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兄,你说这是什么话了。才不过是几百万,就算几千万,几多个朋友的户口透支,既然讲明是我江福慧的朋友,就都有这个能力关照得起。紧张些什么?
“这种未经过世面的小于,户口透支六、七位个数字,就吓得这个撒手不管的不负责任态度,真令人失望。他们并不知道,唯其是真正家财亿万的人,才会记不起这种小数来,谁会巴巴的不把这么小的差额还掉?”
这番说话,表面上言之成理,实质上荒谬绝伦。因为身为银行家,绝对不会说出此番轻率的话。
罗炳坤是商界中人,如果在正常情况下,听到有位银行主席如此大言不惭,他怕不吓死。然而,唯其是我说出了有违身分的话,也正好让他知道,这已是我向他提出的警告讯号。换言之,我为了让他好好的接收警告,已经架下阶梯,让他下台。
说是几位朋友都有透支的行为,无疑是为罗炳坤保存面于,扬言真正是身家丰厚者才会遗忘几十万的小数目,更是令他心上好过。我是竭力帮助着他,给他机会去相信一些他愿意相信的批评。与此同时,也以一种手段迫令他合作,快快归还那透支的信贷差额。
果然,过了三四天左右,罗炳坤真的把五十万元放回户口去。
我想:嗯,怕姓罗的还真要张罗几天,才有这笔数目周转。
照常理看,是完全不值得同情的。
好人好者,有本事把亿万家财花个精光,沦落到今时今日的尴尬田地,莫名其妙!
差不多只有一个解释:当事人不长进。
然,每当在这种万头攒动、珠光宝气的场合,看到了罗炳坤夫妇,依然打扮得如一对开屏孔雀似的,翘起了屁股,满场走动,四方炫耀。明知欢容背后有多少眼泪,欢乐气氛里暗藏多少尴尬与悲哀,无法不令人惆怅,就令人觉得他们可怜可悯。
要维持这种硬装风光的工夫,辛苦程度可以想见。
故此每逢我在应酬场合见到罗炳坤,若是可能,以及不至于牵强下,我宁可装作没有看见对方。
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他秘密被人洞悉,心里其实腼腆,嘴上却仍要说着漂亮话,这种场面,的确令我难过。
当我遥遥望到拼命引入注目,意图出尽风头的罗炳坤夫妇,慌忙回过头来之后,竟又看到另一幅同样是惨不忍睹的画面。
天!
我想,怎么富贵豪门内的人,其实尽是牛鬼蛇神?
我所看到的是金佑堂的前度密友方婉筠。
这些年,每逢城内有大型应酬场合,是必会看到方婉筠义不容辞地出席,甚为努力地饰演花蝴蝶,穿梭于场内花叶之间,尽力惹人注目。
这份举止,隐藏着一个目标。
方婉筠要寻找归宿,在于她已经年近半百之时。
她原本是个相貌还可以的女人,年轻时配合淡淡的化妆,把轮廓衬托得显明一点,兼补了五官的不足之处,今人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吸引与可取之处。
一近五十岁,脸皮开始发松,承载不了太多胭脂水粉时,还要不自量力,勉为其难,只有害惨自己。
方婉筠的那一脸厚粉,总是随着她的笑容,在脸上颤动,害得在她跟前的人,有种要伸手去捧接脂粉的冲动,免得终于掉下来,令人手足无措。
单是这个心理负担,就叫人跟她说话时,整个心神都不得安稳。
说到服装,更是到达了“吾不欲观之矣”的地步。
已是半百的女人,不论长得如何年轻,实质上如何貌美,在服饰的配搭上只能够走庄重的路线,才显大方。尤其是出席隆重宴会,站在一堆身分高贵的城中显要跟前,女人,只有端正文雅才能压得住。
千万别穿暴露得近乎过态的肉感而非性感的服装。
不单是牵涉到个人品性的雅俗高下问题,就以纯吸引异性的角度着眼,一旦让男人不劳而获,他们不会珍惜。
