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我在邱仿尧爱恋眷惜之下,发出优美诱人的叹息,在寂静的居室内完全的起不到作用。
由激情所引发的心灵璀璨,发展至满足之后的精神静寂,除了我俩知之,都被狂暴的风声雨声雷声所吞没。
我躺在邱仿尧的臂弯内,望住窗外那黑漆的一片,出神。
我拿眼看看仿尧,他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
那神情的休憩与可爱,使我又情不自禁地翻了个身,轻轻地吻在他的额角上。
仿尧仍闭着双眼,说道:
“你不让我好好地睡一觉!”
“仿尧,你总是爱睡。记得在菲律宾的小岛上,我们快要分离的前一晚,你也是这个贪睡渴睡的模样。”
“我们睡醒了再说。不是吗?今夜又不是分离的前夕。”邱仿尧说。
“可是,仿尧,我怕好景不长。”
“女人的忧疑比实际需要多起码三倍,尤其是对感情。”
“我有第六感。”
“纵如是,我现今不睡,并不表示能解决问题。”
“仿尧,请告诉我……”
我忽然地紧张起来,抱紧了仿尧。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如果小葛回来,你会怎么样?”
“那是明天的问题。”
“不到十小时,天就亮了,我们拖不了。”
“小葛并没有说她明天天亮就要回来。”
“她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等于随时都会出现。”
“那时候,我一定有答案。”
“真的?”
邱仿尧睁开了眼,看牢我,说:
“真的。你信我。”
“答案不可以预先提供?”
“福慧,先让我睡。是你的总归跑不掉,对不对?”
“雨仍然这么大!”我说,把头伏在邱仿尧的胸膛上。
“这样子凉快!”
不知道穷人在雨夜怎么过?我忽然想:“我住在这种最一流的房子里头,不会知道屋漏更兼逢夜雨的滋味。仿尧,我告诉你一个小故事。”
“什么故事?”
“我小时候,爸爸曾经要宋滔叔叔给我兴建了一间娃娃屋给我满房满室的洋娃娃,我开心得不得了,当下向宋滔叔叔许下了承诺,将来要给穷人兴建居室,让他们可以跟我的洋娃娃一样,居者有其屋。”
“你实行了没有?”
“人总是先行关顾了自己,才及他人。”
“现在是时候构思了吧?”
“嗯!我想是的。身在福中的人,应知贫苦大众的屈曲,继惘然轩之后,我会兴筑一些给中下阶层租售的搂宇,我的计划是……”
我话还没有说完,突然的听到外头隆然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跟着像地震天摇—般,整张床往下塌。
吓得我与邱仿尧紧紧地抱着,坚持成为一个整体。
就在这一刻,周围变得黑暗,刹那间,我与邱仿尧好像瞎掉了似的,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一阵阵巨大无比的声响,在身畔不住地响起来,此起彼落。
然后我与邱仿尧感觉到自己从高处一直堕落到深渊似,那过程是转瞬间的事,却有种令人魂飞魄散的恐惧。
重新再触到地面时,全身有着剧痛。
“哎呀!”我叫喊起来。
跟着全然寂静。
我向身旁乱抓,一边似有一堵墙堵塞着,无法再伸手过去;另一边,我能摸到的却是些无法辨别出是什么的硬物。
“天!”我的惊恐在刹那间倍数骤增。
第一个念头就是邱仿尧到哪儿去了?
就算是已经打入十八层地狱,我也愿意跟随。
我这才晓得高声叫喊:
“仿尧,仿尧,你在哪里?”
没有回音,没有反应,依然是一片黑暗,周遭死寂。
“告诉我,究竟发生丁什么事?”我吓得手足冰冷。
会不会是一场噩梦?
对,我想一定是在梦中,只有在做梦的时候,事情才会这样没有条理的突然发生。而且,我分明地张开眼睛,怎可能什么也看不见,活像在一个坟墓里似。
我发觉一触动这个意念,汗水就从背脊涌现,整个人开始发抖。
一切的情景都太像墓穴了。
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困埋在坟墓之内,真是太恐怖的一回事了。
我用力地咬着下唇,痛得再度惊呼,喊:
“仿尧,仿尧,你在哪里?”
