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背后没有男人的女人,人们还是暗地里不寄予太多的尊重。
很简单,知道敌人是没有退下来的可能的话,只有更穷追猛打。
背城一战的哀军必胜,不是天天会发生的事。
反而是对手的去路多,敌方才会稍为缓一缓手,忍一忍气。
因为打赢了,仍不能令对手走投无路的话,就不必多费心机了。
人性永远是凉薄的。
不是身在局中,无意领会其中的微妙道理。
然而,到头来要靠人、依赖人的感受,实在不好受。
我想,如果邱仿尧爱我,应该自动来弥补彼此曾有的误会,何苦要我挖空心思地去想办法作破镜重圆。
我,忽然的心灰了。
也许为此,我的脸色灰白。
这叫陪在我身边的人更觉得我到医院来是明智之举。
我茫然地受着各人的摆布。到达医院,在急症室内扰攘了好一阵子,经过诊断注射预防破伤风菌针,缝扎伤口,最终完成了所有应做的事,那位驻院的医生就对我说:
“江小姐,相信你已无大碍,这种破伤风菌针还有两次需要注射,你记住就是了。如果你精神仍然因刚才的惊慌而困倦的话,我也可以为你办留院的手续,且休息一个晚上再走。”
“不,谢谢你,医生,我很好,已经镇静过来了,刚才是有一点急躁。”
我谢过了,就管自跟女佣走出医院大门去,在停车广场上找回司机。
当我打开车门,正要上车时,忽而扬起头,看见了前面不远处,正正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种感觉令我战栗,如此似曾相识。
若干年前,就在这层医院大楼之外的停车场内,我在极度困扰的情绪下,遇到了一个人。
彼此在弯身走进汽车内之前相遇了,很是震惊,甚为错愕。
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时的情景。
当年站在我跟前的人对我说:
“你不用亲身来求证,对你骗财骗色的杜青云,是的确快要不久于人世了,医生说,他患的脑癌,病发了,那通常是三个月内的事。”
我听后,当时不知如何作答,也像如今的情景,有一点点的摇摇欲坠。
对方又说:
“我,你已经大获全胜了,请留手兼留步,不必要走进医院去向一个垂死的人,再展露你洋洋得意的大仇得报的微笑,他已经承受及将要忍受的病苦,实在已够多了。”
我只瞪着眼,无辞以对。
跟如今的情景无异。
对方又对我说:
“江小姐,至于我,你更不必顾虑,没有比败在自己手上更能令一个人痛苦。是我和杜青云青梅竹马,联手来对付了你,到你串谋单逸桐再设陷阱让我掉进去,我还是没有资格去怪责你,这不单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而且接受挑战的人落败,母须抵赖,输在自己意志力不坚定的情况下,我哑口无言,口服心服。因而,请回去吧,不必再见杜青云了。”
当年,就是如此的结束了一场九重恩怨。
如今,同样的情与景,展示目前,使我的战栗与感慨实在太多太多了。
唯一不同的只是从前在这儿碰到的是杜青云的爱人陆湘灵。
如今的这一位正正是自己朝思暮想希望能重拾旧欢的邱仿尧。
彼此都呆了一呆,望着对方,并不言语。
我在心里那阵灰冷的感觉重新浮现。
固然是为了刚才在赴医院途中时感触的一切,更为了回想起从前,顿觉人生的变易,生死的来去,都只不过是弹指间事,何必斗个你死我活,费尽心思去得到自己分外之事?
