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显然地在期待。
我一厢情愿地认定了邱仿尧仍然对我有余情,有野心。
那晚的一切都是在偶然巧合之上加添了很多日积月累的思念所造成的蓄意言行。这代表着希望。
有希望的人生才有意义。
我忽然间活得生气勃勃,连到业务上头的决策都更果敢神速。
我在召开惘然轩最后的定价会议上,所表现的胆识与精明,令在场的人士为之惊叹。
我明白人们心里想些什么,很有点觉得我过于急进,目空一切。
地产市道不错是雷厉劲升,但,实质上市场承接力不见得很够韧力。政府才刚刚宣布了仍有三万个空置的单位无人认领。
诚然,那些住宅单位的地区不能跟惘然轩比较。
我的对象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小市民,而是那种昼夜都在为自己事业前途而疯狂拚斗的都市战士。
他们有足够的经济能力。
然而,这还不是使我信心十足的理由。
我从小到大,养就了一个非常固执的脾气,我会突然地对某个人、对某宗书产生了一种执着与坚持,一旦有了这份情绪,就会不能自已,非要达到某个理想境界不可。中间遇到什么困难险阻,对我都不是一回事。说得直接一点,我是完全准备倾尽自己之所有,包括精神、体力、身家、时间、声望,甚而生命,直到了却那个固执的平生之愿为止。
很多时,我会为自己的这个脾气吓着,因为它的顽抗意志,它的不肯回头,它的奋勇到底,它的誓不言悔,以及它的永不言倦,会得牵着自己的肉体走,使之不能自主,不可拒抗。
分明是精神倦困萎靡,肌骨酸痛疲累,而仍然会干、干、干,不停地干下去,不会收手。
这个脾气,曾令我达成一些别人无法达成的使命。
然而,这个脾气,也使我坚决不肯放弃出卖过自己的杜青云,以致赔上了一段与邱仿尧的挚情厚爱。
如今,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要重拾旧山河,我只好再狠狠地多发一次凌厉的固执脾气,才可以扭转局面。
我太知道自己了。
我已不期然地意识到,是禁耐不住一份经年累月的长相忆,思念邱仿尧的心情已如活火山,在内层蠢蠢欲动。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熔岩冒升,喷得漫天烽火了。
我一方面恐惧。
一方面期许。
恐惧的是,自知那执着的脾性,会发挥出不能想象的破坏力。
当人的欲念与原则到了一个完全不肯妥协,只要胜利的地步,至为危险。
事实上,我太寂寞了。
寂寞得要自怜自爱之余,我忽而心甘情愿来个即使属摧毁性的突破,亦死而后已。
我其实一直伸长脖子盼着这个机缘,了却我和仿尧的那份情债心债。
惘然轩公开发售之日,城内各大报章都刊登了全版广告,介绍它的特色。
然而,任何人摇电话去当代理商的承建公司打算订购,都要失望。
只有二、三楼的两个单位,是在早上九时零五分卖给街外人,之后,就宣布全部售罄。
慕名而至者众。
这是富庶大都会的特色。
大厦仍未落成,发展商已经坐享其成,这更是香江对投资者独有的优惠。
世界上差不多是独一无二的。
我志得意满地以纤纤玉指,翻那个惘然轩的承购客户报告。
有很多个买家用的是私人名字,都是城内响哨哨的人物。
我忽然翻到最后一页,也就是惘然轩最顶的一层。
除了要宋滔为我加建的那个高踞在大厦顶层的独立房子外,对下的一层也作复式设计,一梯只一伙。
买方的名字竟令我脸红耳赤。
我迅速合上了报告,闭一闭眼睛,再睁开来。
是的,邱仿尧向我提及过要买惘然轩。
他如今的确做到了。
要把那全大厦最佳的单位买到手,而不直接通过我,也是要花一番苦心与心思的。
当然,以邱仿尧的地位,他的门路至广,不用替他担这个心。
可是,他写在买卖合同上的记录,竟是两个人名,邱仿尧与邱葛懿德。这使人看着刺眼、刺心、刺肺。
惘然轩不是为那些已有家室之人而设,这是众所周知的宣传。而他,邱仿尧那晚竟有意无意地教我说了一句网开一面的话,于是就成了如今的局面。
我像被人在心上捣了重重地一记,开始纳闷,胸口慢慢翳痛。世界上最令人恨得牙痒痒的莫如设了个陷阱,让你一脚踩进去。
我不要跟那冠以邱姓的葛懿德成为芳邻。
当我打算从深水湾的大宅搬到这城内闹市中过一晚两晚,招呼不同的各式朋友畅叙饮宴时,不要联想到另外有对恩爱的夫妻就生活在下一层豪华第宅之内。
我想,邱仿尧太可恶,他在作弄我。
在邱仿尧的跟前,我是只小老鼠,对方是猫,捻着须,随时随地,喜欢怎样伸出前爪来就作弄我,一时松,一时紧,害得我心惊肉跳,不知所措。
这只老猫,可恨至极。
惘然轩的好成绩,刹那被这发现而褪色了。谁个现今走到我跟前来,都只会碰上一鼻子灰。
或许只除了一个人例外。
他是宋滔。
宋滔在叩门之后走进来,说:
“我有没有打扰你?”
