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烟花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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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比烟花寂寞-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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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们还叫他做咖啡,到著名的地方去买蛋糕,他都做得很高兴。

而我与编姐两个人,坐在家中,就是写写写,每人负责一章,把我们的见闻写下来。

石奇有时候说:“你们真了不起,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写?”

这是职业撰稿人最常听到的一句评语。

于是我说:“你更了不起呀,生张熟李,只要导演一声令下,马上拥抱接吻,七情六欲通统表达出来。”

石奇立刻愕然,默不作声。

各人有各人的天赋。走江湖跑码头,没有三两下手势,那怎么行。

连一个小小打字员,一坐在岗位上,也能发光发热,无他,逼上梁山。所以,何必挪榆别人有超人本领,根本人人都有他之一套。

我们写完最后一章,把图片都整理好,无所事事,在家中发呆。

数一数日子,姚晶去世至今,已经有三个月。

那日早上我们两人与石奇找地方去吃豆浆油条,一出门,灯光闪,立刻被人拍下照片。石奇手快,立刻扭住那个记者,那是一个女孩子,直头发,小个子,穿着中山装,背一只大布袋,没经化妆的面色不大好。

“把底片拆出来!”石奇手法非常熟练,像经过多次实习。

只见他把那女孩的手臂一扭,那只相机就摔下来,他用另一只手接住,一推一拉,底片便如一条黑色的蛇般,掉在地上。

那女孩子雪雪呼痛,大声叫:“我把这些也写出来,你与两个女人同居了!”

我与编姐目瞪口呆。

没想到我们正打算去盯别人,人家倒来盯我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石奇毕竟是石奇,只见他使完硬的,便使软的,他把那女孩子拥在怀中,“看看看,我们仍是老友。来,我请你喝咖啡,刚才是我两个阿姨,她们可不爱出风头,有什么话,我同你说。”

他也不由分说,拉开车门,便把女记者塞进车子,一溜烟地把她哄撮着去了。

我与编姐相视而笑。

这小子真有一手,待他到三十岁,那简直成为人精,还有什么不懂,还有什么做不出?

上天是公平的,似杨寿林,老子供他读到博士,他除出他那一科,就什么都不懂,人情世故,生活的细节,统统不晓得,就他那种性格,如果要在社会上独立奋斗,那真是要他的命。

石奇这人深诸“适者生存”这四个字,多年来的进化使他无往而不利。

编姐说:“这孩子前途未可限量。”

我说:“难怪他不肯同王玉泡在一起。”

编姐诧异,“是为他自己么?”

“你以为是为姚晶?”我反问。

“我情愿认为他是为着姚晶。”

“你太浪漫了。”我说。

“来,吃豆浆去。”

在小上海铺子里吃豆腐浆与菜饭,别有风味。

编姐同我说,这爿店的老板,不知见过多少大明星,训练班的学生没有能力到大酒店吃早餐,又不能空着肚子到片场,多数花十来元在这里解决。

十余年前吃这行饭的年轻人,多数来自北方,吃起家乡小点,特别香甜。

编姐说:像某某跟某某,简直是看着他们起来的。清晨,睡眼矇眬,拖着小女朋友到这里来吃东西。

后来……后来人红了,钱赚多了,身边女友也换了,见到记者,仍然很客气,不过希望大家不要谈他微时之事,忽然之间,一点味道也没有了。

编姐说:“现在这班当红的角色我也不大认得,广东人占大多数,也不来这种地方。”

我问:“姚晶有没有来过?”大概声线略为高一点,店里顾客又不是太多,那些老伙计便说:“怎么没有来过,姚晶是不是?最近过身的那一位是不是?”我与编姐没想到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编姐问:“同谁来?”

