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不断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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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不断的乡愁-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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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她坦白地说:“我猜你根本不记得我是谁。这张照片对我有意义,对你,
大概没什么意义吧!”

    她那忧伤的语气,使我顿时一怔。难道,我在这些日子里,曾经忽略过她吗?我注视
她,清清楚楚地告诉她:

    “你是亚芳,我怎么会不记得你?我到北京的第一天,你就在照顾我呀!”亚芳眼睛一
亮,脸就红了。她迅速抽出那张照片交给我,同时,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至今,她那笑容
还常浮现在我眼前。无独有偶,要帮我物色“四合院”的,除了作家出版社外,还有工人出
版社。大家言之凿凿,事实上,直到我们离开大陆,“四合院”仍然只是我们这一大伙人的
“梦”。

    我在北京十二天,绝大多数的日子都很快乐。知道我的小说,在大陆每本销售量都高达
七八十万册,对我来说,简直是个“震撼”。我的欢乐实在涵盖了版权问题。我想,“读
者”是每个“作者”最大的安慰,那种安慰,使我对出版权问题,版税问题,都变得“淡然
处之”了。但是,当有一天,有位读者拿了一本我的假书来,那本书名叫“喷泉”,冒我的
名而出版,我当时就情绪低落了。接着,又有“风里百合”,“忘忧草”等假书出现。等到
有本“蛇女”拿到我面前来时,完全是一本下流的黄书!我翻了一翻,心里难过极了,第一
次了解到,“版权”的重要性。一个台湾作家,如何才能在大陆受到起码的保护?这实在是
个太大的问题!我如何去告诉大陆上广大的读者,某些书不是我的“原著”?这是更大的问
题。面对这些问题,我真的是非常非常不快乐。就在我陷入这种“不快乐”的情绪中时,卢
马出现了。

    那晚,我回到旅馆已经很晚了,柜台忽然打了个电话到我房间来,说:“楼下有位女学
生,已经等了你好几小时,希望见你一面,你见不见她呢?

    我有些犹豫,因为那时我已相当疲倦了,但是,柜台小姐却接了一句:“我都被她感动
了呢!”

    她都被感动,我怎忍心不见。于是,我请她上楼来。

    打开房门,那少女站在门口,手中捧着一具白毛的玩具狗,脸颊红红的,紧张得直往嘴
里吸气,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我伸手把她拉进房间,感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关上了房
门,我竭力想缓和她的情绪,于是,我笑着说:

    “我是琼瑶,你呢?”“卢马。”她硬邦邦地吐了两个字,眼睛直直地瞪着我,不相信
似的,做梦一样的。“卢马。”我说:“很奇怪的名字啊!怎么会取名字叫卢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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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我爸爸姓卢,我妈妈姓马!”她简单地解释,一对乌黑的眼珠,仍然一瞬也不瞬
地盯着我。忽然,她就激动地喊着问出来:“你是琼瑶?你真的是琼瑶?我看了你许多小
说,认为全世界,只有你能了解我,而你却离我那么远,你在台湾呀!”“可是,现在,我
在你眼前呀!”我说。

    我这样一说,卢马却在刹那间,掉下泪来。她一落泪,我的心就痛楚起来,我慌忙把这
大女孩(十九岁,正要考大学)拥进怀中,抚摩着她的背脊,我一叠连声说:

    “别哭呀!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呀!不要以为我们距离很远,你瞧,你见到了我,不是
吗?可见人生没有不可能的事……”我一面说,卢马一面哭。好半天,卢马才擦掉眼泪,羞
涩地看着我,说:“能见到你,我太幸福了。这么幸福,我就忍不住哭了!”说着说着,她
又掉眼泪,把玩具狗放在我的沙发上,她说:“我带这个来送给你,我知道你爱狗!你很多
的事,我都知道,因为我看所有的报章杂志,只要有你的报道,我就把它剪下来!”她用泪
眼看着我,又激动地抓住我的手喊着:“我的父母给了我生命,是你,让我认识了这个世
界,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你,我的生命一定是贫乏的!”

