在沈某眼里,七姑娘不同于寻常女子。”
齐姜瞥了他一眼,凉凉道:“这是自然。若是寻常女子,只怕不会出手救一个恶贯满盈的采花贼。我对自己的行止一直很忧心呢。”
沈叙温和地一笑,并不将她带刺的话放在心上。
看着他一如既往地温吞,齐姜撇了撇嘴。这沈某人性情温和,不管她怎样挑他刺,他都不动声色,次数多了就像她在无理取闹一样,那感觉相当的挫败。
作者有话要说:
☆、名医
每隔十日,朱雀大街的王医师就会前往齐府为齐姜听诊。
王医师把完脉,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沉吟了片刻才道:“七姑娘脉象滞弱,肝气郁结,心气两虚,”他顿了顿,问:“不知姑娘夜晚惊悸的症状可有改善?”
齐姜摇头,将这段日子的情况一一告知。
王医师一叹,“照说姑娘按时吃老夫开出的药方,不应该如此才对。”他提笔重写了药方,“老夫在药方中多加几味药给姑娘服用,再观后效。老夫建议姑娘保持心境平和,切莫思虑过重,否则于病情不利。”
送走了王医师,宋氏怜爱地看着齐姜,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她叹了一口气,抚上了齐姜的脸,叹道:“小七,为娘在菩萨前许下了愿,此生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你一辈子平安喜乐。听娘的话,别想那么多,好好的养好身子,好吗?”
退婚之事一出,齐姜父母既为女儿的遭遇痛心,又忧心她的病体,兼且还要担心她日/后的归宿。她却任性妄为,随心所欲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齐姜心中愧疚,下定决心要将身子养好。想起了沈某人的话,齐姜说道:“母亲,女儿听说城南有位张医师比较擅长疑难杂症,不如请他回来诊断一下?”
“城南的张医师?此人名号我从未听过,这等寂寂无闻之辈,当真医术高明?”
“王医师看诊多时,但女儿情况并无得到改善,这位张医师或许可以一试。”
宋氏想想也是这个理,想到女儿的病情,她又叹了一口气,病急乱投医也不过如此吧。宋氏应下了,私底下叫人将那张医师的来历查个透。据查的人汇报,这位张医师来历是个谜。
城南为市井之地,鱼目混杂,来历成谜的人恐怕如过江之鲫。听说这位张医师医术高明,为人冷傲。至于医术,他在城南一带倒真是十分有名,有神医之称。只不过他多为穷人诊治,那些没钱又治好了病的穷人自然感恩戴德,他神医的名号也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地传了开去。所以,他医术是否高明也难以断定。
听了下人汇报,宋氏越发犹豫了。这姓张的医师来历不明,住在城南市井又爱为穷人看病,都不知道是个怎样腌臜的人,让这样的人来为女儿看病,没得污了眼。宋氏左思右想,最终心中的犹豫也化作了一声叹息。她拿定了主意:算了吧,女儿的病要紧,叫那张医师过来也算是抬举他了。
却不想,这位名不见经传又来历成谜的张医师是如此难请。
宋氏递了几次拜帖,均被退了回来。宋氏为此气得不轻,她肯纡尊降贵下帖去请他,已是大大的抬举,他竟然毫不领情,这简直是……给脸不要脸!宋氏差点要不顾贵妇风范,口出恶言了。齐宋两府在都邑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权贵之家,她分别以两家的名义递上拜帖,对方竟全推了,这位混迹市井的张姓医师竟端着如此大的架子。可恨!
齐姜得知了这事,也有些错愕。不过她心宽,对此并不在意,这世间上有许多的事情都要随缘,不能强求。
沈叙却说:“听闻这位张医师有些怪癖,一定要患者亲自写拜帖去请。”
齐姜睡眠不好,精神也不济,对这事也显得兴趣缺缺,“既然三番四次去请也请不来这尊大佛,说明我跟他无缘,不强求了。”
沈叙将毛笔递给她,笑着说:“你不试过怎么知道?”
