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经历过分离,而知道某些情缘,确实的难以斩断,终归要循着旧路寻找归宿,他就应该谅解我的感觉。
“福慧,请回答我,女人肯不肯跟别人分享爱情?”
“什么话?仿尧,这不是你的期望吧?”
我是吃惊的。
“小葛告诉我,她一早就有了这个心理准备。”
“她?她这佯说吗?”
邱仿尧点头,非常诚恳地点头。
“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这最近?”
“不,在跟我结婚之前。”
“天!不可以置信。”
“真的,有那么一晚,我车祸之后刚痊愈,仍呆在家中休息,小葛来看望我,跟我谈了一夜。清晨,当阳光照耀大地的时候,我决定迎娶这个女人,因为她说了一句话,深感我心。”
“她说什么?”
邱仿尧瞪着我,说:
“你不会相信她会说这种活?”
“你不讲,我从何信起?”
“小葛说:‘不能忘怀的挚爱,不要强迫自己,每个人都有权利拥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不能妥协的感情秘密,而应该备受相处的人尊重。’”
“就是这番漂亮的说话感动了你?”我说。
“还不够好吗?这要比娶一个完全不知道我的过往,完全不明白我的心境的人妥当得多。她甚至久不久就把你挂在嘴边,这使我和她的相处一点拘谨也没有,在她的面前,即使我怀记过往,也不觉得鬼祟,不认为猥琐,这对我很重要。”
我默然,叫我怎么说呢?
“福慧,如果我要求有一个谅解我对你的感情的妻子,是不是太对你不起了?”
除了惨淡地苦笑,我并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
刚才满肚子的牢骚话,如今都不知怎样发泄。
“对于一个不能忘情的男人的处境,我不知你能谅解多少?”
“你要我怎样做?邱仿尧,是不是跟葛懿德分庭抗礼,甚至乎穿起龙凤褂裙,卜通一声地跪到地上去给她敬茶?”
“福慧,你何必如此?”
“我不知道该怎样自处,我宁可你再不回到香江来,何必要翻动起那一池春水?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葛懿德怎么会赞成你这香江之行?”
邱仿尧把双手拢到头发问去,喃喃自语:
“她说,压抑了这么多年的一个结,始终无法解开的话,就只有一个办法。”
邱仿尧昂起头来,满眼红丝,骤然憔悴地说: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宁可我回来跟你相处一次。”
“天!”
我突然间觉得恶心,我无法弄清楚葛懿德的思维与企图。
天下间没有可能如此大方大量的女人!我不能置信。
原本我像一只挺立的公鸡,在等待决斗,毛色都在备战之中显得闪亮,鸡冠红彤彤,完全一副精神奕奕、雄赳赳的,极其威武的样子。
我完全投入在随时迎接激战以谋求胜利的情绪之中。
忽然之间发现只不过是自己虚张声势,独个儿在张牙舞爪,根本对方非但不打算交锋,而且老早作出充足的心理准备,知道我会争夺领土,侵占版图。
对方那种随便你要来便来,要用便用,要怎样便怎样的态度,其实是傲慢的、轻蔑的、自大的、狂妄的。
然而,完全的无奈其何。
当对方以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甘心做弱者,肯哑然吃亏的态度来处理这场战役时,自己再出手不慎,就有欺侮手无寸铁,甚至乎准备归降妇孺的嫌疑。
所以,我不得不气馁,不得不激心,不得不屈服,我是彻头彻尾的无计可施。
当然,我想,这可能是一条缓兵之计,引敌深入的策略,葛懿德要欲擒先纵。
邱仿尧要是馋嘴的猫,念念不忘他的旧爱,越禁就越令他心痒难熬的话,倒不如干脆放他一马。让他往外觅食,饱餐一顿,发觉也不外如是的话,自然会跑回来自己身边,帖帖服服地做其裙下不贰之臣。
那时,输透了的是谁?
明眼人是太显而易见了。
我,我要在重重劫难,辗转相思之后,得回一个人家甘愿双手奉送的男人,那种感觉直情是莫大的屈辱。
我差不多近乎咆哮,说:
“仿尧,如果她不是以这种态度去纵容你接近我?你会怎么样?”
