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场所的后门溜了出去,根本不为久候的众人所知。
我独自走在中环繁盛的街道上,茫茫然,放慢脚步,顺眼浏。览着一总橱窗内的贵价货色。心里头想,活着的意义,是否只变成了一副不住帮助本城发展,维持它的繁荣直通九七的机械?
能被我抓在手上的,支持着我活下去的凭据,实在太少,太少了。
无人会知道我这位富甲一方的女大亨,可以在下班后,有一次曾百无聊赖至要租了几套不过尔尔的土产电影,躲在极尽豪华的睡房内,无意识地观赏至天明达旦,只为苦苦不能入睡之故。
其中有一出电影,有一句对白令我麻木的神经抖动了一下,我稍稍坐直身子,细心倾听,那女主角是个拉皮条的脚色,男主角则是男妓,前者抓紧后者的手说:
“为自己找一个值得生存的理由,活下去。”
百步之内岂无芳草?
土产电影,依然有精警之对白若此。
说得多对,生存的理由多寡,定夺一个人在世上的悲苦程度。
我多么羡慕家里头的女佣,为了每个星期放假一天,可以回到自置的俗称“姑婆屋”内,跟姊妹们搓通宵麻将,就觉得有无上的兴奋,值得期待,值得等候,值得盼望。
人生中值得追求的事物这么多,可惜我竟抓不住一宗半件,成为有意义地生存下去之凭借。
钱,有了。且多至一个为我添上极多麻烦的地步。别的不说,单是律师楼向我宣布,在继承父亲的遗产之中,有好几个贮存于瑞士、美国、法国的不记名户口,再加上几个离岸基金,内里的巨额款项,每日都需要处理,不论是息率与贮存货币,在在都影响收入数目。
小户人家,一个红彤彤的储蓄户口,要关顾利息高低,未免是多此一举,就算最高利率十厘到负利息,影响的亦无非是微不足道的数字。怎比巨富大户,一个户口内的年息可以是一些中上人家的整副身家。
又若然是那六、七亿数字的存款,由一种货币转为另一种货币,很多时,未见其利,先见其害,买卖手续与差额,都已一笔。
换言之,差不多每天,单是为自己的存款调动,便已经伤透脑筋。当然,有基金经理竭诚为我服务,但力不到,不为财,我总是要亲身关顾着的。尤其是我本身是银行主席,对同业拆息、外汇价位等的敏锐性就额外强烈,既要为利通银行主持业务,亦要为私人财产之盈利着想,其余产业之守成与开拓,就更不消说了。总之,精神上可以忙个贼死。
也幸亏如此。
活得像一副开动着的机器,总比较像条干尸好。
不是形容过甚。若知我过往所承受过的感情风浪,就明白此言非虚,适足以道出我心境实况之一二。
若只观我本人先天赐予的样貌,以及后天的才识,似乎就不应有什么遗憾了。
但若论到亲情感情,我其实是孑然一身,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了。
对上,岂止无父无母,无姊无妹,反而一触及父亲,我就翳闷。要自己敬重一个其实不值得敬重的亲人,那种痛苦,不足为外人道。
今日我之所以富甲一方,全是我父亲所赐。父亲究竟做了多少宗伤天害理的商场勾当,始能有庞大产业遗留人间,我想都不敢想。
我曾有过放弃遗产的念头,然而,要血肉之躯的一个凡人进行如此反常的,超俗出尘之举,是太艰难的一件事了。
对于有良知,并且身受天理循环报应的我而言,父亲对我的恩惠以及我对父亲的亲情,反而是一场永远不会宣布和平的战役。
朋友方面,与我情同姊妹的老同学与好朋友蒋帼眉,亦已与世长辞。
帼眉的死,简单一句话,只为我要愚昧地坚持报杜青云的欺侮仇恨所致。
一位跟我一同成长,默默地真心爱护我多年的朋友,为我而流尽体内每一滴鲜血,理所当然地换回我永恒地在心上淌泪。
至于爱情,更不必提起。
提起,心会立即碎裂,散开,随风飘逝,再凑不全了。
一个无心的人,还怎能生存下去?
