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有些驼背)对我十分关照,引导我顺利战胜我所遭遇的魔鬼、巨人、恶龙、女巫、毒蛇、怪兽、食人妖以及诸如此类。正当我刚好救出了公主,破掉了束缚她的魔咒,并且,我们“最后平静地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我醒了,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场梦。高悬床头的煤气灯,在我为美丽少女而展开的五年战争期间,一直在放射着它的光芒。
这件小事让我有机会说出我所观察到的一个事实,这一事实使我确信:所有优秀而忠诚的爱书人必能体验躺读之乐。真的,我完全同意梅休因法官的看法:一本书,如果不曾伴我入眠,不曾偕我酣梦,则不值一提。也许,你能回想起西塞罗【西塞罗(前106…前43),罗马政治家、哲学家、律师、古典学者、作家。曾对凯撒的暴政和安东尼的野心进行尖锐的批评。后面的引文出自其最著名的辩护词《为诗人阿尔齐亚斯辩护》,原文为拉丁文。】为诗人阿尔齐亚斯所作的高贵的辩护词中那个雄辩的段落,他这样提到自己的文学研究:“这些研究,是青春年少时的养料,是衰老迟暮时的抚慰;春风得意时为我们锦上添花,颓唐潦倒时给我们安慰庇护;在家时给我们带来快乐,出门时却不会成为累赘;陪我们度过沉沉黑夜和漫漫旅途,伴我们退隐乡间,悠游林下。”
以神的名义!你说对了,西塞罗伙计,它千真万确。
我把“沉沉黑夜”排成黑体是因为:正是这个单词将西塞罗喜欢躺读的习性暴露无遗。天哪,此刻我几乎能看见他,支撑在他的睡榻上,一卷接一卷地摊开他最喜爱的作品,怡然自得,不亦快哉。这种享受偶尔也被打断,那是我们这位高贵的读者正在嘟囔着责骂粗心的仆人将油灯调得太暗,或者是忘了剪蜡烛芯。
漫漫旅途?千真万确,它们分享我们的游历,这些文学研究正是这么干的。如果托马斯·海恩【托马斯·海恩(1678…1735),英国作家和收藏家。曾长期在牛津大学伯德里恩图书馆工作。】(已故)今天仍然活着的话,他定会告诉我们,只要他外出散步,总是要邀上一本书跟他同行,并且习惯于一边信步徐行一边阅读它。有好几次(他在日记中告诉我们),他读得那样全神贯注,终于迷了路,没等他辨识出回程,黑夜就笼罩了他。
我一直感到奇怪,为什么书的情人们很少说起海恩,因为他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收藏家,也曾感知过自己生命深处圣火的炽热。下面这篇祈祷文,可以作为他品性的例证,它保存在伯德里恩图书馆【伯德里恩图书馆,即牛津大学图书馆。】里他的另一些文献中:
“噢,最亲切仁慈的主,您的眷顾这样神奇。为了您一直以来给予我的眷注,我竭尽所能,将全部的感谢回报与您。我一次又一次遭遇您如此的神佑,有一幕就发生在昨天,当时我偶然遇见了三卷陈旧的手稿。为了它们独特的样子,我要感谢您的眷顾,祈求您继续将同样的神遇赐予我,一个可怜而无助的罪人。”等等,等等。
海恩的另一篇祈祷文,阐释了他对神示的信赖。当时,伦敦代理主教布雷博士缠着要他去马里兰,扮演一名传教士的角色。“噢,主啊,天国之父,以您的怜悯俯看我吧,”这个虔诚的人哭诉道,“请您给我指引,现在有人强求我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我曾经在此接受教育的大学。以您伟大的仁慈,我谦恭地祈求您的神示,我到底应该如何处理此事才最适当。”
躺读之乐(2)
另一位也习惯在大路上一边散步一边读书的名人是约翰逊博士【塞缪尔·约翰逊(1709…1784),英国作家,辞书编纂者。】,他上演的一次真正的奇观已被记录在案。他的近视眼使他不得不把书贴近自己的鼻子,而且他走起路来拖拖沓沓,不像是散步,碰上一个什么影子就把脚抬得老高,而遇到树枝和石头反被绊倒。
不过,足以说明一个人的阅读习惯而且最有趣的,也许要算希腊学家波森教授【理查德·波森(1759…1808),英国著名的古典学者。】的故事。这一关于人类知识的经典故事发生在一次旅行中。当时和波森教授同坐一辆驿车的,有一位纨绔子弟,他言必征引古代文献,试图以此炫耀自己的所谓学问。终于,老波森开了口:
“敢问先生此语出自何典?”