我开始要正视一个事实,这不是梦,是实际生活。
当我跟仿尧在相偎相依,缠绵悱恻之后,一件难以想象、难以形容的意外事件发生了。
会不会是整幢惘然轩塌了下来?
是史有前例的。香港在若干年前,也曾发生一场豪雨,在旭和道的一幢华厦倒塌下来,死伤无数。
一念及此,我更不断地叫喊:
“仿尧,仿尧,你答我!”
除此而外,我一点办法,甚至希望也没有。
一种绝望性质的恐惧,弥漫全身,我似乎自觉死神已至。
我狠狠地想,死有重于泰山,对一个女人而言,所谓重于泰山,怕是与相爱的人葬在同一墓穴。
“仿尧,”我低声啜泣:“我不介意真的要离开这个世界,可是让我在死前,知道你在哪里?”
我哭得越来越伤心,越来越无助,越来越不可遏止。
直至到身畔传束一阵微弱呼唤声。
我压抑着自己的激动,细听。
果然,是仿尧的声音。
他并不是呼喊,而是断断续续地说话:
“福慧……福慧……”
我兴奋得大叫:
“仿尧,你在哪儿?你在哪儿?我看不到你,真的,我什么也看不到。”
“福慧!”
天,真的是仿尧的声音,可是声音不再雄壮,且近乎微弱。
“仿尧,你在哪儿?”
“我不知道,福慧,我被压在砖墙之下,福慧,很可怖的意外发生了。”
“仿尧,让我过来你身边看你,请继续对我讲话,好让我寻找方向。”
“福慧,我在这里……福慧。”我正打算坐直身子,头上却有阻挡,只好伸手向前摸索爬行。
正如仿尧所说,一宗难以形容的恐怖事件已发生在我们身上了。
除了是房屋倒塌之外,别无其他任何原因可以解释到这阵子我们身陷的困境。
我忽然之间脑袋一片空白,不再想什么,只跟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爬过一些肯定是塌下来,乱七八糟的稼私杂物、颓垣败瓦。
一阵难堪的剧痛自我的右腿散发全身。每当我拖着腿向前爬行时,就觉得那右腿是一个沉重至极的负累。
“仿尧,我爬过来了。”
“福慧,福慧。”
反应的声音就在身畔,我开心得狂叫:
“找到你了!”
我伸手过去,以为可以捉到邱仿尧,可是,不成,挡着我的又是一些塌下来的石屎与泥砖。
我急得差点要哭出来。
我明知邱仿尧就躺在前面。
天下间没有比这咫尺天涯更令一对情人难受。
是心灵的恐惧与肉体的创伤一起折磨着我们。
“福慧,你在哪儿?我看不到你。”仿尧的声音充满期望。
这更令我悲伤与焦急。
我拚命地用手捶打着挡在我们中间的那些倒塌了的石屎墙,直至感觉到双拳的痹痛越来越加深为止,才停住了手,绝望地哭泣起来。
“福慧,你别哭。”
仿尧是听得见我的哀号的。
“告诉我,仿尧,你平安吗?”
“福慧……”仿尧没有再做声,只微微地喘息着。
“仿尧,你答我嘛!”
“我……我是受伤了……”
“哪儿?仿尧……哪儿?”
“腿、腰部……我觉得自己正在淌血。”
“天!”我张着嘴:“救命呀!救命呀!”
我从来没有想过在我的人生中会需要惊叫这两个字。
太令人难堪与骇异了。
原来生命中充塞着意外,一宗接着一宗的发生着,轮不到你作好准备。
在差不多是绝望的环境之下,只有大喊救命。
我不打算放弃,我拚命的叫嚷:
“救命,救命呀,救命呀!”
仿尧又说:
“福慧,别喊了,怎样叫也是没用的!”邱仿尧说。
“为什么?”
“等一下就会有人来抢救我们了,只好耐心等待。”
“什么?什么人会来?”
“整幢大厦塌下来,当然有警察及消防局的人员赶来现场,帮忙救亡。我们且静心等待。”
“仿尧,我担心你!”