“十多年前的事了,同她母亲来,那时她刚进电影公司拍戏,她妈还送票子给我们看戏。喏,就住在对门,借人家一个房间。”我点点头。

“后来就红了,仍然很客气,不过渐渐就不来了,后来搬了家,仍叫女佣人来买豆浆,用司机开的车子来买,问她要,照样送票子照片,很有人情味。”

我们聆听着。

“真可惜,正当红,忽然过了身。”

我正把油条浸在豆浆中。

这时有一位女客说:“来一客锅贴。”

老伙计立刻说:“这位太太,同姚晶最熟。”

我们立刻把头转过去,一眼就把她认出来。

她们做戏的人始终是两样的,即使老了憔悴了走着下坡,衣着也不再光鲜,名字不再闪烁在霓虹灯管上,但仍然是两样的。

皮肤还那么白腻,眼神仍旧不安分,嘴角依旧似笑非笑,有特别的风情。

编姐立刻称呼她:“刘小姐。”

单身的女人都是小姐,错不了。刘霞比姚晶还早出道,今年怕四十好几了,如今演众人母亲居多,不介意角色,生活得并不坏,对观众来说,绝对是熟面孔。

她对我们笑笑,点着一支烟,吸起来。

她穿着很普通的洋装,肩上搭件外套,天气并不冷,不过她们惯于有件衣裳搭在某处,增加流动美,空的衣袖一晃一晃,代表过去之甜酸苦辣——她们不是没内容的。

刘霞看着店外的微雨。

清晨,小店为着省电费,没有开空气调节,玻璃店门是开着的,倍添小镇情调。

刘霞忽然说:“真正的美人,当然是姚晶。”

“对。”编姐说,“看来看去,还是数她最好看。”

“那旁的人简直无法比,”刘霞说,“心地又好,肯接济人,有求必应。”

“刘小姐同她是好朋友?”我问。

“她婚后咱们也不大来往,张家管头又管脚,不喜欢她有我们这样的朋友。”刘霞喷出一口烟。

我们俩索性坐到她桌子上去。

“两位是记者吧,”刘霞笑问,“面孔很熟,见过多次,没有正式介绍过。”

我们连忙把卡片送上。我向编姐使一个眼色,暗示她开门见山。

“刘小姐,你有没见过姚晶身边,有一个小女孩?”编姐问得很技巧。

刘霞答得也很好:“那小孩,并不姓姚。”

“是不是她也不姓马?”编姐问。

“并不姓马。”刘霞说,“马氏前妻已生有几个女孩子,并不稀罕她姓不姓马。”

这一问一答都妙得叫局外人如堕五里云雾,不过我是听得明白的。

“但到底是亲骨肉。”我不服。

“瞿家太太是马氏的亲妹子,对孩子很好。”

“什么家?”

“瞿家。”

“刘小姐怎么知道?”我把身子向前倾一下。

得来全不费功夫。

“早一辈的人全知道,”刘霞又缓一口气,“不过我们那一代嘴巴略紧点,不是德行特别好,而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谁没有一两段故事?谁又比谁更臭?既然姚晶要把这件事当作她的秘密,咱们就陪她傻。”

真真正正没想到在这里拣着一个最知情的人。

编姐问:“张煦不知这件事吧?”

刘霞说:“后来自然知道了。”

“后到什么程度?”

“到张老太太派人来调查姚晶的身世。”

我愤怒:“真无聊!”

刘霞说:“说得好。当时我便同姚晶说:‘妹子,不嫁这人有什么损失?’”

“这种老太婆最阴毒,她自己迫不得已从一而终,巴不得人人陪她生葬。”我忍无可忍加一句,“吃人的礼教。”

刘霞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小妹妹真有意思。但又不见礼教要吃我,也许太老了,它吃不动。”真幽默。

说得也对。

说来说去是姚晶性格的弱点导致她的悲剧。

刘霞在这个时候看看表,“哎,我得走了,答应带外孙去公园玩耍。”

我与编姐哪里肯放她。

正在这时,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闯进来,叫一声“霞姨”。

是石奇。

他把记者打发走,转头来这里接我们。

刘霞见是他,搭讪地扯扯外套,“哦,是小石奇。”又坐下来,看着我们,“都是认识的吗?”