恩与怨都别管了,随缘就好。
忽然之间的心灰意冷使我出落得飘渺无依,孤伶伶的,看似一缕带着轻怨的游魂。
多少天以来,我处心积累,挖空心思,就是希望能跟邱仿尧冰释那因为极度激情而引致的无谓前嫌,再过明月好,花我俩的生活。
然而,到如今在这个没有设防的偶然,互相碰着面,心就突然间灰了。
很大很大的原因是为了我把在厨房内的小意外,再加如今的情景联系起来,使我的自尊心严重地受创。
一种匍匐人前的难受感觉,比那利刀割在手上的滋味,还要厉害不知多少倍。
有求于人所导致的精神上的自惭形秽,忽而严重地控制了我整个人的意向,我知道自己受不了。
因而,我只礼貌地向邱仿尧点子点头,就钻进车子里去,嘱咐司机把车子开走。
只有我明白,为什么一路在回家的路上,都会得泪流满脸。
不是为了伤口的疼,而是心上的创痕累累,丑陋屈曲隐痛,全部发作起来,令眼泪不得不汩汩而下。
旁的人一直紧张地呵护着我。
我在泪眼迷糊之中,看到旁坐的,竟不是女佣人四姐的脸。我看到那张脸的五官在不住的变换,活像是拼图游戏,一下子那脸谱幻化成父亲江尚贤,一下子竟又是他的红颜知己,也即是我自小到大的好朋友蒋帼眉,再下来,就是我魂牵梦萦的邱仿尧。
这三个我毕生的挚爱,都轮流登场相见,却又不可能接触,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似有还无,半退半就,这使我更忍不住扑到对方身上,尽情地嚎啕大哭起来。
四姐惊骇而怜惜地抚拍着我的背,喃喃自语道:
“就是身娇肉贵,受不得一点点的苦。等下回家去,躺过了,睡醒一觉,就没事人一个了。”
最深刻的沉痛,是不能宣诸于口,亦不易为人所触觉到的。
汽车终于风驰电掣地把我载回家去。
我是尽情痛哭了一整夜才朦胧地睡去的。
是一阵电话铃声将我吵醒。
我伸手接听,对方说:
“是福慧吗?”
我答:
“是的,你是谁?”
对方略为沉默,然后说:
“我是仿尧。”
“嗯,仿尧。”我下意识地回应。
心里起了个疑问,说:
“是仿尧给我电话吗?”
还未想停当,对方又说:
“你已睡了?”
“刚睡着,有什么事吗?”全部都是本能反应,好像没经过思考似。
“你到医院去打破伤风菌针,有什么身体损伤吗?”
“啊,没有,一点点皮外伤。你怎么知道?”
“我到医院去,跟急症室的医生谈起,他是我的好朋友,便把你入院的情况约略告诉了我。”
“啊,只是罐头刀害的事,多谢你打电话来。”
“好好休息吧!”
就这样,对方就挂断了线。
那一个小小的刀伤意外,再加一场嚎啕大哭,的确弄得我心疲力竭,不自觉地就又重堕梦乡。
到天色微微亮时,我睁开了眼睛来,第一个闪进我脑海里的念头就是昨天晚上的那个电话是梦还是真?
究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无从根查。
断断不能抓起电话来摇给邱仿尧,问: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打过电话给我?”
自尊心,尤其是好强女性的自尊心永远雄霸天下,主宰乾坤。
我蓦地坐起来,打算起身下床去,竟发觉四肢一阵酸软,稍稍觉得头痛。我伸手摸摸额头,竟是发烫的。
天,病倒了。
人生的情与病都会无由而来,调理得不好,身与心就会虚弱下去。
我在病中,一直有一个微小的心愿,希望解破了那个电话之谜。
如果有另外一个慰问电话,或者有一束探病的花,来自邱仿尧,就可以证明一切。
然而,没有。
为此,我越发不敢想象,邱仿尧在医院门口碰见了我之后,当晚的确摇来了电话。
那个电话的对话如此平淡简单,却充满感情,代表着和好如初。对我,无疑是医治心与身的灵药。
我越是希望那是事实,越不敢相信。
日子就是这样在期望与失望,轮流冲击与上场之中度过。