    哦,卢马,你太美化了我!你也太神化了我!事实上,我那么平凡。只是,我也曾有过
十九岁,我了解十九岁的各种情怀。于是,我握着她的手,向她细细解释我和她有的共同
点。她认真地听,认真地思考,最后,她热烈地注视着我,真挚地说:“我一直就知道——
你是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

    她含着笑又带着泪地告辞了。我这才坐下来,打开她送给我的玩具狗,有张卡片从里面
落下来,上面写着:

    “让这只小狗,代替你的欢欢乐乐,陪伴你的旅程!”

    欢欢乐乐?我愣住了。我家里有一对小猎狗,我给它们取名叫“欢欢、乐乐”,这还是
最近一年的事,她怎会知道呢?我苦思中,才想起来,台湾只有“时报周刊”报导过,可见
时报周刊那篇“琼瑶一百问”在大陆上,已经被转载了。

    卢马的来访,带给我心中一股暖流,使我被冒牌书所弄坏的情绪,也稍稍好转了。到我
离开北京那天早晨,卢马又打了个电话来,在电话中哭着说:

    “你走了,我唯一的朋友就走了,你有好多朋友,不会寂寞,我只有你,你走了我怎么
办?”

    爱哭的卢马,热情的卢马,她怎会知道,她也牵动着我的心呢!我的火车是晚上六点钟
开,约她在上午十一点再见一面。她来了,在楼下大厅等着我,我看着她,红红的脸蛋,红
红的眼眶,微颤的嘴唇……她塞了一本她的照相簿给我,在我肩上静静地依偎了几秒钟,一
句话也没说,掉转头,她走了!卢马,她就这样盘踞在我心头了!十、别了!北京!

    我离开北京那天,是四月二十日,北京又是刮风的天气,整个北京市,笼罩在一片黄沙
之中,放眼看去,高楼大厦,全在黄沙中变得模模糊糊,人群瑟缩在风沙之中,形成一种十
分奇特的景象。我们一行四人,是按原定计划,从北京到武汉,在武汉只停留一天,就上一
条名叫“隆中号”的船,逆流而上游长江三峡。本来,北京有飞机直飞武汉,可以省掉许多
路上的时间,但是,初霞自从听说“民航机里面,有云会飘进来”,就坚持不肯乘民航机,
宁可乘火车。我呢,对民航机里的云倒不怕,却怕飞机常误点的传说。而且,我很喜欢坐火
车,觉得在车中谈谈天,看看风景,也是一种乐趣,所以,我们就一致决定乘火车。我们的
车子是晚上六点钟开,第二天早上十点到武汉,在车上正好睡一觉。我们买的是卧铺票,分
在两个车厢。我和鑫涛一间,初霞夫妇一间。

    下午四时多,所有的朋友都来送我们上火车。实在不得了,算算我们四个人的行李,竟
有十件之多!我怎么也想不透,我已经把一箱衣物,交朋友带回香港,又把别一些多带的衣
物,留在北京,怎么行李仍然如此之多!初霞怪我:

    “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啊?你一个身子要穿多少衣服?”

    冤枉呀!我委屈地说:

    “一箱子是你哥哥的大枕头,一箱子是十二天大家照的照片和亲友送我的纪念品,还有
一箱子是四个睡袋,再有一箱子是各作家和出版社送的书……”我没说完,就瞪着初霞叫起
来:“你呢?我只有四件行李,你有六件!”

