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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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无泪-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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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下班好了,嘱茶房给我烧一壶咖啡进来便可,不必等我。”
“要嘱咐茶房给你煮一些面点之类吗?”
“不用了,一吃饱了肚,便只想睡,效率不高。”
这倒是真的,我下定决心赶工,就什么也不管,只埋头苦干,非做到完善不罢休,肚子饿根本不看成一回事。
一并专注在主席报告以及那盘总帐上,才不过两三个钟头,已经做停当了。
当我把那个写上机密的文件档案盖上了,放到传出去处理的文件盘上时,如释重负。
我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的确,工作整整超过十二小时,不能不说疲累已极。我忽然想,那些企业巨子总在一轮劳累之后,回到家就有妻儿相伴,争相侍奉,只有我,回到家里去,独个儿苦睡至天明。
永远没有尽如我意的人生。
或者今日我仍是位极众生,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簇拥着天下的物欲权势,若再加上身边有个邱仿尧,我怕是只能多活三年,就来个天妒英才,红颜命薄的结果了。
不可能每一样好的东西都尽归汝之名下。
忽而,头要猛地摇晃,才能甩得掉一个可怖的念头。
那么,小葛的际遇又如何?
完全没有缺憾了吧?
不。
决不可能。
我安慰自己,上天是公平的,不会对人作一面倒的安排。
小葛可能得不到邱仿尧完整的爱情,她分明是他的起码第二个选择。小葛本身并非富有,她是妻凭夫贵,这等于有父荫而尊,跟凭自己本事发迹而贵,有一个相当大的距离。
还有,我想到了,小葛并没有为邱仿尧育下一男半女,以他们的经济能力,至今仍膝下犹虚,显然是缺憾。
我的想法,无可否认是在搜罗对方的遗憾,以抚慰自己嫉妒与郁结的心。
到头来,清醒了,悟苦仍是自己。
算了,算了,就算自己是天下间最不幸不智不明不白的一个蒙难人好了,不必再把头埋在沙堆里。
我一手把文件档案盖上,也不再胡思乱想,披上了外衣,就离开办公室回家去。
老早已经习惯孤身上路。
我在银行大厦门口处才想起没有叫司机把车驶出来。想着,与其干站着等凡二十多分钟,车子才从深水湾驶到中环来接,倒不如自己乘计程车回去。
银行大厦门口的护卫员很恭敬地对我说:
“江小姐,有人来接你吗?要不要替你叫部计程车?时已晚了,在外面街上走并不安全。”
我听了这番话,反而心上不舒服。
连个银行最低级的职员都目睹了我的孤零寂寞。
什么女强人!
人们在背后不知几多有关女人非强不可的笑话,讲之不尽。
就在明天,这银行护卫员口中又多一个故事了。
真奇怪,女人一旦工作过度,就像喝醉了酒般胡思乱想。
我苦笑,挥挥手,示意那护卫员别管我,就往银行大门外走去。
非徒步走过一两个街口才能截计程车不可,怕站在大门口,成为护卫员寂寞工作的一服调剂品。在自己疲倦至极之时,还要跟对方应酬一大番话,太吃不消了。
晚风阵阵吹来,清凉一片,像把脸孔浸在大木盆的清水之中,非常地醒神。
我不自觉的踱着碎步,并不急于拦截计程车。
走呀走的,似乎真的已走了一段路。
我打算停卞来,游目四顾,找我的计程车。
就这么干站着,二十五分钟之久,路过的竟没有计程车。
我开始着急了,不知勇往直前,还是往回跑。是继续等待计程车走过,抑或干脆走回利通摇电话让司机出来接就算了。
香港这地方的治安是越来越多问题了。
半夜三更,一个孤身女子走在中环静市内,万一有什么不测的话,可不是闹着玩的。
尤其是我知道自己的身分。
举凡有头有脸的人,一旦意外横生,谣言必然四起。
分明是一宗纯粹意外,都会被渲染成曲折离奇,集情仇恨怨于一身的事件。
对于一位独身的富贵中人,这是最难接受的一回事,所引致的破坏力量,可能比实际意外的伤害更甚。
这么一想,我双鬓似觉湿濡,是急出一点点汗水来了吧。
正在举棋不定,忧疑顿生的当儿,一辆汽车刷身而过,吓了我一跳。
才定下神来,发觉那汽车冲前一段路,就停了下来,不再开动。
我瞪着眼看那部汽车,诚恐它的动静会危及自己的安全。
那是一部雪白的平治五OO。
我霎时间透了一口气,开这种车子的人大概不是铤而走险之徒。
果然,平治再发动马达,向前奔窜,消失于街角处。
我决定往回走,没有带手提电话在身边,只好回到利通银行去摇电话叫车。走着,迎面而来一辆汽车,忽而亮起高灯,教我无法看清楚对方。
我眯起眼睛,一阵眼花缭乱之后,只觉汽车嚓地一声,停在身旁,跳下一个人来。
是下意识的反应,我连连后退多步。
来人已整个挡在我面前。
差一点,我就要惊呼了。
眼前那一阵的五光十色,渐渐引退,淡出了。
我看到一张脸孔。
那一定是由刹那晕眩与迷惑,甚而是惊恐所引起的幻觉。
根本不可能是他!