身体的病,再重还是有很多人有资格将我悉心保护而治愈的。
心里头的病呢,则不然。
我的精神较为好转后,就跟宋滔约好了,要在翌日到惘然轩去视察装修工程。
这一夜,天就开始下大雨。
倾盆的大雨。
我一直站在窗前看雨。
这阵子,本城的雨真多。
或者是太多人有太多伤心事,哭不出来,上天替他们嚎啕大哭一场,洗涤着大地上的冤屈与怨气。
人的醒觉与领悟真是难以形容的。
才不过是几个星期内的事,表面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然而,小葛和我的争夺战开始之后,我的心境可以由备战迎战甚至挑战,转变而为现今的倦战、避战,甚至是罢战,是指顾间的事。人的恩与怨,想必也如是。
我很挚诚地在心里祷告,或者只要一有机会,让我和邱仿尧再见一面,从他的口中,听到一声:
“福慧,我其实始终爱你。”
那么,把他交还给葛懿德去,了断这场恩怨就算了。
问题是葛懿德不会肯。
正如我一样,我们要试探邱仿尧的心,完全的不打算只留人而不必管住他的心。
有这种坚持与思想的女子,在今日世界上的大都会内,实在不多。
是幸与不幸呢,偏偏在邱仿尧跟前的两个女人,就都是同一类型、同一级数、同一思维的。
要多少个这样独自守望的雨夜之后,问题才会迎刃而解。
我忽然有一个莫名的冲动,不至于要独自漫步在豪雨之中以洗刷我的忧虑担顾,我只想跑出去,在外头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让倾盆大雨更接近自己,人会清爽得多。有心事、有思虑的人,总需要一些独特动静去陪伴。
我披好了风褛,从车房开出了我那辆银白的林宝坚尼。
一坐上这辆名贵跑车,心头掠过了一个想法,会不会重遇那个好心肠的送自己回家来的欢场男伴?
那真要讲运气。
在加拿大的一次,我遇到单逸桐,他的操守竟还不如一个在风月场所内厮混的舞男。
为此而惹下弥天的大祸。
汽车在狂雨中奔驰,无目的地,不会停止似地奔驰。
我的思潮也如是。
过往一切事的回忆都无秩序地浮现在脑海,每一个片段都如此地噬食我的心,一如那天被刀子一下割着的刺痛一般。
这无疑是一部绝对上乘的汽车,整条深水湾道都似乎变成了一条小河,车子在路旁停下来的不计其数。
只有这林宝坚尼依然像一匹识途健马,拨发四蹄拚命地往前进发。
我把窗子绞低了一时,让清凉及微冷的风渗进来,加上雨水,令我的脸和身都沐浴在一份寒冷却又清远的感觉之中,很舒服。
车子不期然地开上了司徒拔道的惘然轩。
这座大厦虽已有了入伙纸,但还只是各业主在装修的阶段,大概还没有人居住。
通往地下停车场的大门关了,看更不在,我只好把车停泊在露天停车场,正打算三脚拨作两步的走到大堂去。
雨实在大得差不多是倒下来似,令人觉得寸步难行。
我稍稍踌躇,不知道应否勇往直前,奋勇跑进大堂去。
心忽然在想,原来一旦有大风雨,就算能跑到有瓦遮头的安全境地去,都已满身湿透。人要达彼岸,老早便已伤痕累累,其理一也。
无论如何,既然人已在风雨之中,畏缩不前,就更困处闷局,得不到解决。
我挺一挺胸,有了抉择,推开车门,就站到滂沱大雨中去。
我还来不及起步走,面前就刷的一声驶停了一辆汽车。车头灯的强光,使我无法看清楚前面的一切景象。
我只是被这突然出现的汽车吓得停下了脚步。
未定过神来重新开步走,就见那车上扑出了一个人来,飞也似的走近我来,一把将我拦腰的抱住。
我惊叫。
我瞪大眼看对方,仍然像是迷糊不清,因为脸上满是泪水和雨水,心上全是惊疑与喜悦,混杂得使我不辨善恶、不分真伪、不明所以、不能自已。
“福慧!”那是最熟悉不过声音了。
“福慧!”
我竭尽所能睁开眼睛,想看清楚一切,好证明自己不是又在做梦了。
我不期然地说:
“仿尧,我又在做梦了,这阵子,梦真多,在梦中,接到了你的电话……”
“啊,福慧!”