我所拥有的物质,多得我承受不来。
我所缺少的感情,少得我有苦自知。
那出讲男妓的电影里的对白,说:
“为自己找一个值得生存的理由,活下去。”
我按动着遥控掣,重复又重复地听着那句话,心上连连牵动,翳痛至极。
只要在下一分钟,我躺下去,再起不来了,身旁连一个半个为我流泪的亲人也没有。
别个富豪大亨身边,亦未必有真心相向的人守望。可是,最低限度会闹哄哄的,一家子多个牛鬼蛇神,钻来钻去,在他生前奉承讨好,在他死后你争我夺。都是一幕幕的好戏。
只有我江福慧,孤伶伶、冷清清,自生自灭,自来自去。明天太阳升起来,我若爬不动的话,财产全部冻结,连认领的人都不会有。
这算不算凄凉?
算不算笑话?
算不算无奈?
就在那晚的凌晨二时多,我忽然按熄了电视录影机,站起来,换了一套便服,把车匙和手袋抓在手上,夺门而出。
我开的一部是林宝坚尼。
银白色的车身,在深水湾道上窜动。
在月色下像条会滑动的鱼,教人无法捉摸得着。
我的情绪的确相当低落。
但,我不是开车子出外盲目兜风。
我是有目的的。
那套电影刺激了我。
这决不是第一次,我忽而生了要求情欲发泄的机会。
曾有那么一年,远在加拿大多伦多。
我要去签署出售加拿大银行股份的合约,以套取现金周转,挽救在港的江氏家族大本营利通银行。
那旅程是充满无奈、歉疚、愧悔与愤恨的。
若不是遇上了杜青云这拆白党,骗去我手上的七亿游资,在市场上散布谣言,引起利通银行挤兑,而偏巧遗产还未办妥认领和解冻手续,把我逼到穷途末路,断断不致需要压低价格,把手持的加国银行股份出让。
我那时心灵上所受的蹂躏与凌辱,难以形容。
一种由绝望与愤激结集而成的压力,使我要蓦然放肆地要求发泄。
我心想,洁身自爱的人,依然会无辜受害。那么,何不嬉笑怒骂,玩世不恭?
一个女人的肉体,除非备受保障爱护怜惜,才显得珍贵。
败柳残花或有种豁出去的潇洒,使人心舒服亦未可料。
于是,我曾在枫叶飘零的国度里,有过一夕风流。
代价呢?高昂得令我极度骇异与惊愕。
往事不堪回首,我的思潮正欲奔放,若不悬崖勒马,转回头去,就会如摔进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了。
我按动汽车的电动开关掣,把车窗按下来,让晚风吹拂着已湿濡的一张俏脸,凉飕飕的,整个人一下子就清醒松弛过来。
我把车子开到了城内著名的夜生活区去,在一间酒肆门前停下来。
那看守酒肆的护卫员,果然是识货之人,一瞥那辆银闪闪的名车,就一个箭步,火速走前来招呼,恭敬地为我拉开了车门。
我昂着头,也没看侍卫一眼,只把一张红彤彤的钞票塞进对方的手里去,就大踏步走进灯红酒绿的酒肆中去。
我相信在我的脸容上竟有种从容就义的悲壮。
我一踏脚入场,就有三位侍役殷勤地走上来侍候。
“小姐,多少位客人来喝酒呢?”
“只我一个。”我说。
侍役和善地微笑点头,说:
“请跟我来。”
我被安置在近舞池旁的一个卡位上。很好的一个位置,不但舒畅,且座位的高度绝佳,可以窥视差不多全场每一个角落,而又不大露脸,为人注意。
我要了一杯威土忌加冰,默默地呷着,凝视着舞池内一对差不多搂得变成一团的男女,有点失笑。
世间上竟有如此痴缠的人儿?真真少见。
他们应该快快离了此地是正经。
外头海阔天空任鸟飞,既是比翼鸟的话,团结便是力量,必然飞得高,飞得远,容易飞登彼岸,何乐而不为,搁在这猥琐龌龊的环境内干什么?