“索福克勒斯。”这个自负的家伙答道。
“既如此,可否为我找出它呢?”波森问道,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册索福克勒斯。
这位纨绔子弟倒也不含糊,没有半点窘迫,说,他指的不是索福克勒斯,而是欧里庇得斯。于是,波森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了一卷欧里庇得斯,并请这位自命不凡的家伙找出引文的出处。那小子这才慌了手脚,把头伸出窗外,冲马车夫喊道:
“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放我下去吧。这儿有位老先生,他的口袋里装着一座伯德里恩图书馆。”
对于躺读这一习惯来说,波森本人是位不折不扣的奴仆。他躺下来的时候,先要把书堆得身边到处都是,然后点燃烟斗,从最喜爱的那一卷开始。他手边总是放着一壶酒——波森是个臭名昭著的酒徒。
据说,有一回,波森读着读着就睡着了,烟斗从他的嘴上掉了下来,点着了床上的织物,要不是救援人员及时赶到,这位酒醉醺醺的教授想必就这样被火葬了。
另一位邋里邋遢的家伙是德·昆西【托马斯·德·昆西(1785…1859),英国散文家和文学批评家。】,他也是一个躺读爱好者。但在照料和使用书籍方面,德·昆西是个十足的蛮子。他借书从来不还。为了节省自己的劳动或者免却摘录的麻烦,他毁坏起珍本善册来,也决不心慈手软。
不过,要论给“躺读”一事带来恶名的人,恐怕就要算是查尔斯·艾尔斯塔布夫人了,她是坎特伯雷大教堂的受监护人和修女(约1700年)。根据劳·莫里斯《论铅字铸造工》的描述,她是牛津的一位学者,对同事的研究工作总是“吹毛求疵”。莫里斯说,她是北方一个古老而富有的家族的女儿,“但她痴迷于一种叫做‘知识’的麻醉药,这一嗜好使她对其他所有必要的事都毫不在意。后来,她成了波特兰公爵家的家庭女教师,我们去她在布尔斯特罗德的卧室里拜访过她,完全被书籍和污秽所包围,难道这就是知识人的附属物么!”
西塞罗所使用的另一个词——对《为诗人阿尔齐亚斯辩护》中的那个段落,我恐怕要稍稍多说几句——就是“退隐乡间”,这显示了早在两千年前,文明人就习惯于带上书本去夏天的乡村阅读。“伴我们退隐乡间,悠游林下。”西塞罗这样说。他向我们呈现了一幅这样的钢笔画:罗马贵族懒洋洋地躺在树下凉爽的草地上,认真地阅读新近流行的传奇故事;此时(这是真的),在远处的吊床上,他高贵的妻子慢悠悠地来回晃荡,细心地研究着最新时尚杂志的书页和彩色图版。可以说,完全是凭着泄露天机的“退隐乡间”这个词,你,我以及其他所有人,才找到了一个绝好的先例和大量的鼓励,使得我们习惯于载满阅读的快乐,动身前往我们的消夏胜地。
至于我自己,要是没带上一大箱子书,我是决不肯出门远行的。我的阅历告诉我:没有比这些兄弟更好的伙伴了,无论世事如何改变,它们始终如一;当我向它们要求安慰和快乐的时候,它们的回应始终不变。我妹妹苏珊小姐,对于我的这一习性,常常给予猛烈的抨击。就是在昨天,她正告我:我是全世界最恼人的男人。
然而,对于苏珊小姐来说,在六十七岁的盛夏到六十八岁的隆冬之间的这样一个年龄段里,她关于男人的经验实在很有限,我认为自己应该忍受她的批评而不能有半句怨言。苏珊小姐真正是全世界最仁慈的人。她的不幸就在于:她将自己整个一生倾注在一种疯狂的激情上,那就是不断收藏坛坛罐罐、古旧锡器、古旧铜器、古旧玻璃器皿和古旧家具,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杂七杂八。对这样一种激情,我实在没有太多的同情。我实在搞不懂,苏珊小姐何以对她所收藏的这些废物,要比对她是个老处女这一事实,更感到自豪呢。