齐姜强提精神写了一封拜帖,沈叙拿过拜帖来看,见了她的字,不由得衷心称赞:“姑娘的字好风骨。”转眸见她已趴在桌上睡着了,他摇头笑了笑,拿起笔,在拜帖的左下角画了一个云纹记号。
齐姜的拜帖一出,张医师应了诊约,可是有一要求,看诊时不能以面纱遮面。这个要求不过分,医师看诊时讲究望闻问切,“望”就是要看病人的面色、气色,遮住了脸蛋,确实于看诊不利。
宋氏本来就没想着让女儿遮面。既要看病,当然要确保让医师第一时间看到病患的真实情况,把脸给遮住了,这病也难看得准了。魏国的女子,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百姓,根本没有看病时遮住面的习惯。其实主要是魏国民风开放,男女交际自由,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样抛头露面。不像滕国,规矩森严,讲究男女隔离与疏远,女子上街都要以面纱遮面,更别说滕国那些高门大户的少女了,基本上不见外男,若是情况特殊,见面必以面纱遮面。
魏国女子看病本无遮面的习惯,张姓医师特意提出这点,简直用心险恶。宋氏本就对他颇有微词,第一反应自然是认定他心有不轨。可为了女儿,即使对他有种种不满,宋氏也忍下了。她心里想的是,若是他无甚本事,事后定要把他赶出都邑。
齐姜以为张医师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没想到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张颜之容貌清俊,神情冷漠,他只看了齐姜一眼,便说出了她的症状,“肝气郁结,气血两虚,夜梦惊悸,长此以往,小命堪忧。”他伸出手,说:“药方。”
宋氏等人从没见过这样的医师,一下子都愣住了。
张颜之微微眯了眯眼,神色不耐,立在他身后的小药童笑眯眯地道:“先生是要之前医师开的药方。”
在宋氏的示意下,一旁的婢女将药方递了过去。张颜之拿过药方扫了一眼,提笔重新开了药方,“把先前的药给停了,按某这个方子喝个几剂再说其他。”他将药方交给婢女,示意她按方拾药。
张颜之行止之间大有一代名医的风范,可他这诊断方式跟平常的医师却大有不同,宋氏对他的能力本就有些怀疑,如此见他如此行事,心里更加不安稳了。她开口问道:“先生不用把脉再开方?”
张颜之看了宋氏一眼,他目光中的轻慢令宋氏心中不快,她刚想开口责问,他的目光却移了开去,落在了齐姜的脸上。张颜之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地说:“头部曾被硬物撞伤,时间大约是半年至七个月之间。”
齐姜撞伤头的事鲜有人知,张颜之的诊断让宋氏吃了一惊,连快要出口的责问都忘了,迭声问:“只看一眼,就能连受伤的时间都能看出来?”语气中不无怀疑。
张颜之瞥了宋氏一眼,语气淡淡地说:“某不过看她额角的伤疤作出诊断而已。”
宋氏不再言语,女儿额角的伤痕浅到快看不到了,这位张医师竟然还能看出来,他医术高明看来不假。名医向来有怪癖,傲慢一些也算不上什么大毛病,何况,他本人确实有傲慢的本钱。想到这里,宋氏也收了责怪的心思,对他的医术也有些信服了。
“在这几个月里,姑娘的头部是否有不适的地方?”
齐姜摇头。
张颜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抿唇闭口不语。
张颜之面部的表情变化虽微,宋氏却注意到了,问:“可是有不对的地方?”
张颜之转目看向宋氏,说:“没有。某就随口一问。”冷淡的语气和高傲的姿态把宋氏气得不轻。
作者有话要说:张颜之:神医要有神医的范儿,冷艳高贵很正常。
宋氏:还在装,不就是掩饰不好被我看穿了才恼羞成怒的么。
齐姜:母亲大人您真相了。
张颜之:哼,神医的心思岂是你等能随便揣测?话说,你和齐云磬真是搞笑,夫妻俩都是心里一不爽就想着把人赶出都邑,玩弄职权,真是没把魏国君放在眼里啊。
齐姜:喂,神医,你别转移话题啊。
☆、夜会
张颜之开出来的药方对于齐姜来说相当有效,喝了药的当晚,齐姜不再辗转反侧,沾床即睡。沈叙听着外间悠长的呼吸声,起身下了床。齐姜的脸埋入被中,睡得极香,沈叙轻轻推了推她,喊道:“七姑娘。”
齐姜“唔”地呻/吟了一声,露出了半张脸,人却没有醒来。
沈叙露出了笑容,动手帮她盖好被子,道:“没想到这庸医还真有点本事。”他话音刚落,窗户“嘎”的一声被推开,一道黑影跃了进来,“你说谁是庸医!”