我还在凝想,有人坐到我身边来,是个女的,脸还是白白净净的,非常得体。
灯光暗的缘故,更难看清年纪。
只觉得对方面容五官犹有几分可观之处,尤其是笑起来的那排贝齿,怕还值几分钱。
“小姐,要不要找个伴?”那女人问。
“要。”我答:“不然,来饮闷酒干什么呢?”
“对。何不搁在家中算数。”
“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是独身的。”
“很好,小姐很爽快,不像是新客。”
“新客旧客的表现不同吗?”
“不同。”那少妇笑:“新客腼腆得多。”
“凡事习惯下来就好。”
“你呢?”
“我?”
“对,你这么快习惯这里的人事?”
“嗯,热闹总比较容易令人忘忧适应,将心比己,你肯定不易适应冷冷清清的生活?”
“这跟我的问题有关连吗?”
“有。我的意思是说,除寂寞以外的其他所有困难,对我都不成问题。”
“好,我给你介绍个知音人,最低限度谈得来的。”
“俊男?”我问。
“这个当然。”
对方的笑容在我眼前淡出,另一张英俊倜傥的脸庞自远而近的融入我的视网膜内。
我惊喜交集。
像是前生的事了,我没有见着邱仿尧有整整百年。
为了报复杜青云,我牺牲了与邱仿尧的一段情。
无疑是为了一个不值得一顾的败类,赔上了一个值得永永厮守的伴侣。
天下间再没有比这更愚昧、可笑的事!
邱仿尧在离开我时曾说:
“你誓要报复前仇,你敢肯定如今被你害惨了的杜青云,他所承受的苦痛跟你当年的一样,否则,怎么算是公平?”
邱仿尧是个公道仁厚的人。
故而,他选择离开我是合情合理之举。
这才是致命伤。
当仿尧决定返回菲律宾时,我知道他再不会回来了。
果然,这么些年,没有收过片纸只字。
邱仿尧永不会回到我的身边,因为他永不会原谅我。
我由盼望,变成失望,再而是绝望。
就在这彻底绝望的牢笼之内,今夜,忽然地目睹一线曙光,使我骇异至极。
我站起来,掩着嘴,差点惊叫,嚷:
“仿尧,仿尧吗?”
那器宇轩昂的男子,伸出手来与我一握,微笑着说:
“小姐,我应该怎样称呼你?”
“什么?”我答。
“小姐,我不知道你喜欢我如何称呼你。”
“嗯!”
我咽了一口气,这才从迷惘中清醒过来。
天下间的俊男成亿累万。
眼前人并非邱仿尧。
我打了一个寒噤,遍体起了一阵战栗。
我这是干什么了?
再环视周围那闹哄哄、灯红酒绿、笙歌逐色的场面,我很不自在。
我的脸忽然地发白,牙关在打颤,头有点晕眩。
“我不舒服,我必须离去。”
说着,我勉强支撑着从手袋掏出钞票来,塞到那俊男的手上去,说:
“请代我结帐。”
之后,就急急地冲出酒肆去。
街上的晚风有点冷。
在等候侍卫把座驾驶过来时,我紧紧地以双手环抱着自己。
我的头已涨痛欲裂。
只为长期孤寂难耐,偶尔看了那出召男妓的电影,听了一句刺激感觉的台词,我就把自己放置到那么危险的环境之中。
决不可重蹈覆辙。
不,决不可以。
我猛地摇头。
忽而,有人从我背后,把一件披肩搭在我身上,柔声地说:
“别着凉!”
回头一看,又是那张俊美得使人炫目的脸庞。
可是,决不是仿尧。
仿尧美得像个男子,此人不,他的五官,精巧得来,好像应该属于女性。
“你想怎么样?”我问:“我已付了帐。”
“对。”那男孩子点点头:“只想跟你交个朋友,交朋友是不用付钱的。”
“不,敬谢不敏。”
“是不愿意交我这朋友,抑或你决定不再需要朋友?”
“我的车子来了。”我这样答。
“是的。”
当俊男为我拉开车门时,我忽而眼前模糊一片。
人的重心也似乎失掉一点平衡,变得摇摇欲坠。
我一手扶住了车顶。
他却一手扶住了我。
差不多是同一时间的两个动作。
“你怎么样?”