邱仿尧愕然:
“我并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别装模作样,你跟你的妻在联合起来开我的玩笑,是生活太幸福、太平淡之故,于是你们需要婚姻激素。你佯作余情未了,她假装无可奈何,于是把我玩弄起来了。”
“福慧,你发什么神经病?”
“好,我是发神经病,我不正常,你赶快离开这儿,回到你的妻子身边去,只有她才最正常不过,不但正常,而且深谋远虑。”
邱仿尧忽而瞪大眼睛看牢我,片刻没有做声。
室内是一片静谧。
这使两个人的沉重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然后,邱仿尧从喉咙间说出一句话来:
“福慧,你从来都不曾深爱过我是不是?你爱的始终只是你自己。”
话说得很轻,然,力有千斤之重,像一个重锤打在我的天灵盖上,差点把我整个人震碎。
两个人忽而对立起来。眼睛都瞪得老大,死盯着对方,活脱脱像盘旋在天空上,随时准备扑食地面小鸡的兀鹰般,彼此都是对方厮杀扑灭的对象。
因为,他们都在这个感情的漩涡之中触着了对方的死门。
每个人都有死门,一旦被挑战了,就会不顾一切,漠视自己的感情去向,生活理想,人生目标,而只一味的愤怒,甚至宁死不屈不从。
任何人都有一个不可侵犯的原则。
邱仿尧从没有损人利己的心。
我爱重自己的感情更甚于世界上的一切。
我们各自出口伤害对方,这就比任何人对我们作任何攻击侮辱都更难忍受了。
僵持丁片刻,邱仿尧夺门而出。
他的来、他的去,聚与散、会与离,全像无端刮起的一阵风,吹过之后,了无痕迹。
我这一整夜,伏在江家大宅后花园的栏杆上,默默地淌泪。
我摇头,突然拚命地摇头,我要把脑海中的一个印象和想法摔掉。
就是这个阴影令我恐惧,而至于对邱仿尧捕风捉影也未可料。
然而,不能怪自己。多年之前,我看过一本小说,那结尾的一段正正是一个严冬的夜里,故事主人翁与他的妻,并肩坐在火炉旁边,正在欢天喜地,自鸣得意地在阅读着一封来信。
这封来信正正是男主角的情人写给他的,内文的旖旎温馨浪漫香艳兼而有之,那种刻骨铭心的情,那种干柴烈火的欲,真挚及猛烈得像要把信纸烧掉了似。
夫妇二人捧读着,细细地咀嚼每一句、每一段,然后讨论、分析、兴奋、发笑,毫无顾忌地耀武扬威。
一个是在妻子面前,展示他男性的吸引力。
一个是在丈夫跟前,表示出她的落落大方。
唯其他们把第三者投入的感情,视作家庭内一股鲜有的调剂品,那才无法不令人恶心。
男主角的妻吃吃笑地说:
“亲爱的,是吗?当你跟她接吻时,她真的兴奋得全身发抖,像染了伤寒似?你当时的感受如何?是自豪,还是自栗?”
“她是有点言过其实,当然,她这么形容,实在很令我骄傲。”
“还有,”那妻子嗔道:“你看这一段,你是不是真的这样子说过、做过……”
天!