沈叙笑着转身,“自然谁应谁就是。”
来者“哼”了一声,容貌在微弱的灯光下显露无遗,正是白天才过来为齐姜看病的张颜之。
“一段时间不见人影,还以为你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都邑,没想到居然躲到了女子的闺房内。啧啧,真是道德败坏啊。真该昭告天下,让所有人知道沈叙不过是个道貌岸然之辈。如果有一天你身败名裂,我肯定不会有一丁点的惊讶。”张颜之看了熟睡的齐姜一眼,再度啧啧称奇,“不过收留你的人是她,真足以让人吃惊的了。呵,这位七姑娘啊……”
沈叙解开衣衫,打断张颜之接下来的话,“闲话少说,我叫你过来可不是为了听你说别人的闲话。”
张颜之瞥了沈叙一眼,轻嗤了一声,收起了调笑的心思,上前帮沈叙将衣衫脱下。他仔细端详了伤处,凝眉道:“好狠毒的剑法,再往上一分,你直接可以去见阎王了。”
沈叙的面容看不出丝毫情绪,“容司马府中不过普通一名护院就有如此高深的武艺,不能不叫人吃惊。”
张颜之拿出一方丝帕擦手,凉凉地道:“真正叫人吃惊的是你。”对上沈叙深邃的目光,他又起了调笑之心,“你这伤口止血及时,初期护理虽有不足,但后来也算护理得当,重要的是由伤口引发的低烧也退了下去,可想而知这位齐七姑娘把你照顾得非常好。叫我过来简直是多此一举。”话中的取笑之意十分明显。
沈叙容色不变,反而还微微一笑,说:“闻名遐迩的张医师对七姑娘的护理赞誉有加,可见七姑娘在此道上还有些天赋,若她肯钻研一番,假以时日超越了张大医师也是说不准的事。”
张颜之冷嗤一声,“她要想超越我?去学个五百年再说吧。”他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阴沉着脸道:“既然你要自讨苦吃,我又何乐而不为呢。”说罢,他将匕首架在火上烧,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小棉布条,摊了开来,里面是一排的绣花针。看他这架势竟是准备将沈叙的伤口重新处理一遍。
沈叙敛眸静默,双手握拳等待张颜之动手。
张颜之拿起匕首,看到沈叙沉静不语准备挨刀的淡然模样,当下犹豫了,“处理这伤不用麻药你会很难熬,要不再缓几天,等南国的那批麻药到了再动手?”
沈叙抬眸看了他一眼,笑吟吟地道:“你在城南待久了,竟学得那些市井妇人一般,言谈啰嗦行事婆妈了?”
张颜之嗤笑,道:“你不领情,我又何必替你着想。”当即不再跟他啰嗦,手起刀落,将沈叙的伤口重新处理了一遍。
在没有上麻药的情况下,用匕首剔除脓血,再用绣花针缝合伤口,个中痛楚非常人不能忍。整个过程,沈叙都在咬牙忍耐,他脸色苍白如纸,冷汗从他额头沁出,可他不曾痛哼一声。
将伤口清理干净后,张天颜从怀中掏出他秘制的伤药,动作麻利地上药包扎。末了,他轻拍沈叙的伤处,叹道:“你是我治过的所有病患当中最能耐痛的。”
这个动作,换来了沈叙一个淡淡的眼神。
张颜之迎着沈叙的目光,无赖地一笑,顺手递了两个瓷瓶给沈叙,“一瓶外敷,一瓶内服。”边说边擦了擦手,“好了,我该走了。你的麻烦事我也不想多管。”
沈叙穿好衣衫,整理好衣摆,说:“太复杂的事你也做不来,你只需将我的消息传给宗颢的人知道就行了。”说罢,他倒了一粒药丸吃下,在张颜之动身离开之前开口问道:“她这病是怎么回事?”
张颜之转头看了眼齐姜,她睡得正香,外界发生的事她一无所知。他挑眉,似笑非笑,“她的病与你无关吧?”
沈叙无视张颜之的阴阳怪气,凝眉道:“她这病看着不像是单纯的失眠之症。”
张颜之抚掌笑了起来,“既然在意,又何必欲盖弥彰呢。”
在沈叙沉默的注视下,张颜之敛了笑容,出手帮熟睡的齐姜把起脉来。片刻,张颜之放下齐姜的手,拿出丝帕仔细地擦干净手,慢悠悠地道:“她这失眠之症,根本在于心结,药物能起的也不过是辅助作用。”
沈叙看着齐姜恬静的面容,沉默不语。
“让我在意的地方反而是她头部的伤。”张颜之出其不意地说道。
沈叙回过神来,问:“有什么问题?”
“暂时还没发现问题,这才是我担心的地方。我曾有个病患撞伤了头,期间头部没有任何不适,几年后却头疼而死。希望她不会这么倒霉吧。”
沈叙将齐姜露出被外的手臂塞进被中,语气平淡地说:“往后你帮她看诊时,多留心一些。”
往后?齐姜能得他看诊一次已是得了天大的脸面,这齐府他根本不想来第二次,如果不是沈叙,你道这齐府能请得动他这尊大神?张颜之暗自腹诽,面上的表情有些呆愣。
张颜之呆呆地看着沈叙仔细地帮齐姜掖好被角,他细细品味着沈叙的话,再思及沈叙反常的举动,再怎么迟钝的人也有些明了了。调笑是一回事,试探归试探,这都不过是他对沈叙的反常行为所作的恶意猜测。盖因按沈叙的个性,怎会顾及别人生死?出手求他给齐姜诊治不过是一个幌子。可现在,他所认为的幌子分明才是沈叙的真正目的。
张颜之初时还满心恶意地拿齐姜来取笑沈叙,当猜测成为了事实,他不由得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沈叙你。。。。。。”心思几度翻转,心里全是幸灾乐祸的想法:哼哼,恶人自有恶人磨,沈叙你也有今天啊。刚想出口取笑,对上沈叙幽深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