我扬了扬眉毛,说:
“我说是打扰我了,又如何,你已经站在我跟前。”
宋滔听得出语气来,说到底,他看着我长大,太清楚我的小姐脾气。
他与我的关系很特别,混淆着两代的交情,融和了长辈与平辈的感情。因此之故,宋滔很多时可以放胆说我几句:
“你心情出奇地烦躁。”
我被对方一语道破心情,就更肆意地恼羞成怒,说:
“在老朋友跟前还要讲修养,是真压迫得人要生癌了。”
“不至于这般严重吧!我以为惘然轩的销售情况会为你带来很大的自豪与喜悦。”
“全都转嫁到你身上去了,你的功劳至大。”
“我是特意来讨赏的。”宋滔这么说,带一点的俏皮,原本跟他的身分与年纪并不配衬,却因为出落得很大方,并不突兀至令人难以接受。
我也微微骇异于他何解会如此反应,宋滔一向都是个平实的人。
有些时,我在想,宋滔如果可以稍微改一改他那保守至流于呆板的表情与态度,肯定他身边的女孩子会多到团团转,不可能是孤家寡人至今。
宋滔实在是个不难看的男人,从某个角落望去,他有一种英气,发挥刹那的慑人力量,不能算是毫无吸引力。
“你要什么奖,还嫌开给我的单子数目太少?”
“跟你服务,几时都算特价。”
我点点头,对方说的都是事实。
就算出足了价钱,今时今日要宋滔亲自出马画则,已是一难。要他跟外国的著名则师合作,分庭抗礼,更难。
除了我,相信本城内难有第二个人可以把他叫得动。
不止为了交情,这是宋滔心内明白的。
且是为着对我的一种油然而生的敬重、仰慕与爱护。
宋滔对女人的要求无疑是严格的。
这也许是他一直未婚之故。
在宋滔的心目中,时代女性为环境所培养,或困扰因而建立了地位、专业、自我的形象时,所发放出来的噼噼啪啪的光芒,太耀眼。一般男人都要戴上墨镜,才敢逼视。
宋滔当然也不例外。
他认为光芒过盛,缺了女性传统的对感情的忠贞与执着,是至大的可惜与遗憾。
在大太阳底下的都会,要找一个痴心女子,日以继夜,不怕风,不怕雨,深宵站在街头,为等待跟她心折的男子见一面,以承受心上一阵狂喜为当天至大的荣宠,是天方夜谭。
原本爱情本身就是价值连城的艺术。
然而,在今日,浪漫只能在别的艺术品中寻求。
宋滔曾对我提过,每当他独个儿蹲在他的书室内静听柴可夫斯基因感情遭受困扰而创作的惊世骇俗、千古传诵的乐章时,他心内,就会微微慨叹。
现今之世,要有对手能令一个艺术家激动如此,绝无仅有了。
爱情是阴阳两极至切至深至大至广的契合,任何一方倾情不足,都不会有火花。
伟大的爱情故事,必须是属于两个人的。
可以这么说,宋滔期以经年,苦无对手。
当父亲去世,我回到香江掌管江山时,宋滔赫然发觉我这小女孩已经漂亮地成长起来。一切的言行虽仍幼嫩,却在青葱的气息之中,现出了艺术家所宝贵的真与诚。
这是宋滔所重视的。
不要忘记,他是如假包换的艺术家。
画则师与建筑师至大的不同,在乎前者重建筑物本身的艺术成就,而后者较专注于建筑物本身所能带来的实质盈利。
宋滔对我的感觉尚不止此。
我似是一个发掘不完的宝藏。
我的所作所为不住给人崭新的感觉,而这感觉对不同人生有不同的反应。有些人害怕,有些人讨好,有些人迷惑,宋滔属于后者。
尤其是我对初恋的投入,对被骗财骗色骗声誉的回应,都使我的个性完全清晰地在自己的生活圈子内建立起来。
毁誉参半吧!
