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祝福你!”
庄尼试图站起来,打算告辞。
“庄尼!”
“我的角色已经演完戏分,该下场了吧。”
“谢谢你!”我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来,道:“开跑车似乎并不是一个孕妇及一个母亲所该做的事,你把林宝坚尼拿去吧!”
当我把钥匙塞到庄尼的手上去时,再说:
“放心!你现在的问题是要把汽车留为自用,抑或变卖套现,开始新生。所有的有关汽车的文件,我会派人送到你办事的地点去给你。”
庄尼想了想,很温柔地伸手抚摸了我的小腹一下,道:
“多谢,他一来人间,就施惠于人,太棒了。”
我一直送庄尼出大门,看着他坐进了那辆在阳光下闪着银色亮光的世界有名跑车,我才忽然想起一件事,高声叫喊:
“庄尼!”
庄尼从车厢钻出头来,满脸喜悦地傻笑,问:
“什么事?”
“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
庄尼想了想。
“孩子的父亲一定会知道,那就成了。反正孩子不会也不应姓我的姓氏,让他姓江。”
我眼中再含热泪,挥着手,目送那像尾银鱼的林宝坚尼驶出江家大门,奔驰于深水湾大道之上。
怎么会想到能了解、能信任、能帮助自己的竟是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我坚持着要回利通银行去,照常上班。
尽快把自己的创痛埋葬在繁重的公事上头,使生活纳入正轨,以开始我的新生。
当我才重新坐定在主席室内,就有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强迫我集中精神去应付。
陈家辉来看望我,并且透露了一个相当令我骇异以致愤怒的消息。
陈家辉坐在我的办公室内,脸容带着半点紧张,说:
“福慧,我早就打算来看望你了。”
“多谢你以及洪红他们送来医院的花。过一些时间,我再面谢他们。”
“原是要到医院看你,但医院说你只接见一两个比较亲近的朋友。”
“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打算静心休养,那是很严重的一次灾难,我承受的心理压力如何,不难想象。”
“当然,我完全明白。”
“毕竟,现今一切已成过去了,金钱上的损失,还不是最严重的事。”
“福慧,你只说对了一半。”陈家辉说。
“什么意思呢?”
“金钱上的损失真不是最头痛的一回事,绝对有机会补救过来。”
“这正是我的意思。我准备把这块地皮捐出去,并斥资兴筑一间全城最大规模的、只向贫苦大众提供服务的医院。”
“可是,事件或者说困难还没有完全过去。”说这句话时,陈家辉的神情相当严肃。
我有颇多的不解,忙问:
“家辉,你是什么意思,我们是熟朋友,实话实说。”
“好,事不宜迟,我们急着要解决这件事。”
“究竟什么事?”
“惘然轩倒塌不是一个引致你财产折损的问题,保险公司的赔偿以及地皮本身仍然可以作为相当的补贴。但,它可能牵涉到官司。”
“官司?”
“对。你不单是发展商,而且是承建商,你授权宋滔另组一间公司承筑工程,他又是该公司的画则师,总体一句话,要负责整件事的人是宋滔和你。”
现今滔叔死了,就只剩下我一人,这个关系,我首先弄明白了。
“福慧,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万一政府认为是你们负责建筑的护土墙有绝大问题,偷工减料,于是酿成意外。这事可大可小,因为弄出人命,再加几个伤者都是劳工阶层,更容易被煽动而提出种种控诉,这给你的麻烦可就不少了。”
我一怔,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就由于我的脸色稍变,陈家辉就再说:
“这阵子香港的巨富们被政府‘逐个捉’,可真是件烦恼事。你当然可以想象得到被商业罪案调查科认为你刻意为了赚钱而不顾虑公众利益,单是那个查询过程就令人头痛不已。”
我苦笑,说:
“被害的是我的挚爱,不是吗?”
陈家辉答:
“只是你的朋友会予以同情,其他人只会幸灾乐祸,说上一句应有此报,天理循环,那又情何以堪?”