任何事件的推动,都不妨有自动自觉的精神与操守。
只除了吸引男性一事上始应作例外处理。
最聪明的处理诱人身段的做法是只让男士们知,而不让他们见。
惟其知而不见,才有寻根究底的兴趣。
城内一位有名的富豪玩家,曾经说过这番话:
“如果你出一百万去收买一个女人,二十万是看一般人看不到的身材,二十万是看一般人不常看到的脸孔,二十万是一般人不易听到的好说话,再二十万是贴身享受,余下之数是在事过情迁之后,不必为对方作免费宣传。”
无疑是非常世俗的一番话,然,也有道理。
故而不能胡乱自贬身分。
由此可以想见,在没有特殊目的之下选穿自己喜爱的服饰,不论品味如何,还是有一份诚意,未可厚非的。
像方婉筠,心怀鬼胎,屡屡以钓大鱼为大前提,在装修自己的工夫上,未免流于肤浅至极。
单看她那件像游泳衣似的晚礼服,就知道她的手段与布局,都非常之低能。
显不出矜贵的气派来,固然是一个缺憾。
那裸露的肩膀,太窄太瘦,还不算是致命伤,最令人惨不忍睹的是那差不多要跌在外头的胸脯,一片苍白之中,有几丝幼幼的青筋浮现,那种感觉是很难叫人接受的。
方婉筠若穿长裙,还可以,一旦以迷你热裤出现,那两片大腿的肉甩甩荡荡的,只能令人生一种感慨,顿觉时光荏苒,岁月催人。
以这身打扮,穿梭于贵胄淑女之中,只是一份悲哀。
当事人知道是悲哀,更添惆怅。
当事人不以为是悲哀呢,益发可惜。
为什么要弄成这个样子?真是耐人寻味。
照说,金佑堂在世时,虽未曾予方婉筠合法地位,毕竟跟在老金身边凡三十年,多少油水是会捞得到的。做女人,只要稍有预算,把收入放一点在地产上头,实行最简便的投资保值,买楼收租,捱到这年头,不是可以优哉游哉地退休了?
何苦如此现世?谁不是放条身子在江湖上操作,但总要有个谱,这包括退休的年龄在内。
女人,劳累半生,还要自下半生开始再找寻角色,安顿自己,那就属于离谱了。
方婉筠原是在金佑堂百货店里当售货员的。三十年前,金家的百货店还是在上海四大公司的垄断下,在本城内熠熠生辉,也就是从那时起,方婉筠被金佑堂看中,收起来,留为自用的。
征战沙场三十年的老兵,一旦到退役之年,才发觉家无长粮,真是晴天霹雳。
众所周知,金佑堂去世,家产全部归于其正室钟氏手上,连那堆亲生儿女,都要开始改为仰承家中老太的脸色,在外头的女人,有哪一个会额外受惠?
还加上,风闻方婉筠好赌。
金佑堂在世日寸,为此而屡屡吵着跟她拆伙,结果还是痴缠扰攘过掉半生。由此可以推想,金佑堂放在方婉筠户口里的钱就肯定不多了。所以说,一个女人的靠山必须是自己。
方婉筠的靠山倒了,骤然发觉还有下半生的安稳日子要过,先是彷徨,继而张罗,就得出如今这个结果。
刚巧会场鸡尾酒会里头,站在我身后的两位男士,正在畅谈业务之余,说—亡两句闲话,给我听到了,其中一位说:
“老金剩下来的遗产你有没有兴趣?”
“哪一笔?”另一个答。
“当然是指在现场走动的一笔。”
“得物无所用,怎会有兴趣?我家早已改用菲佣,不用老银姐之流。”
我很自然的挪动脚步走开了,怕被对方发现自己刚站在他们背后,听到一切。
男人嘴巴不干不净,拿女流之辈欺侮,固然是他们的过错与私孽。但,也真要怪女人不长进。
我不知何解,每逢在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之中,便额外感慨。
当然,能有景可触,对我,已是弥足珍贵了。
曾经有过一段日子,我完全麻木。
宴会中人都忙不迭地跑到我跟前,谈起那座司徒拔道的华厦计划,似乎“惘然轩”已成城中佳话。
“福慧,你的市场推广术原来如此一流。”
“江小姐,华厦将于何时落成,何时发售?”