后项特性总会在任何可能的场合表现它自己。我回想起去年冬天在公共汽车上那令人不快的一幕。当时,那善于奉承的售票员根据我妹妹头上的苍苍白发和两颊的累累皱纹,便恭恭敬敬地称她“太太”。我想让你知道,当即我妹妹就非常迅速地、用非常高亢的英语(着重强调了她的蓝绸伞)正告那个家伙:她是苏珊小姐,并且,在任何条件下也不打算成为任何人的太太。
淘书狂(1)
凯普提薇蒂·韦特从来都不赞成我对童话作品的喜爱。但只要提及《鲁宾逊飘流记》,她就能分享我所表现出来的热情:笛福的冒险故事中,恰好有足够的庄重和足够的虔诚,能唤起凯普提薇蒂·韦特宗教气质中的某种同情。一旦涉猎的小说中包含女巫、妖怪以及诸如此类的胡说八道,凯普提薇蒂就有些吃不消了,这个小清教徒会心生厌恶。
但我有书面证据,能证明凯普提薇蒂的祖先(父系和母系)在殖民地全盛时期,被认为是迷信的卑贱奴仆。塞勒姆的韦特们曾经以女巫的迫害者而闻名。西奈·希金波森(凯普提薇蒂母系家族的远祖)是科顿·马瑟【科顿·马瑟(1663…1728),新英格兰清教徒、神学家,他创办了耶鲁大学,并努力推广疫苗接种以预防天花。同时,他还是一位作家,著有《为善散文集》等书。】的好友,骑马绕绞架而行,和他在一起的是热心于此种难忘场合的神学家:当时,有五个年轻的女人被绞死,因为丹弗斯指控她们用那该死的魔法艺术折磨年幼的孩子们。人类的思想就像一个巨大的钟摆:总是从一个极端摆向另一个极端。在五代人的范围内,我们发现清教徒最初是一位鬼神学和魔法的坚定信徒,而后又成了一个嘲笑者,他嘲笑任何事情,包括幻想游戏。
我一度对凯普提薇蒂·韦特很苛刻,但现在对她已不再怀有恶意。正相反,在这遥远的时刻,当我们的同情已经完全一致,当我们的生命之旅已经在友情中走过了青春的小径,这种友情因纯真、忠诚以及童年时代的诚实而变得神圣,我回忆从前,内心充满温柔。真的,我能肯定,早年的友情留给我生命的印痕持久绵长。我曾经许多许多次记起了凯普提薇蒂·韦特,我常常想知道,如果没有塞法斯叔叔送给我的那本童话书,又有什么能让我记起她呢。
她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在她逐渐成熟的时候,她的美丽,她的温柔,却丝毫没有损失。当我从大学回来的时候,这些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她也完成了学业,并相信获得良好的教育是必要的。她在南霍利奥克修完了四年课程,并从特洛伊的威拉德夫人的神学院毕了业。“现在,”她的父亲说,语气里饱含新英格兰式的、尊重年轻女士的特别温情,“你应该回归到家庭的安静中来,在你母亲的指导下学习承担那些更重要的责任。这些责任成就你的性别角色,实现人类生活的神圣使命。”
三四年前,一个模样清秀的年轻人走到我的跟前,带着一封他母亲所写的介绍信。天哪,他就是凯普提薇蒂·韦特的儿子!如今凯普提薇蒂是位寡妇,仍然生活在原先的那个州,离她出生的地方二十英里。她的丈夫帕克上校死的时候留给她一大笔财产,而她因为乐善好施在当地远近闻名。她创办了一座乡村图书馆,有几次她给我写信,商议打算要购买的图书。
我并不介意告诉你,在不久前写给她的一封信里,我满怀着恶意的快乐,这样向她暗示过去的时光:“我尊贵的朋友,”我写道,“我浏览了您的乡村图书馆所藏新近出版的图书目录,在那些反复出现在现代学校的小说作品中,我发现有十一册《特里比》和六册《天国孪生子》【《特里比》是英国作家乔治·杜穆里埃的小说。《天国孪生子》是英国女作家莎拉·葛兰的作品。】。我还注意到有几部作品不在其中,它们对我早年生活的影响是如此之深,以至于我斗胆给您寄上几册,衷心希望您能仁慈地接受它们,让它们出现在您的图书馆里,这样,我将不胜欣幸之至。它们是《新英格兰初级读本》和格林的《家庭故事集》。”