然而,宋滔却是誓无返顾,一面倒地对我投以支持的一票。
从一个崇尚艺术者的观点出发,他对所有感情极度投入所产生的力量,都敬佩。
我以这份能量做着一种报仇复兴,重新建立自己的事。
每一宗、每一件、每一个行动、每一个阶段都赢得了宋滔的信服。
为感情艺术而进注的誓无返顾的执着,宋?舀认为是世间绝色与极品。
有了这重特异的好感,发挥了特异的功能,就是宋滔对我越来越言听计从的原因。
惘然轩根本就是宋滔不计成本之作。
所谓成本是包括宋滔的时间、精神、心血、感情,以至于希望。
换言之,我已逐渐掌握到宋滔的这些个人财富,并可以加以运用。
这当然是他不知不觉的,唯其如此,才会越陷越深。
他这次来访我,的确是要讨奖的。
宋滔对我说:
“我要向你拿个特惠折扣,因为我也预订了一层惘然轩。”
我便说:
“还问我拿折扣呢,住进去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收获时,你还得谢我。”
我刹那被宋滔逗得高兴了,歪一歪头,讲了这句笑话。
宋滔不自觉地红了脸。
我看在眼内,随即会意,我知道这位朋友是开不得这种玩笑的。
于是正色道:
“你怎么说,都依你,你就说个折扣吧!”我问:“你订了哪一个单位?”
“你的一层对下两个。”
这就是跟邱仿尧成为邻居了。他这么一说,又让我联想起邱仿尧来,一股闷气涌袭心头。
于是说:
“别在办公室内谈这种事,否则会对你不利。”
“为什么?”
“因为气氛会迫使我公事公办,你的优惠折扣一定会得不理想,若请我到外头去吃顿饭呢,将有别议。”
宋滔当然是欣然答应。坐在车子上时,他问:
“事欢到哪里去?”
“赤柱。”
赤柱沙滩大街这近年起了很大的变化。
一系列的几层高洋房,都被装修成欧陆风情的高雅餐厅。
向街的店铺都成了配备有露天茶座的酒吧。
途人坐在那儿小憩,平添一幅美丽而独特的海滩图画。
是越来越多人到此勾留了。
当我在餐厅地下露台的角落,凝神地望出去时,不禁说:
“知道吗,以前的赤柱大街并不是这样的。”
“是如今好,还是往昔胜?”宋滔问。
我回望:
“见仁见智。我呢,则是逝者已矣。”
然后我突然间笑得很妩媚,继续说:
“我的初恋就是在此地发生的,杜青云给我介绍这个地方。一切由这儿开始……”
宋滔静听着,在片刻的沉默当中,耳畔有波浪起落的水声,清晰动听,好像为我的哀怨缠绵故事作出伴奏。
“没有了杜青云,不可能有邱仿尧,就算有,也不可能演变至今日。”
我梦呓般自斟自饮,自言自语。宋滔唯一能做的只是细听。
“你知道,邱仿尧回了香港,且与你成为邻居,他也买了惘然轩,就在你选的单位楼上。”
这叫宋滔怎么说了。
他忽然之间觉得尴尬了。
为什么陪着我出来走这一趟,非但没有预期的畅快,还好像陷在一个乌墨墨的陷阱内,叫天不应,叫地不闻,把堂堂男子汉的身分变为一个管人家私隐的中性人物。
这对宋滔是委屈,也许更是轻微的侮辱。
可是,他坐在我对面,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的噜苏令你烦闷吗?”我问。
宋滔连忙答:
“不,不,作为你的好朋友,我有聆听的责任。”他坐直了身子,仍微笑着准备倾听。
小时候他每一次跟我见面,就是这个样子。
我必会爬到椅子上去,俯身向前,以一对略为肥胖的小手托着腮,就把在学校里头所受的委屈与故事一五一十的向我的宋滔叔诉说。
然后我会很天真地问:
“宋滔叔,你来评评理,是我做错呢,还是我的同学不好?”
