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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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录-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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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强奸罪的儿子?不要说信的内容会戳伤他,就是那个印着特殊地址的信封,也会让他血压升高、心率不齐。我下决心把我爸从脑子里摔出去,尽量摔得远远的,远到看不见他、忘记他,目的也是让他看不见我、忘记我,给他一种根本就没我这个儿子的错觉。其实不给他写信就是报喜不报忧,就是粉饰他的生活。 
收发室每天分发一大摞来信,其中没有一封是我的。侯志或者李大炮看信的时候,我伸长脖子,想瞄上几行。他们把信一收,转过身去,生怕我偷了他们的秘密。那时候,我是多么渴望看到几行鼓励我重新做人的钢笔字,但是,没有谁答理我,寄出去的信就像炒股票的钱,只有投出去的没有收回来的,仿佛我是柴油机上的油渍,他们一沾手就洗不干净。我不禁为遍布油渍的手感到委屈,它不去下棋,不去拍蚊子,不去摸卵泡,偏偏要去写信。它自己麻了、困了不算,还抽干我的激情,吊起我的胃口,结果连一句安慰话都讨不回来。每次路过收发室,我都用左手打了一下右手,后悔写了那么多信,浪费了那么多邮票。但是一个月之后,我又为我的右手鸣不平,为错怪我的收信人而抱歉。 
一天上午,我被人叫到贾管教办公室,他指着桌上的一沓信说:“曾麻赖,再这么写,你就是在信封上贴三张邮票,也别想寄出去。” 
我睁大眼睛,桌上堆着的全是我写的信。我问:“为什么?” 
贾管教拍拍桌子:“就算你没强奸,那你干吗要钻到女人的房间里去?我就不相信你钻进去是为了偷钱。知道吗?只要你一钻进去就已经错了,更何况还压了人家的大腿、胸口,撕了人家的裙子,弄坏了人家的处女膜。” 
我低下头,没敢吭声,生怕出什么差错。 
贾管教说:“这些信要是流传出去影响多坏,好像我们这里关的都是冤鬼。” 
“对不起,我不知道规矩。” 
“拿回去吧,别浪费这些邮票。要不是尊重你的权力,我根本就不把信退给你。” 
“再也不敢了。” 
我撕下那些邮票,又把它们贴到新的信封上,正面反面都贴。我在信里再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是告诉熟人们我在什么地方,因为犯强奸罪被关了,请他们放心,我会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信就这么寄了出去,当我在监舍里陆续撕开他们千篇一律的回信后,一天晚上,我气极败坏地站到床上,大声地朗读:“广贤,我相信强奸只是你一时的冲动,不是你的本质。你应该把这件事当镜子,好好照一下自己,然后做老实人办老实事,好好劳动改造,争取减刑。祝思想进步!赵万年。”   
忠贞1(2)   
监舍的二十几个人都仰头看着我。我哈哈大笑,把信撕碎,抛向天花板。“都这么安慰,好像我真是个强奸犯似的。去他妈的胡开会,去他妈的陆小燕,去他妈的何能,去他妈的……”我骂谁就把谁的信撕碎,抛撒出去,弄得监舍里像仙女散花。李大炮把我从床上扯下来,照着我的脸蛋给了两巴掌:“你他妈的认了吧!” 
我的肩膀一抽,顿时像跳进了冰窟窿。这能怪谁呢?所谓犯强奸是我这个大笨蛋自己写信告诉他们的,是自己给自己扣的屎盆子,能怪谁呢?我又不能写冤枉,又不想写自己是强奸犯,能写的也就天气状况了。我花两张邮票去跟他们说天气,那不是白痴吗?这信根本就不应该写。我用左手狠狠地抽了几下右手,给这只写信的爪子一阵又痛又麻的警告。   
忠贞2(1)   
百家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我们在接见室里会面。他的腿好了,脑袋刮光了,头皮比我的还锃亮。他说:“我不是叫你别乱来吗?” 
“我没乱来,只是进了她的宿舍。” 
“既然都进了她的宿舍,哪有不乱来的,你的那点花花肠子,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 
我低下头:“你不信就算了。” 
他给我点了一支烟,我呛得咳了起来。那个监视我们的战士眼睛睁得比鸡蛋还大。我们沉默了一会,他问:“你到底强没强奸?” 