这就是说,除非政府不扩大事件来办,否则我就立即要身在困境之中,名誉固然受严重损害,连精神肉体都会被拖垮了。
难道在九七年过渡期内,香港还缺这种例子吗?
“福慧,被廉署与商业罪案调查科正式起诉之后,到被判无罪的那段时期,痛苦情况不能言喻,何只是一夜白头?”
我默然,一下子太多问题,要我立即思考了。
“福慧,有些险不宜冒,我们必须寻求庇荫,以防万一。你还有很美丽的前程。”
“你认为是这样吗?”
“是的。”陈家辉说:“让一步海阔天空。”
我说:“如果真如你所说的,我也只好立即找我的律师商量对策。”
“从正途去打这场官司,未必会赢。关键性的证据握在有关人等手里。”
我愕然:
“什么叫‘有关人等’?”
陈家辉答:
“你先听我说一些资料,你对工程未必会清楚。惘然轩之所以倒塌,是豪雨造成山泥倾泻,护土墙保护不力。这意外就牵涉到两件事,其一是山泥,其二是护土墙。后者的安全问题当然是由你们负责,可是前者呢,属于政府地段,那就很明显的了。”
我恍然,立即答:
“那么官司更容易打。”
“也可以说更难打。”
我睁着眼睛等答案。
“有关方面肯让一步,把责任放在自己身上,而不指控对方,不就等于化干戈为玉帛了。”
“那当然要有条件,对不对?”
“估计是的,最低限度我建议你应加强这种官司的防范力量。”
“条件与方法是什么?”我如此斩钉截铁地问,当然表示接受条件的提出以及予以考虑。
陈家辉也就毋须再兜圈子,直接地答:
“洛克伟力会直接跟你磋商。”
“洛克伟力?你是说杜比银行的洛克伟力?”我没有惊叫已是极大的忍耐力:“为什么会是他?”
此话一出,我就知道自己多此一问了。
交换的条件其实并不需要待跟洛克伟力见了面才知道吧!
他想要些什么?港联银行想要些什么?杜比银行想要些什么?有些人想从香港人身上要些什么?浅白得令人发笑。最奸狡的政治阴谋,很多时都是在明白人一眼之中就图穷匕现的。
我答应跟洛克伟力见面。之前,我很认真地对陈家辉说:
“家辉,我可以跟你再切实地谈几句吗?”
“为什么不可以?”
“家辉,你那么的年青有为,在市场内办法多的是,究竟你怎样看自己的前途,怎样计划与部署未来?”
“一定要赚更多的钱以防不测。”
“不择手段?”
“在商场,谁个不是?”
“未至于牵涉到群众利益吧?”
陈家辉大笑。
“这个问题我是想过的,但国际银行倒闭,再推上去期指崩围,这些情况事件又作何解释了?”
“你的意思是你不干,别人也会下手,故此机会来了,就在手上,让自己更上一层楼?”
“对。福慧,”陈家辉答:“香港可能只有目前,说得具体点,香港赚钱或赚大钱的机会可能只有几年。”
“你不相信明天会更好?”
“明天若是更好,那么,明天再来赚,我们今天先别错过眼前的机会。”
“免得明天有悔?”