    “我呀!”初霞一摊手,让我看:

    原来,各方友好,生怕我们在路上没吃没喝,送了好几箱东西来!饼干、蜜饯、水果、
茶叶蛋,当然,还有仿膳斋的小点心,和一大箱的矿泉水!怪不得我们有十件行李呢!看样
子,我们这些“装备”(包括睡袋和枕头,别忘了奶瓶)和电影“所罗门王宝藏”中,出发
去蛮荒地带前,所准备的也差不多了。在杨洁一声吆喝下,我们大家上了车,到了北京火车
站,朱娅早就在火车站等候,大家七手八脚,帮我们提行李。原来火车站没有红帽子,所有
的行李都必须自己提。从车站到月台,大概足足有两里路,我们一行,浩浩荡荡,提着大包
小包,往月台的方向冲刺。杨洁领头,沈宝安、刘平、韩美林、朱娅、小草(六岁的小草,
也抢着帮我拎东西)……再加上我们四个,大家顶着北京的风沙,左转右转,上坡下坡的走
了好半天,还走不到月台。而北京这天的风沙,据说是十年来最大的一次,扑在人脸上,都
打得皮肤发痛,韩美林对我说:“北京要加强你的印象,给你一点颜色看看!”

    我抬头往天空一瞧,真的,今日北京的天空,看不到蓝天白云,整个是黄土色的!

    好不容易,我们上了车,大家又七手八脚帮我们放行李。杨洁在我们两个车厢间,跑出
跑进,不住口地叮咛这个,叮咛那个。此后我们的行程,将脱离杨洁的“视线”(沿路她都
已遥控好,每站都有人来接我们),她就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办才好。我望着杨洁,问:“你
真的放心让我们四个,就这样无助地去流浪吗?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放心的!”

    几句话说得本来说不放心的杨洁,更加不知如何是好,她一面对我做了个打电话的手
势,指指天空,一面说:“我会一路给上帝打电话,放心去玩,没错的啦!”

    说完,她急匆匆地,又塞了一大叠信封到初霞手里,我伸头一看,那些信封上面,竟分
别写着:“武汉拆”“重庆拆”“成都拆”“昆明拆”“桂林拆”……这位大戏迷,居然给
了我们一大堆“锦囊妙计”,以应付“特殊情况”。初霞嚷着说:“如果我们中途改变计
划,不去那一站,换了一小怎样办?”

    杨洁慌忙给我们打躬作揖,求我们别“改变计划”。我看着那些信封,摇摇头。“还有
一点不妥,”我说:“万一我们走错了路呢?”

    “怎么会走错了路呢?”杨洁大叫。

    “那可说不定!”我咬咬嘴唇,认真地说:“这大陆这么大,走错路是很可能的!刚刚
上车,如果没有你们大家领着,说不定我们已经上了去蒙古的车!再加上,下车也是问题,
如果下错了车站,你安排的人就接不到我们了!”

    杨洁一听,真的急了,她又抓头又抓耳朵又抓鼻子,大声嚷着说:“那要怎么办啊?”
我和初霞,异口同声地喊:

    “和我们一起去啊!”杨洁几乎“动摇”了,想了想,她无奈地说:

    “不行不行,这十二天,我已经够荒唐的了,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去办呢,真的不
行!”

    初霞做了个好可怜的表情,杨洁硬着心肠掉头就走:

    “我去餐车帮你们安排今晚的晚餐!”

    她去安排晚餐,我们开始急急地和诸朋好友话别。十二天的相聚,如此短暂,今日一
别,后会何期?这时,大家都满怀离情,依依不舍。站在那狭窄的车厢里,你叮咛我,我叮
咛你……就有那么多话说不完。此时,车子里已开始广播,请送行的人下车。这一广播,大
家更慌。小草紧紧地依偎着我,用甜甜的京片子,娇娇地问:

    “阿姨,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明年。”我说。“明年是多久呢?”“明年没多
久。”“那么,是不是五月十七号呢?”

    哇!小丫头!我吻了吻她,在她耳边悄悄说:

    “五月十七日是你的生日吧?我会记住的!”

    此时,第二次广播又响了,杨洁匆匆跑来,大叫:

    “七点钟吃晚餐,菜都帮你们订好了!到时候,服务小姐会来请你们。”我放下小草,
推他们下车。大家慌慌乱乱,还急着要说话。此时,初霞忽然钻出车厢,对我大叫:

    “车上的棉被很干净,我看那四个睡袋用不着了!”