“福慧,预售之前,得给我一个电话。”
“福慧,用包销方式出售会省却你很多麻烦,如果真有此意,我希望你会考虑我们地产公司。”
“福慧,福慧,我已经给老友们说了,要买惘然轩,我有办法。”
消息传得真快,依此走势看,这幢华厦末完成图则,已经售罄。
价钱会不会是问题?
我心想,大都会内口袋里真正有钱,以及可以把钱赚到手的人,何其多。只要把货品设汁得配合他们的口味,就可以了。
这最近贸易及厂商会到上海去做香港货品的推销周,我是委员会成员之一,被邀作香港代表去主持剪彩仪式。陈列展销的货晶都是港商制造,非常精美,其中有一件货晶,摆在百货店中间展览,令我大惑不解。
我问随员:
“这是水床?”
随员恭谨地答:
“是。”
“大陆人民会买水床吗?”
“不知道,市场总要开拓,货品要销得多,只能不断找新的对象买家。”
“水床售价多少呢?”
“六干元港币一张。”
我在心内惊叫:“谁买?”六千元不是个小数目,且水床绝对不是家用必需品。
结果呢,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一天之内,卖掉十九张水床。
买主全是大陆个体户。
在电视机、雪柜已经变成家家户户都有资格享用的今日,中国内陆大城镇的人开始自由运用余钱买自己喜欢的货品,只要对上他们的胃口就成。中国内陆的人心尚且如是,何况香港?故而,我满怀信心,惘然轩一定能顺利出售。
一晚应酬劳累之后,我恨不得立即能躺到床上去,昏睡过去。
回到家去时,已是深夜。佣人开了大门,即说:
“小姐,有位姓葛的女士,一连打了两次电话来。”
“葛?”我问。
“是的,我把她的电话号码放在你的床几上。”
我飞也似地,奔回睡房。
果然,字条写上了一个酒店电话及房间号码。
一阵如潮涌现的兴奋,令我浑身滚烫,人活像是被火烧着了似的。
我下意识地抓起了电话,拨着号码。
当对方传来声响,说:
“君度大酒店。”
我张大了嘴,竟骤然不能造声。
我说不出葛懿德三个字。
这三个字有如千斤重,压在我的舌头之上,教我无法口齿伶俐。
从前的葛懿德是我身边的行政助手及闺中好友。
如今的葛懿德,是菲律宾华裔首富邱仿尧的妻子,是我的情敌。
这段恩和怨,早已埋藏于心底经年,也不去碰它了。尤其是邱仿尧夫妇都在菲律宾,不曾回港,那就不必自揭疮疤,自舐伤口,免得更伤心伤神。
可是,人跑回香港来,且打算在我跟前亮相,那就是逼着我去面对如烟如梦、如泣如诉的往事了。
如何是好?
我弄不清自己心头的感觉。
这一刻,我真尝到倒翻五味架的滋味了。
“君度大酒店,请问找谁?”
电话里头传来这句问话,吓我一跳,惊得随即把电话扔掉。
不!过去的让它过去,不必重拾,不必回顾,不必祈盼,不必可惜,不必企图有什么新的发展。
我缓缓地睡到床上去。
身体疲倦,精神紧张,两种感觉加起来,十分的不好受。
再疲倦,我知道,今晚也不可能入睡了。
长盼天明的经验,对我是并不陌生的。
过去的那几年,寄情工作的其中一个好处,是在体力与脑力不住操作劳动之后,最低限度有一觉好睡。
想睡,拚命努力去睡,而终究睡不着时,那份烦躁,是天下间一种酷刑。
忽然的,石破天惊,床头的电话响了起来。
我翻起身,直瞪着电话,眼光炯炯有神,像看到一件宝物,又像见到魔鬼似的。
完完全全地既惊且惧,却又隐隐有无限欢喜。
会不会是葛懿德摇来的电话?