如果那远在天之一隅的情人可以耳闻目睹这个画面、这番说话,怕要千死万死不足以蔽其恶、雪其耻、洗其恨。
的是确有些人会蓄意地设计陷阱,好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苦难之上,然后自鸣得意,自视聪敏的。
我想,人世间的凄凉情景莫过于是知道自己深爱的人把情感当作娱乐和笑话来处理,以调剂另外一个他深爱人的生活与身心。
那种伤害是刻骨铭心的,是不可能痊愈的。
就算忽然之间,那深爱的男人改变心意,准备重投怀抱,也不可能再接受这段有着无可弥缝裂痕的情缘。
士可杀,不可辱。
现在,我就是发现邱仿尧有可能跟小葛联盟来侮辱自己,这个疑虑使我害怕而且焦躁。
这些年,我经历的风浪可不少,挫折也很大,只曾试过在第一次承受感情打击时兴起过毁灭自己的观念。那次以后,我非常坚强地誓要跟所有困扰磨到底。
事隔许多许多年了,轻生的念头从远而至,跑回来滋扰我。
失去自己心爱的人是一份莫名的痛楚,再加上一种被亲人出卖侮辱的滋味,真是百上加斤,任何人也不胜负荷的。
为了抗拒沉重至极的心理压力,我竟病倒了。
一连几天,没有回到利通银行去。
宋滔和陈家辉都分别送来了鲜花。我只疲累地看了一眼,就吩咐女佣:
“把它们全都搬到我视线以外的地方去。”
我怕看到那一蓬蓬招展的花蕾与花枝,忆起了从前的种种。
女人之所以如此爱花,全仗送花人所表达的心意,而不在花的本身。
邱仿尧与我相恋之初,是一大束一大束白玫瑰送到我跟前来的。
我躺在床上,整个人酸软无力,心底里其实有小声音在说:
“仿尧,请来一个电话,或请叩我的房门,告诉我,那天的争执只是我的多疑、我的过虑、我的敏感。”
情人闹意气的事还是有的,我没有抹煞雨过天晴的期望。
尤其是在病中,人的意志力因为体弱减低了。
然而,我知道,我跟邱仿尧之间没有桥梁,如果他不来找我,我也不肯纡尊降贵去找他,那么,闷局就永远不能打开了。
我只能够胡思乱想与接受命运,在二者之中徘徊挣扎。
感情之所以如此能折磨人,是没有办法可去改变一个人的心意。
生意是不同的,在达到目的之前,可以设尽办法,那形形色色的机会,全部都是动力,都是希望,因而人可以是活泼的、新鲜的。
不同于感情的出轨,完全只可以呆躺着,有若一潭死水,绝无生气。
人只病,不死,无论多辛苦,还是会慢慢地康复过来,再继续生活下去。
这个现实所带来的悲哀,又是我心上的一层故障与精神压力。
病过了多天之后,我是勉强地算痊愈了。
自然,我的言语动静,还是不起劲的。
这天,我穿戴停当了,正打算回利通银行,尝试上班去,人还未出门,女佣就来报告:
“小姐,外头有人来找你?”
“谁?”
“姓邱的。”
姓邱的这三个字使我无法不摇摇欲坠。
盼望了多天,忧疑了几日,到底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他定是来道歉的。
或者,他来问病。
二者其实都表示一个目的,他准备重修旧好。
我兴奋地答:
“请他等着,我这就下来。”
我飞快地再跑到妆台前观照自己的模样,不要稍现憔悴,不可微现沧桑。我只要略带倦容病意,剩一些无奈,留一点悻悻然在表情上,就已经很足够了。
我又一下子的很恼怒自己,女人,尤其是拥有着天下很多美好事物的女人,仍要为此等一个异性而张皇失措,真是一件太可怜的事。
任何人不被别个人爱时,都是件遗憾事吧!
父亲在世时,教授我的第一个做生意原则就是跟任何人联手经营,必须要有控股权。
父亲说:
“不是我方占百分之五十一的生意,我不投资。”
因为不要宰割由人。
父亲给我解释说:
“我可以尽量的对得住小股东,为他们争取福利,事实上,投资在我的眼光才干与学识上,人们应有信心。但,一定要由我拿主意,一切听命于我。”
那就是说,他可以对受他控制的人好,却不可以为人所控制。
在生意的营运上,我秉承父亲的想法,甚至可以青出于蓝。
然而,在感情方面,父女二人的成绩就是云泥之别了。
父亲不论在公在私,他手上拥有的永远是控股权,要将他的商业王国以及他的心收购,是不可能的。
当父亲去世后,我逐步揭开了他生前的一页页罗曼史,发觉到不同的几段恋情之中,包括跟他遗书上所写的毕生挚爱蒋帼眉在内,都有一个特色,就是他永远是被爱多于去爱。
他在感情上的经营,都是满有盈余,而又大权在握的。
不像我。
一个在商场上能继承大业的人,在情场上的每一趟投资与营运,都几乎是一塌糊涂。
我忽然之间把自己恨得牙痒痒的,就使劲地把那握在手上的眉笔扔掉。
黛眉早已倒竖,还有心情去细描不成?