宋滔每每拿手捏我的脸庞,说:
“孩子气的事,作不得准。总之,以后要好好相处,童年时的同学,能一同成长到大到老,是人生中一种极之重要的关系。”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
“我答应不会不高兴下去就是了。”
“对,那才是好女孩。”宋滔说了此句,跟着又会忍不住伸手捏一下我那张熟透了的苹果似的脸。
当年的情景回想起来,不无感慨。
他把双手交叠胸前,神情认真地问我:
“福慧,到今天,邱仿尧住在那儿,关系还这么重大?”
我答:
“问得好,天涯比邻,相反,分明就是左邻右里,也可视为远走他方的天涯浪人,在乎心上怎样想罢了。”
“你明白就好。”
我嫣然一笑,微微俯身向前,说:
“你要令我今晚快乐,如何?”
这个问题的挑逗性是存在的,宋滔很呆了一呆。
“否则楼宇的折扣就不高了。”
宋滔吃吃笑,只能有这个反应了。
“你知道怎样令我快乐?”
“你说来听听。”
“跟我谈邱仿尧这个人、他的事,我就会得开心了。”我的酒量相当好,一边谈一边喝。
“也许是压抑得太久了,胸口内贮存着有关他的一切,都好像要进发出来似的。也只有这样,我才觉得安乐。”
这就是爱情吗?连提一提他,拚命地谈论他的一切,都是至高无上的享受。
宋滔忽而有些感动,他拿手推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说:
“我明白。过去的走回跟前来,是一宗乐事,也是憾事。”
我殷切地问:
“为什么我还是不能忘记他?”
宋滔很诚恳地答:
“因为你还未遇到一个比邱仿尧更好的人选。”
我骇然,歪着头,神情有点迷惑,我在构思一个方法,或一番说话,才再把话题续下去。
“我是应该放开心怀去寻找一个代替的人选的,是吧?”我这样问。
“勉强不来。”宋滔答。
“机缘与命运勉强不来?”
“你也不能强自己所难。或者应该说,不是你勉强自己就能把心扇打开的。或者等待机缘一至,有个适合的人选前来,轻轻地抛一个小石卵在你的心湖上,起了涟漪,所有的心结就会开始化解了。”
“你的口吻像个专家。是否你的经验之谈?”
我的一句话,叫宋滔红了脸。他说:
“如果我告诉你,这是经验之谈,你会信吗?”
“你告诉我的话,我都会信以为真。”
“旁观者清而已。可惜的是,迷在局中的人肯听外头人一句半句劝,也不容易,很有点力不从心。”
“对,对。”我连忙附和:“太对了。”
宋滔轻轻地拍着我的手,说:
“慢慢来!”
“希望在人间?”
“谁说不是呢?”
说罢,两人总算欢然举杯。
这一顿饭还是吃得顶愉快的。
酒逢知己干杯少,宋滔送我回家去时,两人都有点微醺。
宋滔把车子泊在深水湾江家大宅的门外,开了车门让我下车。
我一踩在地上,身子就显得浮荡,吃吃笑地说:
“不,不,我不是醉。”
是醉与不醉,先不打紧。宋滔伸手搀扶了我,说:
“你小心。”
“对,小心,别一失足成千古恨,回头已是百年身。”
宋滔看到我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已然闪烁着晶莹欲滴的泪光。他一下子冲动,也是一个下意识的自然动作,他把我拉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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