    我如释重负,一路上就觉得这四个睡袋累赘极了。这时,迅速地就打开旅行袋,拉出一
个个睡袋来,初霞看我把睡袋交给了朱娅,她又叮咛朱娅:

    “将来,放在我们的四合院里!”

    朱娅忙不迭地点头,好像四合院里早就有了似的。

    终于,送行的人都下了车,就在月台上对我们挥手。我们挤在大玻璃窗前,也不停地对
他们挥手,隔着玻璃,彼此还在大声喊话。只听到杨洁的大嗓门,在不断地喊着:

    “别下错了车!到武昌下!不是汉口!”

    亏她这么一喊,我一直以为武汉已被长江大桥,并为一市,原来还分汉口、武昌和汉
阳!

    车子“轰隆”一声开动了。我们彼此挥手,彼此喊叫。就在此时,我忽然看见月台上,
有个少女从人群后面转了出来,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对着我的窗子痴痴凝望。我大叫一
声:“是卢马!”我慌忙对卢马挥手,我这一挥手,卢马有了反应,她举起手来,也对我挥
着挥着……她孤独的影子,在偌大的月台上,显得好小好小。她的出现简直像是电影中的情
景,我心中酸酸的,爱哭的卢马,可别哭啊!剪不断的乡愁12/42

    车子开始加快了速度,越来越快,月台上的人,在一刹那间,全失去了踪影。我挥舞着
的手,随着月台的消失而终于停了下来。我倚窗而立,不忍遽离。别了!壮丽的故宫,和残
破的圆明园,以后都将叠映在我的记忆里!别了!北京!我心里喊着:“别了,我北京的朋
友们!别了!卢马!我抬头注视着车窗外的景致,看到一棵棵的大树,都长满了叶子。不禁
联想到我初抵北京那天,树木还是秃的,仅仅十二天,树叶已从没有到新绿,从新绿而繁
盛,在北京,春天是如此短暂!我不禁想起前人的几句词:

    “来是春初,去是春将老,长亭道,一般芳草,只有归时好!”来是春初,去是春将
老……我咀嚼着这些句子,感到如飞的火车,正把我远远带离北京。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越走越远……唉!我那还没有弥补的乡愁,竟又加入了几许离愁!十一、在火车上

    火车很快地离开了北京。

    我始终贴着玻璃窗站在那儿,眼光仍然不肯离开车窗外的景物,心中仍然荡着离愁。有
那么一刹那,我那种“不真实感”就又盘踞心头,回旋不去。这种“不真实感”是自从来大
陆,就经常萦回在我心深处的。不敢相信我来到了北京,不敢相信我离开了北京,不敢相信
我在这儿能交到朋友,不敢相信南北亲人都能会面,不敢相信我正坐在南下的火车上,将要
到武汉、三峡,及更远的地方。浮生若梦。我们这一代的人生,历经烽火别离,如今的归去
来兮,就比任何的梦境更似是梦!我正沉思,鑫涛已经欣然发现,车上有茶叶,有茶杯,有
热水瓶。这对爱喝茶的我们来说,实在太方便了。我随身带来的茶杯都可以不用,更别说那
两个“奶瓶”了。鑫涛沏好茶,拍拍我的肩:“不要对着车窗外面发呆了,天都快黑了。好
好坐下来喝杯茶吧!”我把心思从车窗外面收回来,这才开始打量我们的包厢。小小的包
厢,有上下铺四张床,上铺是空的,所以一个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人。两排床的中间,有张小
桌子,桌上有台灯,桌下有热水,窗台上还有盆小小的花。一切看来,雅洁可喜。来大陆
前,曾看过许多报道,说大陆火车上的脏和乱。我想,真要享受大陆的火车之旅,大概就只
有像我们这样,买卧铺和包厢票吧!我坐下来,喝了一杯好茶,离愁稍敛,对未来的旅程,
又充满了憧憬。不过,此后的二十八天行程,没有杨洁的安排照顾,不知会不会出毛病。我
正想着,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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