“忽然头昏脑涨。”
“是喝多了酒?”
“不,不。”
我在挣扎,的确,我没有喝多少酒。
酒入愁肠愁更愁,不是吗?怎么会多喝。
“情绪低落,最易引来小病,你是的确不适了,让我开车送你回去。”对方这么说,语调温文。
我仍有着犹豫。
我是不适,可是已然清醒。
不要把刚才的冲动与迷糊来一个延续了吧。
“放心,只是送你回家去。本城仍是法治之区,无人可以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我实实在在地觉得眼花缭乱,且喉咙似有一阵难忍的翳闷堵塞在那儿,不上不下。
我辛苦得连再开声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想赶紧上了车,坐下来,把头搁在椅垫上,稍息一息。
“我的名字叫庄尼。”
我耳畔听到这句话,我苦笑。
曾经在多伦多,我情绪极度低落时,也有一个偶然场合,遇上了一位俊朗英挺的中国籍美男子,他告诉我,他叫庄尼。
庄尼言语得体,态度温文,把我邀约回他那美仑美奂的府第内,共进烛光晚餐。
当时的我想,世间既无天长地久的恋情,只有唯利是图的勾当,那么,人海偶遇,曾经拥有,如泥上指爪,也算是浪漫美丽真挚的一件事了。于是,我接受了庄尼。
怎么可能想象到上天会如此作弄我。那庄尼,根本不叫庄尼,叫单逸桐。
叫单逸桐没有什么打紧,最凄凉的竟是单逸桐居然是邱仿尧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只为菲律宾华侨那个次子可以过继承袭外祖父姓的惯例,教他们在姓名上拉不上关系罢了。
这一场误会,委实是太大了。
单逸桐在日后决不肯相信这么一个对男女关系轻率的女子,会真心爱上他的兄长,于是悲剧的成因又添一重。
庄尼?我闭上眼睛,回忆着过往一切的片段,我苦笑。
“可不可以叫过另一个名字?”我问。
“什么?”
“叫你佐治好不好?否则,约翰也成,只要不叫庄尼。”
“你住哪儿,请告诉佐治,让我送你回家去。”对方温柔地答。
我说了地址。汽车一直风驰电掣地向着深水湾进发。
我以为一路上,我要跟这位临时的义务司机不住应酬谈话。可是,没有,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这位庄尼,不,是佐治,只问过我:
“要不要把车窗绞下来,吸点新鲜空气?”
我摇了头。之后,就再无话。
我最讨厌那些吱吱喳喳,一上车就要应酬他,陪他讲话,聆听他从客户口中攫取各式故事的司机。要这种司机,我宁可走路。
显然地,坐在我身旁的这男子,起码是个异常称职的司机。
他且平安地把我送抵家门。
“到了。”他说。
我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向车窗外望去,果然是那幢江家大宅,竟有一阵子的迷惘。
我回望着这个送我回家来的年轻人。
佐治的身分是无可置疑的了。
然,他没有企图,没有要求地果真把我载回家来。
“是到了。”我茫然地应着:“多谢你!”
佐治笑一笑,活像个开心的大男孩。
他下车去,往另外一边走,为我拉开车门,让我走下来。
“晚安!”佐治说。
“晚安!”我这才想起:“你怎么回家去了?”
佐治又笑:
“不用叫警察带我回去,我没有迷途,仍认得路。”
“是吗?”
“是的,小姐。”佐治很诚恳地伸出手来,跟我一握:“你要担心的是你自己,每个成年人都得对自己负责,是不是?”
我一怔,晚风吹来,整个人都好像舒畅了一点点。问:
“我怎么样酬谢你?”
“你已经付了帐,且已给我额外打赏。”
“什么?”
“我多么渴望可以开这辆叫林宝坚尼的跑车,这是我工作的目标之一,今夜,我不劳而获。故此,要说多谢的人是我。”
我惊骇:
“就只为要买一部这种车子,你到那地方干活?”
“买一部这种车子决不容易。”佐治说:“已经拥有了它的人才会不予珍惜。”
我点头。
“再见!”佐治挥手,向着江家的大门走去。
我忽然地感动了,叫住他:
“佐治!”
且趋前了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