“嗨,连你都不相信,还有谁会相信?我刚进去她就发现了,就喊救命,我根本就来不及……” 
“广贤,抬起头来。” 
我盯着他,两双眼睛对视着。 
“真没强奸?” 
“谁强奸谁就被拖拉机碾死。” 
他把烟头扔到地上,狠狠地踩灭:“我的兄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你等着,看我怎么帮你去收拾那个妖精。” 
临走时,百家摸了一把我的光头,我也摸了一把他的光头,两个人都咧嘴笑了笑,总算打破了一点严肃的气氛。我说:“百家,请你一定到张闹的后窗去看看,看看她窗口下是不是平地?如果是平地,你再估计一下从她窗口跳下去会不会受伤?能不能逃走?我真后悔那晚没从她的后窗跳下去!” 
“放心,你不说我也要找上门去。” 
在劳改工厂,犯同样错误的人容易扎成一堆,比如政治犯喜欢找政治犯,杀人的爱杀人的,投机倒把的跟投机倒把的,而我和李大炮、侯志这两个强奸犯就算是亲戚了。我根本想不到,每天晚上睡觉前最抢手的竟然是强奸犯。那些如饥似渴的人,不听几个强奸的故事,耳朵就没法关闭,鼾声就打不出来。听说现在的劳改犯们再也看不起犯强奸的,那是因为现在用不着强奸了,睡个把女人比做广播体操还容易,他们在进去之前几乎都有性经验,所以他们更喜欢听贪污腐败的故事,听更加暴力的故事,可见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兴趣。 
但是现在是现在,过去是过去,丝毫不影响侯志和李大炮成为我们监舍里的明星。每天晚上,侯志就会拍着胸口说:“老子在政府当处长的时候,想强奸谁就强奸谁。我一共强奸过四个女人,一个是记者,一个是我上司的老婆,一个是我老婆的妹妹,还有一个是我的秘书。开始她们都不说我强奸,后来被人发现了个个都懂得反咬一口。不过老子也算值得了,一辈子能干四个,而且个个长得像演员。” 
李大炮说:“你别吹了,我就不相信你强奸的那几个会比我们村的小云漂亮。小云那才叫漂亮呢,两腮红得像西红柿,眼珠黑得像葡萄,脖子白得像葱根,腰身软得像竹篾,两个柚子吊在胸前,一根辫子拖在身后,走路好比风摆柳,唱歌好比画眉叫。每早天没亮,她就到井边去打水,好像谁都不敢动她。七月二十那早,我事先躲到井边的树后,等她弯腰把水桶放到井里就冲上去,二话没说把她的裤子脱了,从后面干她。你说这个背时的妹仔是不是成心想让我犯错误?她要是不想让我干,只要一站起来我就干不成了。但是她偏没站起来,一直翘着屁股让我干完,嘴里还妈呀妈呀的。我以为干就干了,没想到她又去告我强奸。这个死妹仔,得了舒服装正派,真是的……” 
侯志以个数取胜,李大炮以生动受欢迎。为了让听众帮他们赶蚊子、抓痒、捶膀子、孝敬更多的香烟,他们俩暗暗较劲,一个比一个讲得离奇,一个比一个讲得具体,甚至会不断地丰富、修改和夸大自己的艳遇。好在法官们听不见,他们不会被多判几年徒刑,那些挨强奸过的女人也不会额外增加痛苦。 
劳改犯们听了几十遍侯志和李大炮的故事,慢慢地觉得盐不够了,没味道了,于是,他们便参与进来一起讲。比如侯志说我一把抓住那个秘书的胸口……立即有人说慢,你得说说抓住那地方是什么感觉?侯志说就像抓……抓着两团海绵。有人说不对,应该像吹胀的气球。侯志说对对对,就像抓气球。有人反驳不应该像气球,应该像……抓水。侯志说嗯,你说得也有道理,有时真的像抓水,一抓就躲开了。又有人说不可能像抓水,应该像抓棉花。侯志说那就抓棉花吧…… 