“别为担心不来的事担心。”仿尧说。
“仿尧,那会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开始哭泣。
“什么?福慧,请别哭,我听不清楚你的话。”
“你是受伤了,仿尧,肯定的,你说,正在淌血,那么,救援的队伍什么时候才能来到呢?或者他们赶来之后,已经太迟!”
对方沉默。
我仍在饮泣之中,很有点自悔失言。
不应该在这个时刻,不予仿尧和自己鼓励。
任何气馁的思念、言语与行动,只会对困境加添一重压力。
“仿尧,请原谅,我在语无伦次,因为我实在担心,非常非常的担心。”
“我明白,福慧……但愿我能紧握你的手……”
邱仿尧的声音亦已开始哽咽。
“既说是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仿尧,即使我们没有紧握着手,也是心连心的。”
“福慧,如果我们在这个大难之中要分手了,你可否相信我一句话?”
“我会信的,仿尧,你说,你说什么,我也会相信。”
“我爱你,从过往,直至现在,以及将来。”
“仿尧……”
“我之所以回到香港来,一如懿德的推想,是因为想念你到达一个极限,不能自己,还有一个比你更大的推动原因是我爱祖国,在祖国要恢复行使香港主权时,我觉得华侨的支持行动就是把力量加进香港的繁荣与安定之中去。福慧,请相信我,世界上除了国家,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取代我对你的爱。”
“仿尧,谢谢你。”
“还有,且让我告诉你一个未知的小秘密。”
“小秘密?”
“对。原本我答应过不张扬、不外泄,然而,就算我如今坦白说出来了,他日被逸桐知道,他也不会怪我。”
“逸桐?”我惊骇:“我们之间可不可以没有这个人横梗着,他一直在破坏,一直在滋扰,一直在……”
“只为他也爱你!”
“什么?”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只不过是一种幻觉吧!
我身体上或许有哪一个部位显然受伤了,于是影响到我的听觉也生了故障。又或者是仿尧因为剧痛而在言语或思想上弄错了。
单逸桐爱我是天下间至大的笑话。
我的沉默,让对方着了一点急。邱仿尧继续叫喊:
“福慧,福慧,你还在吗?”
“我在的。”
“我说的话你听清楚吗?”
“仿尧,这不是为了安慰我而开这种玩笑的时候。”
“当然不。”
“那么……”
“福慧,我讲的是事实,逸桐爱你,以另外一种表达方式去发泄他对你的深情。”
我忽然有气,道:
“包括了千方百计的阻止我和你的结合吗?包括了对我人格的尽情侮辱?”
“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谁会想自己暗恋的人,会得落入他人怀抱!他对你的不信任,是一种自疗自慰式的酸葡萄作用,你还不明白吗?”
“天!”我轻喊。
我不能想象有这种事发生。
忽而的,回想到在英国伦敦跟单逸桐相见时的情景以及说过的话,我有了一点儿的惊觉。
“福慧,你愿意听一遍逸桐对我的表白?”
“仿尧,事情是那么的不能置信。”
“天下间最难以解释的是感情,是不是?
“我也是在这次回港之前才洞悉一切的。知道逸桐的心情,这也是推动我回来找你的原因,是他鼓励我如此做的,为了补偿过失,赎他的罪。”
我咬一咬下唇,脑海内一时间翻腾太多的回忆,我狠狠地说:
“仿尧,请详细给我说吧!”