那阔别经年的一张俊秀的脸庞,仍属于我不能忘怀的挚爱,并不出奇。
不可能发生的只是邱仿尧不会在此刻出现,他不应该出现,在于我裸露着寂寞与疲累之时。
多少日子以来,我有备而战,却苦无对手。
如今,我放松了戒备,在完全不为意、不设防的环境之下重逢相见,是太笑话了。
我垂下头去,意识到自己的尴尬与狼狈,那模样儿是一定见不得人的。
然而,不容我逃避,耳畔响起来的男声,是我今生今世化为尘、化为土,仍然不会忘怀的。
对方喊了一声:
“福慧!”
那两个字像在深山空谷内响起来,回音很大。
对我而言,怕是震耳欲聋。
曾几何时,当邱仿尧在耳畔轻喊福慧一声时,我如许的觉着柔情似水,情意绵绵。
我抬起头来,围绕着邱仿尧的那些乱冒的光圈,已然引退,他清晰地站在我跟前。
在一秒钟过去之后,我定下神来说:
“是你,很久不见了。”
再心如鹿撞,也得挣扎着强迫自己安静下来。
这么简单至极的招呼,竟然像使出吃奶般的死力才说出口来。
我简直觉得自己窝囊。
为什么站在任何人面前,在任何时刻都自觉尊贵无比的人,现今在这个男子跟前会如此的不济事?
我其实知道关键所在。
但,我不要去承应、接受、碰触那个底蕴。
在这事上,我决定扮骆驼,把头伸进沙堆去,不闻不问不想不追寻不研究不理会。
我不断的告诉自己,必须把眼前情景视作平常生活内的一个小环节,或有一点点的困难,但总会一下子就应付过去了。
邱仿尧不也是像个没事人一样,只不过微微笑着的跟我打这个招呼。
“是的,很久不见了。”
两句话其实等于一句话,彼此分先后抢着说过了,再想不出如何接续下去。
“是等不到车子吗?”邱仿尧问。
“走回银行去叫一部就可以了。”
“让我送你回去,好吗?”
我心里头以为自己会得回答说:
“夜了,不必张罗,我叫部车子方便至极。”
然,不是这样。
我耳朵的确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不阻碍你休息的时间吧?现在不早了。”
我正想摇头,表示自己出了控制言语的问题,就已经看到对方拉开了车门,说:
“还早呢,你才刚刚下班。”
我下意识地坐进汽车的前座去,才晓得反应,想着邱仿尧那句说话的意思。是恭维抑或奚落?
他闲闲地一句应对,可以引致我连连地忧疑与思虑,实实在在地太厉害了。
一个叫女人爱着的男人,永远是当时当代的在她心目中的超人。
车子开动时,我才发觉那是一辆白色的平治。
是刚才曾为瞥见我而停下来,又走了的。
这证明邱仿尧原来不打算跟我相见,最低限度不在此时此地。
到头来改变了主意,为的又是什么?
是因为舍不得一个偶然相遇重逢的机缘?