李大炮没有侯志这么狡猾。一天晚上,劳改犯们不让李大炮急着往下讲,而是要他停在小云的臀部过一下瘾。李大炮骂骂咧咧地:“你们懂个屁,小云的屁股既不像你们说的发动机,也不像你们说的脸盆,更不像你们说的轮胎。”大家问那像什么?李大炮说:“像屁股。”众人不满意,爬起来对李大炮一顿痛打,打得他的左眼肿了,鼻子出血了,嘴巴歪了。这之后他才向侯志学习,哪怕劳改犯们说小云的屁股像烂泥巴,他也跟着说是是是,像烂泥巴。 
忽然有人喊:“曾麻赖说一个。”马上就有人附和,结果要我说一个的声音越来越多。我说:“那事我没做过,给你们唱个歌吧。”有人骂我假正经,有人威胁再不说就揍我。我只好结结巴巴地把怎么想张闹,怎么进张闹的宿舍,怎么捂她的嘴巴,怎么被当场抓获说了一遍。他们不信,有人呵斥:“你以为你一关门,我们就看不见了。告诉你,不把门里头的事说清楚,等下我们就拿你的手来走路。”   
忠贞2(2)   
我说该坦白的都坦白了。有人说骗谁呀?你都还没把那家伙放进去呢。我说各位大哥,我实在冤枉,那事我真的没做过,我真的什么都不懂。有人跳下床,一把扯下我的裤子:“让我看看,我就不信强奸犯还是童男子。”我赶紧拉上裤子,死死地攥着。一伙人跑过来,像打李大炮那样打我。我的眼角辣了,头皮痛了,牙齿松了,腿骨仿佛断了,屁股像坐在钉子上。我再也忍不住痛,大喊一声:“我说!” 
他们闪开。我咬牙爬起来,躺在床上。知道他们下手这么重,我还不如在他们出手前编一段。监舍里静悄悄的,他们都竖起耳朵等待。李大炮说:“麻赖,他们打我的时候,你不是没看见。反正都得说,你还不如主动点。”我忍着痛,开始编造自己如何撕张闹的裙子,如何摸弄她的胸口,又如何扒下她的衬裤……   
忠贞3   
一天晚上,我讲着讲着,再也忍受不了自己的瞎编,忽然闭紧了嘴巴。那些等待下文的劳改犯们纷纷嚷了起来:“怎么不讲啦?”“屁股痒了是吧?”“再不讲我就让你吃拳头。”我突然大喊:“假的,我说的都是假的。你们只管听得舒服,哪懂得说假话的难受。人家侯志和李大炮尽管也瞎编,但起码他们真刀真枪干过。我算什么东西呀?连女人的手都没好好碰过,还编得像真的一样,骗谁呀?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喊完,我扬手叭叭地扇自己的耳光,越扇越觉得委屈,觉得不应该呆在这种地方。侯志呆在这里那是因为他有四个女人垫底,李大炮至少也还有一个小云,而我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呆下去? 
第二天,我收到了于百家的来信。他在信上说张闹的后窗下是一片草地,草地离窗口也就三米多高,不用说双手攀着窗口滑下去没问题,就是站在窗台上跳下去也不会伤一根毫毛。我反复地看那封信,每看一遍就捶一次胸口,为自己当时没跳下去而惋惜。我已经有了一次没逃跑的遗憾,今后就不能再错失逃跑的机会了。 
我逃跑是受了水的启发。在食堂的旁边有一个大澡堂,下班后,我们光着身子在里面冲洗。那时候香皂是奢侈品,我们只能用肥皂来洗澡。几十个人同时往身上抹肥皂,同时拧开水笼头清洗,地面立即浮起一层白花花的泡沫,像铺了一层雪那么好看。泡沫跟着水走,钻进角落的下水口,有时水已经流干,泡沫还堆积在口子上。每天洗澡的时候,我以观察肥皂泡为快乐,看着它们从我的脖子上滑下去,流过胸膛,滑过大腿,溜出脚趾缝,汇入水流。有的泡泡在流动中破灭,有的泡泡在流动中增大,泡泡们你推我挤,争抢着奔向出口。忽然,我的心被提了起来,整个身体有一种飘的感觉,因为我从肥皂泡和水流这里发现了一个问题:水都可以流出去,人为什么不可以出去? 