石奇指指我,“霞姨,这是我的新女朋友。”

“啐!”我马上否认,“你听他这张嘴,什么话说得出来就说。”

石奇笑。

刘霞也笑,“人生如台戏,何必太认真。”

我很喜欢刘霞,她完全是那种葫芦庙中翻过筋斗的人,豁达不羁,潇洒活泼,跟姚晶刚相反。

“来来来,一起上我家去坐着谈。”

我们跟着上她家,小小地方,布置得很整洁,养着一只粉红色的鹦鹉,会说哈啰。

“干嘛跟着我?”她问,“想自我嘴里挖出什么来?”

石奇说:“霞姨最适宜演秋瑾,对于秘密,她守口如瓶,绝不招供。”

刘霞女士得意地笑。

我看到桌面上放着剧本,有她的对白,用红笔划着,态度还是认真的,一个人站得住脚自有其理由。

我转头问:“外孙女儿呢?怎么不见?”

石奇轰然笑出来,“霞姨最会说笑,她哪儿来的外孙女,她连女儿都没有。”

霞姨也不觉尴尬,顺手在石奇肩膊上拍一下。

是的,恐怕连她自己都糊涂了,大部分的人生在摄影棚度过,扮演的角色有子有孙,久而久之,变为生活一部分,分不出真假。

刘霞并不认为顺手拈来的话题是说谎。

这只是轻微的职业病。就像文人,说什么都夸张,不然文章谈而无味,如何吸引读者?也不算是大话。

我很了解霞姨,也同情她。做人,黑白太过分明是不行的。似她这般游戏人间,才可以长命百岁。

我们在霞姨家坐了一会儿才走。

石奇说:“这,是一个好人。”

我们不否认。

“有一段时期她很潦倒,姚晶每月派人送零用去,因为姚晶第一部片子,便是与她演母女俩。”

石奇面孔上又笼罩着一层忧郁。

我说:“姚晶的女儿姓瞿。”

石奇说:“人海茫茫,到什么地方去找她?”

“你去磨她,也许她会说。”

“不会的。”石奇仿佛很了解人性。

我又问:“姚为何不把钱留给霞姨?”

石奇笑,“你没听我把故事说完,姚每月派人送钱给霞姨,霞姨又每个月原封不动打回头,始终不受一分一毫,她天生傲骨。”

原来如此。

原来要把钱送出去也这么难,谁也不要领这个薄情。

没有比姚晶更寂寞的女人了。

这寂寞是否咎由自取?她原本可以做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过着简朴而热闹的生活,丰富而幸福。有些女人可以得到家中每一成员的支持:父母帮她带孩子,公婆照顾起居,丈夫给家用,弟妹为她跑腿打杂,于是她可以坐麻将台子。

为什么同情姚晶,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误。我解嘲地想,好比我自己,三年前就该嫁给杨寿林了,可是为着坚持原则,磋跎这一份好人家。

糊涂点,做人只需要糊涂点。

回到公寓,我提起勇气,联络杨寿林。

我也没装很高兴。电话接通,我只是问:“好吗?有什么新事?”

杨寿林也很冷淡,“老样子,忙得不得了,跑来跑去。你还在查人家的身世?”

我又问:“我们怎么样?是不是完了?请清心直说,希望别像本市前途问题那样狼狈,给个明确的答案,好让我早作打算。”

他一大阵沉默。

“不要紧,我不想拖。”

“我只想大家冷静一段日子。大家性格都这么强……”他接着说了一大篇动听的空话,把我们之间的利害关系分析得一清二楚。

我叹口气。

寿头真是理论专家,无论什么事,他都能剖析分解,这就是我叫他寿头的原因,因此他不知错过多少美丽的事物,我情愿要一个听见我要走会抱住我膝头哭的男朋友。

我问:“冷静到什么时候呢?”声音已经很疲倦。

“你什么时候打算修心养性,我们再说。”他把球又派司给我。

他跟张煦有什么不同?“你要我放弃自我么?”