忍不住内心经年思念的情结,压不下再睹风采的欲望?抑或……
我不敢往下想。
那负面的答案可能令我打冷颤。
邱仿尧是可怜我独个儿挣扎在夜深人静的街头巷尾,不知去向,才勉强把我接载回家。
有如一些人,在角落看到一头无家可归的、疲累不堪的弃猫弃狗,恻隐之心油然而起,于是抱回家去。
邱仿尧甚至不会抱我回家,他只不过送我一程而已。
我不止一惊,且自卑至极。
我紧张得把双手垫在大腿之下,不晓得动。
我是随时准备把手抽出来,要掩着自己那张快控制不住而高声惊叫的嘴。
实实在在太难忍受那种对方一个微小动静与一句等闲说话,都活像计时炸弹似的。
我把一千一万个可能性,数呀数的,数到最后,还是挑那个最坏的可能结果,宁可把自己炸个粉碎。
在商场的历练,老早已叫我变得铁石心肠,绝对的习惯凡事均从各方面审情度理去分析,去研究,却必须为防万一,而接纳最坏的可能性。
积习难返。
竟还延展到儿女私情上头,不能自已,徒呼奈何。
汽车内的温度在我的感觉上是忽冷忽热的。
两个人都无话,气氛是清冷至极,心头阵阵无由而来的难堪,使我觉得浑身冰冷。
可是,每当有任何动静或言语,又会立刻令我思潮起伏,感情跌荡翻腾。血液像被猛火煮沸了的热水,滚烫得要自皮肤毛孔中冒出烟来。
实实在在地很难适应。
我不明白为什么上天要如此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我?
曾有一刹那的恐惧想法,像流星般,在我脑海内闪过。
如果汽车失事,那会多好。
不愿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日死。
我是心甘情愿地跟自己心爱的人同生共死的。
尤其是生时不能活在一起,那就更不如死在一块幸福了。
我的浪漫思想与殉情主义是真诚的。
因为我自出娘胎,无往而不利,心理上养成了一种宁为玉碎的情意结。
然而,只在转念之间,我就知道这是太一厢情愿的想法了。
这个坐在我身旁的男人,已经再不是曾与自己盟山誓海,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人了。
过去的已随风而逝。
不留痕,不留迹。
连泥土的指爪都不可见,不应见,才对。
怎样还能奢望有同归于尽的齐全与欢乐?
人家身边有的是颜如玉的贤妻,有的是水乳交融似的家庭生活,更有的是可期盼的万子千孙的将来。
陪着自己一道携手而去?
太不可想象了。
邱仿尧与我纵然不成陌路,也只会片刻相逢,瞬即便分离了。 
这个跟现实环境吻合的觉察,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利剑毫不留情地刺进了我的心窝,我心内在淌血,眼已含泪。
忍无可忍了。
幸好邱仿尧太专注在驾驶上头,并没有觉察到。
他说:
“近这些年,香港的地产雷厉上升,非常地在意料之外。”
我倒抽一口气,对方竟跟我谈起生意来了。
当然,这是正常的表现,难道邱仿尧还会说些什么甜言蜜语?连语带双关也不可能了。
我只得答:
“对。那么始料不及。”
“一如人生。”
这四个字出自邱仿尧之口,对我而言,已是意外之喜。
他还是透露着半分的感慨。
因而我的情绪好了一点,有兴致跟对方朝这方面聊下去,说:
“是你错过了机会,没有在这儿投资。”
“我错过的机会真多。”
这句话宛如春雷乍响,震彻心弦。我答:
“可以补救过来的。”
才说了此话,方知孟浪。
语带双关,非同小可。
万一对方的回应是:
“逝者已矣,纵使有悔,也是无奈!”
我又如何下得了台。
心上一惊,跟刚才的兴奋交织,浑身的血液在体内对冲着,难受至极。
其实我承受的只是虚惊一场而已,因为邱仿尧淡淡地答:
“你的意思是未为晚也?”