洗碗的时候,我故意把水笼头开大,让哗哗的流水在水槽的下水口打旋。拉尿的时候,我会盯到尿液直到彻底地消失。厨师们的洗菜水,清洁工冲洗地板的水,干部们洗完衣服的水,在泼出去的一刹那,都被我看在眼里。有的水流进了下水口,有的水被地板吸收。那时候我就想变成水,找一道缝隙溜出去。我断定在我们宿舍和食堂的周围,一定会有下水道,既然有下水道,就一定会有井盖。但是我观察了好几个月,都没发现井盖,院子里除了树根,全都是水泥地板,那些井盖也许被水泥覆盖了。 
在装配车间干活的间隙,我会扭头看看后窗,透过后窗的铁条可以看见一道绿色,那是一排低矮的冬青树,冬青树再往外十米,就是装了铁丝网的高墙。高墙是我的界限,不仅挡住身体,还挡住视线,除非自己能变成停在冬青树上的鸟,否则就不要打这堵墙的主意。看多了,我突然发现这墙是透明的,仿佛可以看见墙后面的杯山,看见遍地的草和满山的树,有时那堵墙又变成一扇门,它缓缓地往两边打开,让我自由地出入。这样的幻想经常被同事们扭螺丝、敲铁皮的声音打断,墙还是墙,它结结实实地堵在那里,不仅不透明不能打开反而越来越高了。一个冬天的下午,我注意到冬青树下面的泥土,它们发干发黄,比旁边的水泥地板高出来两寸,也许……天哪!也许下水道的井盖就藏在冬青树的泥巴底下。我开始留意这一排楼房,发现楼房的排水管都安在后窗的那一面,而冬青树跟楼房的距离,正好是下水道的距离。 
但是除了食堂后面那一扇紧锁的铁门,这一排房子基本上没有往后开的出口。也许某一天,干部会叫我们去给冬青树理发、除草、松土。冬天雪落在冬青树上,树根下的草全部黄死了。春天冬青树冒出嫩芽,草从泥土里一点点地拱出来。我这样看了两年,到第三年夏天,管我们的干部说有关部门要来参观工厂,全体犯人必须用一天的时间来整治环境。 
劳动工具堆在院子里的操场上,有铁锹、长剪子、扫帚、锑桶、拖把、石灰刷、石灰桶等等。犯人们列队拿工具,我们车间这一列正好来到铁锹前,我第一个拿起了铁锹。就像长年的赌徒总有押中筹码的时候,我们十几个人被两个执枪的战士领着,从食堂后面的铁门走出来,清理后窗下那一排冬青树和墙根的乱草。我目测之后,站在左边数过来的第十棵冬青树面前,开始埋头松土、除草,松到第十六棵冬青树时,我用力戳进泥土的铁锹发出了铁碰铁的声音。我又用力地戳了几下,千真万确,下面就是一块铁,这块铁就是下水道的井盖。我把铁块上的泥土仔细地松了一遍,松得用手都可以扒开。 
干完活,食堂后面的那扇铁门嘭地关上了,门上扣了三个门绊,绊上挂了三把铁锁,要从这里出去基本不太可能。这才叫绝望呢,让我找到了井盖,却没办法从院子里出去。冬青树下的泥土被几场大雨淋湿,被一番番太阳曝晒,又慢慢地板结,地面长出了新的杂草。   
忠贞4(1)   
我逃跑的念头就要像恐龙那样灭绝了,好在我不是全天候的笨蛋,偶尔也冒出点小聪明。对不起,我这样夸自己让你笑话了,要说聪明,像你这样的姑娘才叫聪明,眼睛骨碌碌地转,听人讲话从不插嘴,该惊讶、该悲伤、该同情的时候,脸上都有表情,要么微微张嘴,要么眉毛低垂,要么眼眶湿润,和当年赵敬东听我讲话的模样有几分相似。说真的,我都快五十岁了,没少跟人聊天,你却是我碰上的最好听众,所以我想跟你多聊一会,没关系吧?没关系就好。 
当我彻底绝望的时候,厕所的墙壁给了我一点启发,就是车间旁边的那间厕所,它的气窗开在三米多高的地方。如果能搬凳子、砖头什么的进去当然方便了,关键是我们上班、下班、进厕所都有战士看着,手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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