只这么深情的呼唤一声,邱仿尧就吻了下去。
他像是使尽全身的气力,要通过这一吻将我自迷糊的梦境之中叫醒,告诉我这不是梦幻,而是现实。
的确,自我双唇传达到心上的一阵微微的痹痛,与浑身的外冷内热,都令我有了官能反应的真实感。
我知道是生命上的一个奇迹开始展露在跟前了。
良久,我们才在雨中分开,凝望,痴笑,那么多的浓情蜜意,那么多的尽在不言中。
忽而,邱仿尧挽起了我的手,两个人才如梦初醒地狂奔到大厦的大堂之中。
像两个携手跳到河里去浴泳后走上来的冤家,都情不白禁地笑起来。
“我们怎好算了?”我问。
“你还在病中?”
“已经痊愈了。”
我这么一说就投进邱仿尧的怀抱之中。
“我们先到楼上去。”
“是我的一层还是你的?”
“当然是我的。”邱仿尧说这话时,充满了男性的优越感与魅力。
他的那个单位就在顶楼江家复式房子对下的一层。
如果用家没有很额外的设计要求,惘然轩的价钱是已经包括了很完备的室内装修。那是我的原意,我希望那些单身贵族可以视之如高级酒店,提了行李就能住进去。
故此当邱仿尧带领着我走进他的单位内时,触目就已是很漂亮简洁的房子。
按照我原本的心意,整个单位千多叹,除了浴室及工人房,完全没有间隔,都只是以精巧的室内设计,把睡房、客厅、饭厅、厨房分别开来。
这种心思的目的在于构成宽敞的环境,从而可以孕育宏大的胸襟。
我相信成功而又依然独身的男男女女,需要这种居住环境与量度去应付眼前的事业与感情。
才站定了脚,未及欣赏房子内已有的潇洒简单摆设,邱仿尧便已经一把将我重新的抱在怀内,说:
“你可知,你让我忧心了好多天,那日在医院门口碰上你,午夜的电话之后,你一直病在家里,我不知你的小姐脾气究竟要发到什么时候,不敢贸然造访。直至今夜,外头雨越大,越撩动我的一个清晰感觉。福慧!我思念你,极端的、肯定的,且不能稍减、不可或缺的需要你,于是我跑出来,开车到你家门口,就看到你的座驾,箭也似的飞出去。在这狂风暴雨之夜,我怕有意外,故此……”
我凝望着邱仿尧,不能置信会有这样子的深情。我问:
“告诉我,仿尧,如果我有意外,你会如何?”
“你希望我如何?要求我如何?”
“你都肯照着办吗?”
邱仿尧点点头,轻吻着我的鼻尖,说:
“你需要我嘴里的证明?”
我点头,不住地点头。
“福慧,你从来都蛮横得令人觉得你益发可爱。如果你真有意外,我相信我会伤心得什么也办不成功。”
我紧紧地抱住邱仿尧,然后再抬头看他,眼有泪光。
“不,仿尧,如果我有意外,你必须照足我的说话去做,为爱我的缘故。”
邱仿尧问:
“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挺起胸膛,收拾破碎的情绪,重新去爱你应该爱的人,做你应该做的事。在以后的日子里,爱人爱得更深更切,做事做得更积极更成功,为纪念我。”
邱仿尧没有答,他深深地吻住了我。
良久。
双方都愿意在窒息之前才分开。
“福慧,你不会有意外,绝对不会。”
“那好!”我俏皮地笑说:“如果我没有意外,就一直好好地生存下去,我对你的要求就截然不同了。我只要你爱我一个。”
“人性真是自私得恐怖。”
“谁说不是了?任何人的伟大都只可能在自己的利益无关痛痒之时,这仍然是要给分数的。”
“很好,”邱仿尧捧住我的脸,说:“在你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之前,让我履行我的承诺。”
外头依旧是强烈的风、狂暴的雨,誓无返顾地尽情吹着下着,像要将全城翻起来重新洗刷一遍似,坚持得有点令人惊心动魄。
雷声隆隆,响彻沉沉的黑夜,遮盖了大地上所有的哀号与欢呼。
故而,我在邱仿尧爱恋眷惜之下,发出优美诱人的叹息,在寂静的居室内完全的起不到作用。
由激情所引发的心灵璀璨,发展至满足之后的精神静寂,除了我俩知之,都被狂暴的风声雨声雷声所吞没。
我躺在邱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