“就是这句话。”
我点头。我当然知道成为杜比银行个人最大的股东与成为商业罪案调查科调查对象二者之间的重大分别。我没有再表示什。,
我对跟洛克伟力见面,作好了很充足的心理准备。
我们约会的地点相当特别,是一位政府极高职位的高官官邸,陈家辉护送我前去的时候,在车内向我解释:
“家主人跟洛克伟力不只是同乡,且是极要好的朋友,洛克这次来是过港性质,专诚为了你这件事的调停与安排,只逗留半天,就要在傍晚飞日本,故此也不入住酒店,就在这官邸休息一下,也借此与你密谈。”
我是聪明人,商场政坛的惯技,都已了如指掌。
对于这个约会地点的安排也真有点奇怪,我怀疑可能别具用心与意思。就算洛克伟力只逗留几小时,在此稍歇也不必把我找来,约在餐厅会所,甚至上利通银行办公室密议即可。
把我接来这里谈这种合作,会不会有可能要暗示给我,洛克伟力背后的支持力量、权力来源以及他的代表性与权威性。
只是洛克伟力个人的担保,在这件事上是力量不够的。
至于说政府人员就更不便出面牵涉在里头,否则有可能成为把柄。这些年,什么有背景靠山势力的机构与集团都学乖了,不会在关节儿上头出面,以免露出马脚。去年政府跟金融界的华人经纪头头单独谈判,由财政司亲自出马,口气与意识有威迫对方放弃经纪交易联会主席的竞选,有可能是觉得他团结华人经纪的力量,对政府争夺股票市场的控制权力造成阻碍。结果给人家白纸黑字的记录下来,传媒反过来向政府提出质疑,增加了很大的尴尬。有此前例,无人敢再轻率出面做打手。
洛克伟力是商家人,就自然不同。有什么秘密爆出来,他也可以一句在商言商就了事。
是否真有官商勾结这回事,一定查不出来,完全没有证据之可言。世界上最精明也最狠毒的处置办法就是宁被人知,莫被人见。偏偏政治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单独走入官邸的书房,就见到洛克伟力迎出来,陈家辉是在外头等着。
“很高兴再见到你。”洛克伟力说。
“我并不有此同感,我实话实说了,请勿见怪。”
洛克伟力微微一怔,心里有着极多的痛恨,当然也不动声色,只笑着说:
“无论如何,我们合力把不愉快的事件变质,一切化险为夷就好。”
我听了对方的这句话,脸上才绽出笑容来,回说:
“如果是有险的话,当然是要想办法化险为夷的。”话里还是有骨刺,洛克伟力不是听不懂的。
于是他很严肃地说:
“江小姐,有些错误在不幸与大意之中造成,不是本意,但杀伤力相当大。”
“对。例如惘然轩的意外。”
“听说两位死者都是你的朋友。”
“是的,一个爱我甚深与另一个我爱他极切的朋友。”
“我很难过。”
“这还不是最难过的地方。洛克,我们实话实说了,你这次再来,陈家辉说要给我重提旧事。”
“我们仍非常有诚意地请你成为杜比银行的个人最大股东,股份作价多少,维持原议。”
“有附带条件?”
“当然有。”
“附带条件是我这方提出来的,不会太令你觉得意外吧?”我说。
“不会不会,难得你肯谈条件,我心中有数。”
“好。那么你听着,只要杜比银行在我注资之后,一年之内不染指环宇银行的收购战即可。”
“什么?”洛克一怔。
“你还不明白我的顾虑?”
“可是,我以为陈家辉已把交易的症结问题向你透露过,然后你才来看我!”
“他的确已经把关键性的问题跟我说过了。”
“他大概没有把你成为杜比银行个人大股东的额外可能保障讲给你听,银行的联系极广,法律界与政界、建筑界等方面最顶尖儿的人物都站在我们一边。如果有人知道你背后的这些援引,你会免去极多麻烦,我可以完全担保。”
“例如不会被起诉建筑惘然轩护土墙偷工减料、危害人命一事,对不对?你的意思其实我很清楚,这些从不同角度,搜集不同资料,就可定夺有罪抑或无罪的案件,在政权淫威下多的是,乱世尤然。究竟惘然轩倒塌,是政府对山坡安全控制应负责,还是我们失责,抑或两方面都有责任,那些法律与建筑界的观点必然不一致,就看采取哪个角度来看罢了!在你眼中杜比银行最大股东的表面利益是名与利,暗地里的保障就是不会有无谓官司打是不是?”