就这样去见他吧,看他怎样向自己解释这多日来的想法与心情。
既然登门求见了,就表示相思难耐的不只是自己一人。
我鼓励自己,必须重拾一些威风,最低限度来个公平一点的,不是一面倒的感情之战。
男女之间的欢情与挚爱之所以够刺激、够浪漫、够紧张,就为一边眷恋,一边纠缠;一边斗争,一边苦战。
我振作地推门而出,直往楼下客厅走出去。
我认为第一个回合过招,是不必把他请上睡房来,先让对方知道,他在跟自己口角之后,还未重获登堂入室的特权与优惠。
然而,这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当我看到在客厅内等候着我接见的人时,就知道这所谓第一个回合,根本不用打,我输定了。
而且输得很惨。
菲佣刚才向我报告说:
“姓邱的到访。”
她并没有说错,同样,那来访者也不是刻意隐瞒,极其量,只能说对方是着迹地炫耀而已。
葛懿德即是邱仿尧的妻,她当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姓邱。
有什么错呢?
有的话,只不过是我这个神女太有心之过。
这个发现,在感受上是难堪之极的。
在阴沟里翻了船,纵使瞒得过人,瞒不过自己,我知道白膛了这一浑水。
葛懿德看到我,立即趋前,很和蔼地说:
“福慧,你精神好了一点没有?”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个即是叫人啼笑皆非,有苦自知的道理。
我实在有些忍无町忍了。
有些外遇也在这种情绪之下被迫着要寻到正室去,彼此三口六面讲个明白。
时代是有点不同了,不一定是那些做妻子的会找到情妇的头上去。
那部叫《孽缘》的外国电影轰动一时,也无非是婚外情的个案充塞寰宇,那些第三者都有一口龌龊气,在有冤无路诉之余,通过电影那种极端的手段去发泄。
这个念头—闪而过,我吓得手心冒汗,背脊发冷。
怎么可能会有这个认同《孽缘》故事的想法,这是太恐怖了。电影里头的第三者横刀夺爱之后,还要追杀情人妻子,是太太太理亏与残忍的一回事。
我忽然的为了这个意念而感到惭愧,满脸涨得通红,微微垂下头去,是愧对眼前人了。
究竟葛懿德会怎么样去体会这个情景,我不得而知。我开始有一点点逆来顺受的无奈,说:
“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且想跟你好好地谈一次,如果你的精神还可以的话。”
“你知道这几天我在家休息?”
“知道。”葛懿德点头:“电话接到利通去,秘书告诉我,这几天你没有上班,这是少有的事,是吗?”
我点头。
“真难过,两个人都一下子熬不住而分别病倒了。”
葛懿德这样说,倒吓了我一跳。
我睁圆眼睛说:
“你说什么?”
“仿尧也病倒了,就这几天的事。”
“嗯。”我有着一下子的迷惑,脑里刹那间变得一片空白。
“感情是很折磨人的,我知道。”葛懿德苦笑:“没有连我都倒下来,是幸运了。”
这几句话无疑拉近了她跟我之间的距离。
最低限度,两个人都稍稍以行动表示了最初步的妥协,坐了下来。
“一切都在你意料之中,是吗?”我问。
“这并不难推测,福慧。”葛懿德说:“我对你们两个人,以至于整个故事都认识透彻。”
“于是你接受,你等待它发生,任由它发生。”
“福慧,冷静点替我想想,我还能怎么样?当你发觉自己原来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一个男人,而他又肯娶你时,你会明知他心上仍另有所属而拒绝,抑或你会期望有朝一日,他会改变过来,全心全意属于你?”小葛说:“当然,我的这个期望直至今日为止,是落空了。”
我摇头,不住地摇头,表示费解,不接受,不知如何是好。
“记得得在我小时候,医学还未昌明至可以替小孩子注射麻疹的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