“福慧,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冗长的故事,只是很简单很简单的一件事。
“从第一眼他在多伦多的酒店见到你落寞无依而又美丽动人地端坐在酒吧内,逸桐就着了迷。”
我听呆了,世间竟有一见钟情的事。
邱仿尧兄弟的感情动向竟这么相近,都冲着我而来。
“可是,我记得逸桐跟我初见时所说的故事,并不跟他对我着迷的情况吻合。”
当时,逸桐告诉我,他等的那个女孩子不来了,使我兴起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这无可否认地缩短了我跟对方这个陌生人的距离。
“逸桐原来就是个俏皮而轻快的人,他觉得一个能有如此冷艳而寂寞脸庞的独身女子,一定是心灵上有创伤的人。”
“他告诉我,当时刹那间要想一个搭讪的办法,就模仿了一套电视剧的桥段。”
他果然得逞,两个自以为同一条船上活着的人,结伴过了传奇旖旎的一夜。
“可是,逸桐一觉醒来,见你芳踪已杳。他发现你戏弄他的字句,但这引不起他的惊惶,他只更迷惑于你那与众不同的个性。逸桐说,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忍心在你心上戳上一刀。”
我冷笑。
“其实他应该明白,他也对我做着同样残忍的事。”
“当你满怀希望,以为一阵子寻寻觅觅之后,可以有机会跟心中所爱重逢,重新爱恋,忽然发觉对方已不可能属于自己的时候,那种失望是深切得像在咬噬人的心。且,逸桐其实跟你一样是个相当任性好胜,被宠坏了的孩子……”
我没有回应,腿上的痛楚分了我一点点的神。
仿尧又继续说:
“从小,我总是迁就他的,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先让他要、先给他挑。直至遇到你,才是一个例外。”
“逸桐其后向我忏悔,说:
‘大哥,只有我,我不可能开口要求你把她相让,且我知道你不会。她必成为一个例外。’”
说得对,仿尧爱我的坚决,不可能因手足情深而动摇,只会因为手足情深而加添为难与痛苦。
这是我完全可以理解的。
“所以,逸桐就以一种反常的、憎恨的态度去破坏我们,是不是?”我问,犹有很深的怨怼。
“福慧,如果从爱情的角度看整件事,逸桐有值得原谅的地方。将心比己,你或会以同一的心情和手段应付整件事。”
我忽而沉默。
因为邱仿尧说对了。就在不久之前,为了出版蒋帼眉那本《当时已惘然》的遗作,跟文艺书城的头头在言语上出了嫌隙,我也恨不得把对方收购下来,予以鱼肉。
口含银匙而生的人,先天与后天所造成的霸道,为所欲为,很多时是他们本身也难以控制的。
在以为能呼风唤雨的自信情势下,一旦受到挫折,在社会上比一般人反应得强烈,因而引致的破坏性意欲会高涨得难以遏止。
至此,我完全明白单逸桐的心理历程。
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异和难受的感觉,盖过了肉体上所有承受的苦楚,使我的精神集中到种种回忆之中。
单逸桐如何一步一步的催迫我离开邱仿尧。
他用完整无缺的借口,指摘我随便淫逸以掩饰自己迷恋我的痴心,维护邱仿尧不被诱惑以隐藏自己妒恨他的情绪。
他越可恨,只证明他越深爱我。
这使我难于适应,不知如何去处理这宗感情个案。
我呆住了。
不晓得再接腔下去。
周遭的死寂,忽而弥漫着一种孤独得恐怖的气氛。
我吓了一跳。
仿尧呢?
他没有把故事说下去。
他生了什么事故了?
“仿尧,仿尧!”
我疯狂地叫喊,没有比发觉邱仿尧要离开我,更能令我仓皇失色。
一个难堪至极的念头闪进脑海里,如果邱仿尧离开人世,我也宁愿速死。
拥有世间上如许多的财富,还要备受一宗接连一宗的酷劫,活着又有何意义?
在这一刻,我更明白单逸桐那种得不到心中最爱,就宁可一拍两散的心态。
“仿尧,仿尧!”
我不停地疯狂叫喊,几近乎力竭声嘶。
“仿尧,仿尧,你回应我。”
我重新用手试图抓开分明是挡在跟前的倒塌砖泥,完全不得要领。
“仿尧,你别唬吓我,你回答我呀!……”
很微弱、很微弱的声音终于再度在我的哭声中响起来。
“福慧……我很痛苦……”
我立时间煞住了哭声,意图把邱仿尧要说的话听清楚。
“仿尧,你说什么?”
“福慧……我觉得晕眩、虚弱,整个人都轻浮飘荡。这种感觉令我……觉得很不舒服。”
“仿尧,请你忍耐一点点,很快就会有人来拯救我们了,我们很快就会见面。”
“会吗?会吗?”
“仿尧,一定会的,一定会。”我不住泪流满面,却竭力地压制着自己,不可把哭声张扬。
“福慧,福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