且他微微回转头宋,瞟了我一眼。
这一看,有如电殛,使我清醒兼戒备起来,自行保护自己,我说:
“本城最近甚多回流的资金,到外头转了一圈,还是觉得这儿最少风险,最多利益,于是又押上一铺,故而地产市道兴旺,银根不紧。”
“这就是你大手笔地兴建惘然轩的其中一个原因?”
我只能点头同意。
邱仿尧有足够的资料与智慧去明白我的惘然轩盛载着一段段如血海深的恩怨情仇。
“我可以买下惘然轩的一个单位吗?”仿尧问。
“欢迎之至。”
“听说,这大厦专为单身贵族而设,你不认为我没有了资格?”
“那只是宣传之术,住进去的人,忽而运转桃花,一下子红鸾星动,我们也只有欢喜,没有理由不让人家双宿双栖。”
“我是诚意的。”
“打算小住是吗?”
“起码小住,有可能长居。”邱仿尧说:“香港有很多吸引的人与事,正如你说,经年在外头的投资者,只要回顾、比较、衡量,就会产生依恋而作回巢的打算。”
我一下子没有接腔。
车子刚好转了一个弯,我随着那个转弯的角度,瞥见了身旁的男人,那依然俊秀如昔的轮廓,仍旧令我心折。
我在心内轻叹。
“从前家父之所以到菲律宾去发展,是为了不愿在中国内陆跟很多很多人分一杯羹,他宁可开拓荒园,走在人前,反而会得到更多的利益。我们这一代,比不上他的敏锐眼光与冒险精神,只会坐享其成,甚而一时不慎,放懒了身子,就会演变成坐以待毙,太不应该了。”
“你是客气吧?”
“不,讲的都是事实。菲岛政权的不住争夺与转替,使旅游业与地产都受到锐挫,资金增长落在人后,不能坐视了。”
这是当然的,投资在今日,仿似逆水行舟,非进则退,甚至进步得未如理想,都属倒退。
“你因而回归香港?”
“实情是以香港为桥梁,进军国内。”
“对国内如此具备信心?”
“何出此言?”
“苏联共产主义崩溃之后,美国正以雷霆万钧、泰山压顶之势,打算逐步跟中国算帐,务求世界再没有社会主义的存在。”
邱仿尧微微笑,带半分的不屑。
“你最熟悉美国情况,去年三O一条例不是一个讯号吗?”
“是一个讯号,但在乎你从哪一个角度着眼。”
“你认为美国不能奈中国之何?”
“千年万代,我们中国人都在困苦之中挣扎求存成长,几许民族与强权打算将我们毁灭而终不可得,这是一支强心针。”邱仿尧说:“我不相信世界只有一种主义,唯我独尊,任何政府之内都有反对党,一如任何家庭之中必有反叛分子一样。中国要容忍美国,美国亦要容忍中国,可以对立,不会独存。”
“既如是,你就在此时下注。”
“祈望祖国的忧患已经见底,还不打它的主意,开发它的市场,减恐追悔莫及了。事实上,现在才努力,已经迟了很多人很多步。”
“追悔无益,付诸行动,未为晚也。”
“福慧,”邱仿尧忽然地把车子控慢了,才问:“你也有同感?”
“是的。”我清楚地答。
“谢谢你的鼓励。”
“共勉而已。”
“但望如此。”
车子停了下来,正好在深水湾江家大宅面前。
我说:
“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谢。”
车厢内的空气冷凝了那一秒,邱仿尧才推开了车门,走到我的那一边,伸手打开车门,让我下车。
“晚安!”他说。
“晚安!”
连那句“改天再请你进去小坐”的说话都梗在喉咙,说不出声来,我就眼巴巴地看着邱仿尧开着那辆雪白的平治离去。
这么短暂的一次聚面,就弄得我整个人心绪不宁,坐立不安。
不止一夜,而是很多很多的白天与深夜。
我一直在想,追悔莫及的是生意的流失抑或伊人的远去?
补过抢救的是业务的新意抑或恋情的延续?
太迷惑、太曲折、太吸引、太不知所措、太耐人寻味。
自跟邱仿尧重逢以来,我每朝起来都有个小心愿,希望今天有进一步,更佳妙,更不可想象,却更愉悦的新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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