“一点点,总要有点牺牲,你不能够婚后仍然同男明星泡在一间公寓内喝啤酒或是写稿至深夜,完全不理会配偶的尊严。”

我不出声。

“我爱你,但是我不能纵容你。”

“我想一想。”我放下话筒。

编姐在一旁笑问:“完了?”

“十之八九是完了。”我说。

“不肯去邪归正。”

“十年后再说吧。”我苦笑。

“十年后未必有这样的机会。”

“然而这样的机会要用我十年的青春去换,宁可放弃。”

“你想清楚了?”

“我们还是想想如何寻找瞿小姐吧。”

马东生先生仍然不在本市,马宅的佣人非常机灵,无论我们托什么人打过去,她都说“不在”。

“去纽约找张煦。”我说。

“我没有钱。”编姐说。

“住我家里,带几百元已经够用。”

“你家在什么地方?”

“史丹顿岛,标准家庭与花园杂志模式。”

“那么贵的飞机票,到那么闷的地方去,真划不来。”

“真的不肯?那么我自己去,顺便探望家人。”

“好,我镇守此地。”

我要往张家寻找线索。

“去到那么远,是否值得?张煦这个人这么骄傲,又不爱说话,你当心碰钉子,你只要看马东生先生便知道,不是每个人都爱说话,像做艺术的人那样。”

“对,为什么从事艺术工作的人都有说不完的话?”

“因为无聊。”

“正经点。”

“真的,你几时见过专业人士或商人对任何事都夸夸其谈?人家多多少少有点业务上的秘密。”

“因为我们的性格比较不羁。”

“你的意思是十三点。”

我说:“至少姚晶是例外。”

“所以她痛苦。”编姐提醒我。

“我要去航空公司去看看来回机票什么价钱。”

“充什么大头鬼,到旅行社买包机票吧,便宜得多。”

半夜,发生一件事,令我觉得自己仍然是被爱的,不禁雀跃。

是杨寿林,他在半夜与我通电话。

“有一个叫张煦的来了,你知不知道?”

他?他来做什么?我刚要去找他呢。

“你怎么知道?”

“我爹明天请他吃饭,你来不来?”

我怎么给忘了?杨伯伯原来是张家的朋友。

“我见你为了这件事走火入魔,所以索性助你早日飞升,这次也许可以在他身上找到蛛丝马迹。”

“寿林!”我太感动了。

寿林仍然冷转的,“这不表示我赞同你的所作所为。”

“寿林,请告诉我,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明天晚上八点,玛歌。”

“是是是。”我心花怒放。

“你且慢高兴,张煦带着他女朋友来。”

“什么?”我如被冰水照头淋下。

“所以说你,事事如同身受,这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那女的是什么人?”

“是他的长期女友,一个芭蕾舞娘。”

哦,是她,我亦听过。

但是姚晶过世才那么短短一段日子。

“明天依时赴约吧,别想那么多。”

我一夜不寐,两只手枕在头下,想起很多事。由此可知寿头还是关心我。能够有这样一个男友,也够幸福的。男人的通病是翻脸不认人,所以长情的男人特别可爱。

有一个朋友,始终怀念他的原因,亦是因为这个优点,他不但纪念前妻,前妻所生的孩子,连前任岳母、小姨子、小叔子都善待得不得了。吃饭碰见前妻的亲戚,马上站起来招呼,这一点真令人心服。

看情形寿林也是这样的人。

即使离婚还可以做朋友的男人,就是这种人,他会对他的女人负责。

没结婚就想到离婚后的日子,真亏我这么远大的目光。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晚上,我拉着编姐一同赴宴。

这就是做女人的好处了,多一个独身女客,谁会介意?但换个男人去试试,白眼就叫你吃饱。

到这种场合,我是穿戴得很整齐的。

杨伯伯的台子黑压压坐满了人,连我们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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