这将是她在今晚找我的第三次了。
并不出奇,葛懿德跟在我身边任事时,在银行内的能力是人人皆知的。她的工作成绩斐然,最主要的一点是具锲而不舍的精神,,凡是决定要进行的计划,一律以绝不放松、穷追猛打的手法,纠缠至成功为止。
她的韧力惊人,令人不得不佩服。
只要她下定主意要找我,她一定会找到且会在最快速的情况下完成。
没有人可以抗拒小葛这种永不言倦的坚毅精神,必然投降,愿意跟她合作或妥协。
我想,既已找上门来,就不再回避好了,生命中的福与祸反正是逃不了。
我把电话拿起来,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句:
“喂!”
“是福慧吗?”对方的语凋极为轻松。
声音是好听的,并不太熟,仿似在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传过来。
“是的。你是……?”
“小葛!”
果然是她!
“认得我吗?”对方问。
怎可能不认得?
“小葛,”我忽然发觉自己的喉咙有点沙哑:“你在哪儿呢?”
“我们回港来了。”
是的,“他们”回港来了。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像轰天雷,震耳欲聋,心胆俱裂。
“旅游还是公事呢?”
“仿尧要来这儿处理一些业务,计划比较长远,我们见面再谈好不好?”葛懿德说:“对了,仿尧要我问候你。”
“谢谢!”
我只能这么答,说着这话时,脸孔上有种湿濡的感觉,是眼泪掉下来了。
“你稍等,我把他叫来跟你说几句话。”
这稍等,有如地老天荒。
我很想很想很想把葛懿德叫住,阻止她,然,又是出不了口。
待听到一个男声时,仿佛大错已经铸成,心头蓦地有种沉痛与懊悔的感觉。
“你好,福慧。”
“仿尧,你好!”
跟着就是一阵子的沉默。
谁都没有再说话。
“我们回香港来小住一段日子。”邱仿尧说。
“嗯,很好,欢迎你。”
又是无话。
“懿德要跟你约见面的日子,请稍候。”
邱仿尧于是把电话筒交回给他的妻子。
“怎么样?明天出来见面好不好?”葛懿德喜悦地问:“实在急不及待地要见你。”
我说:
“明天比较忙。”
“那就后天吧,或者明晚也可以。”
要逃避又谈何容易。明天之后有后天,后天之后有大后天。我只好说:
“那就明天晚上吧!”
“好哇!”葛懿德这才欢天喜地地收线。
从这一刻到明天晚上的相思难耐,在程度上将较平日骤增百倍。
有道是,相见不如不见。我如今才知道这个滋味。
不知道邱仿尧今晚是否能好好入睡?他会想起从前与我的种种情义吗?抑或过去的一切,于他已是一笔撇帐,根本已不存在了?
明朝目睹我依然孑然一身,形单影只,仿尧会怎么想?觉得我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不值得怜惜,是不是?
他终于跟葛懿德成婚了,带着能干与美丽的妻子回来,向我炫耀,为证明小葛的聪明与我的愚昧?
无可否认,得着像仿尧这种男人,是应该感恩的。
零碎混乱的思潮,澎湃起伏,像要把我整个地吞噬。
时间每一分一秒的爬行过去,直至相见的时刻。我整个心像要从胸口跳出来似的。
手脚开始冰冷,我走进太平洋会所餐厅去时,觉得自己像个机械人,毫无生气地一步一步朝着目标进发,根据体内贮存的资料,进行一项操作。
我站到葛懿德跟前去时,肯定是笑容牵强的。
这跟小葛那从容得意的表情,完全是两码子的事。
小葛欢天喜地地握着我的双臂,说:
“福慧,你比从前更精灵,更美丽!”
“不,老了!”我说。我真有此意。
直觉上,小葛似乎比我年轻得多。
这是心广体胖之故,对方看起来富态多了。
“一点也不老。”小葛拉着我的手,坐了下来。
这时我才发觉,没有邱仿尧在座。
我不敢开口问。
问了,好像我非常着重他的出现似的。
这番表现,在人家的太太跟前,更不得体了。
倒是小葛开始解释:
“仿尧等会儿才来,他这人,一天到晚忙公事,原本说好了,什么事也扔在一旁不管,先来看老朋友的。谁知到了最后一秒钟,他仍要放业务在第一位,把我送到这儿来,就先走了。说等下办妥了事。再赶来。”
我微笑,没有回话。
“怎么样?好朋友不怕实话实说,你有了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