二十三岁那年,我刚从大学毕业,并且正在阅读维庸【弗朗索瓦·维庸(1431…1463),被认为是最富独创性的法国诗人。他的讽刺诗主要收集在《小遗言集》和《大遗言集》中。】的诗歌、卢梭的《忏悔录》和博斯韦尔【詹姆斯·博斯韦尔(1740…1795),英国著名传记作家,他的《约翰逊传》被认为是传记文学的典范。】的《约翰逊的一生》,我确信自己已经理解了人类的全部智慧,懂得了所有值得去弄懂的一切。如今——如今我七十二岁了——我要是能够懂得我二十三岁时自认为已经懂得的那些,我敢肯定,那将是知识和智慧的一个奇迹。
我着手准备成为一名哲学家。祖母在我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去世了,这让我拥有了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钱财,而那些把我和祖母的希望(她希望我成为一名福音传播者)联结起来的每一根纽带和感情债务,也被死亡切断了。当我确信自己懂得每一件事情的时候,我有了一个想法,要去开开眼界,因为我毫无旅行经验,而且认识的人也很少。
根据塞法斯叔叔的建议,我去了欧洲旅行,投入了两年时间,来开阔自己的视野,也使自己能熟悉国外的人民和习俗。这次旅行有九个月时间是在巴黎度过的,当时那是一座混乱而芜杂的城市,此外,完全和现在一样邪恶。我在拉丁区租了一套单元住宅,并且,出于一种慷慨的天性,我拿出了自己的一大笔收入,资助了几个艺术家和学生,可他们的才能和时间差不多全都用来寻欢作乐了。
就这样,为了支持这群寄生虫而奉献了一笔有形财产之后,我偶然遇见了那个后来成为我的密友的人。梅休因法官是一位巴黎观光客,我们成了愉快的伙伴。正是他把我从那群寄生虫中营救了出来,重新点燃我野心勃勃的激情,这种激情差不多因为维庸和卢梭的恶劣影响而熄灭了。梅休因法官长我一岁,他那位有钱的老爸给他提供财政支援,以满足他那些有益心智而又高尚优雅的爱好。我们俩一起去了伦敦,正是在伦敦逗留期间,我开始了作为一个藏书家的事业生涯。平心而论,对于我的恩人亦即我亲爱的朋友梅休因所给予的启发,我永远心存感激,这一启发使我走上了一条充满甜蜜惊奇和丰厚酬赏的道路。
淘书狂(2)
有很多种藏书家,但我认为总的可以归为三类,即:为了虚荣而收藏,为了获取知识而收藏,以及纯粹出于对于书的尊敬和爱而收藏。下述情况亦并不少见:某人藏书,一开始不过是为了满足他们个人的虚荣心,但不久就深深的爱上了这项工作,成了更纯粹意义上的藏书家。
这就像一个乐于征服女人芳心的人,最后总是发现自己已经成了纯粹激情的俘虏,而本来,他不过是想以此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而已。我倾向于认为,在图书收藏的每一阶段,都会或多或少掺入虚荣的因素。我甚至认为,虚荣是健全性格的诸多要素之一——我指的不是那种巨大的虚荣,而是谨慎克制的虚荣。如果没有虚荣,世界就没有竞争;而没有竞争,就不会有进步。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常听到人们嘲笑此人或彼人,因为他只知拼命淘书,却不问书的内容为何。但在我这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