“太对了,这是我的推论。”
“你的推论与构想有理由,也有可能存在。今次我特意来看你,就为我要落实陈家辉对我所言的是否就是你的意思。”
“绝对是的。”
“那就好了。我可以当面地、切实地、清楚地、肯定地告诉你,我不需要通过杜比银行得到我的名与利,以及我在这个社会生活的安全安乐与保障。”
“洛克,我是个非常精打细算的人,要我以爱香港的良知和出卖港人利益的代价换取个人的安居乐业,是太得不偿失之举了。”
“洛克,你没有面临过要在个人前途与群众利益两者之间择一的经历真是太可惜了,那感觉就如战场上不怕枪林弹雨、不惧生死的战士,勇往直前一样。
“上次,我到英国与你会面,你向我提出的交易,我拒绝了后,自己还踯躅在伦敦街头细想,并非对自己的决定犹豫不决,更非后悔,而是认为杜比银行的建议,能带给我的名利并不吸引到无可抗拒的地步,只不过是有则固佳,缺亦无妨的锦上添花之举。故而,对我个人操守与品格的考验程度不大。
“这一次呢,大大不同了。洛克,香港任何一个阶层的人都明白被官府纠缠上了的麻烦,也清楚因此而要蒙受的精神以至财产上的损耗有多少。商家人这些年对于政坛商界上种种由勾结以至残杀之战,看得心惊胆战之余,也渐渐见怪不怪了,临到自己头上来,不错是有一阵子的战栗,然而,很快就清醒地面对现实了。这个志愿是我有生以来至重至大的,非常的难得。真要谢谢你提供一个我发掘自己勇气与良知的机会。”
洛克伟力怔在那儿,像个白色的石膏像,木无表情。我笑着说:
“所以,你刚才说化险为夷,我同意。如果真有险的话,是要摆平的。可是我觉得我的险已过去了。这以后将是康庄大道。”
“惘然轩一案,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收到任何正式控告与调查的通知。所以你和陈家辉等人的顾虑,可能是多余的,万一真有打官司的可能,你们杜比银行的人面广,有机会碰上什么达官贵人,请给我转达一句,我江福慧并不怕官司,只欢迎正义之战。”
“洛克,你要进行什么勾当,让你们自己人帮你一把忙,别把我们中国人拉落水,尤其不要小瞧在香港长大的中国人,我们身体之内还是流着中国人的血,以国族与同胞的幸福为生活至大之目标。”
我站起来,告辞了。
当我坐在车厢内时,脸容宽松舒畅,且安宁圣洁。
在车里等着我的陈家辉忙问:
“跟洛克伟力谈得怎么样?”
“这是我历久以来最畅顺、最痛快的谈判。”
“是吗?”
“是的。因为我们说着同一的语言,向着同一的目标进发,抱同一的宗旨做事。”
“这是意外之喜。”陈家辉喜形于色地答。
“也不算意外,其实各国各族的人都应有如此操守。谁不爱护自己的国家、维顾自己的民族、争取同宗同源者的利益,谁个会倒戈相向,站到危害自己祖宗同胞利益,才是龟蛋。
“洛克和我都在为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社会、自己人尽一分力量,他仍有我的一份尊重。”
说罢,我回望铁青着脸,狼狈得无以复加的陈家辉微笑,说:
“只有那些不知道自己是身为哪一国、长在哪一个地方的人,做着一些违心的事,才不是我愿意交往交谈的对象。”
我伸手轻拍司机的椅背说:
“请停车!”
司机停了车,我下了车,连头也不回地就向前走了。
真正看到了陈家辉这种人的面目后,我更豁然开朗,我知道我绝对有理由爱重邱仿尧、自己骨肉的父亲,直至生生世世。
太阳非常温柔地照耀下来,洒满了我一身。
我觉得遍体舒畅,精神奕奕。
缓缓地,一路地走着,不自觉地到达了跑马地的坟地来。
每一次上坟,我的心情都非常的沉重。
这一次,例外。
我再一次站立在江尚贤与蒋帼眉的坟前,祷告:
“爸爸,我深信你还是在很多很多恶行与劣性之中有善良的一面吧,否则你不会有如此不慕名利的帼眉深爱你一生,也不会教育出我如此懂得不畏强权。”
“你殁后,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重新尊重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