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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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之恋-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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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有何根据,究竟是期望什么样的好处?难道会有一人一间房不成?他们觉出了那期望的荒
谬和虚无,不由得垂头丧气。而在这里,其实是远远不如先前,上上下下,究竟将人分离
了。如今,这许多人到了一个平面上,无遮无蔽,无隐无藏,一切均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
下,并且连那极不安全的河岸也没有了。他们不禁怀念起那已经走过了的城市,忽然发现了
那里实在有着许许多多的机会,却没有好好珍惜和利用,错过了时机。在这里,是再没什么
主意好打的了,再没什么指望的了。沮丧和失望叫他们对以后的台口也不敢有什么期待了,
而眼下的日子又是那样难捱。他们灰心极了,绝望极了,他们变得极其的烦躁。刚到的晚
上,她便与人吵了一架。起因是极小的事情,她正挂帐子,却被人碰撞了一下,刚理好的帐
子又落下来乱了。乱七八糟的时候,有一点碰撞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她却大吵大闹起来,噙
着一包眼泪,嘶哑着嗓子,哽咽得说不成句。那女孩儿不是个肯饶人的,与她骂了起来。一
旦拉下了脸,可是比她厉害了一百倍,什么样尖刻的话都说了,还说出一些再明确不过的暗
示,连蠢笨的她都听明白了,却无法回嘴,只是一径地发抖,咆哮,像野兽似的。如不是人
们使劲地拖住了她,她必定会扑上去将这伶俐的女孩儿撕碎。可这初次的较量却使她明白
了,她不是这里所有人的对手,她的嘴是极笨的,说出话是极可笑而没有力量。并且,自从
那一次起,女伴们都明显地远离她,一边疏远,一边有心说给他听着:“咱们惹不起还躲不
起吗?”气得她干噎,却没有一点理由与她们去分辩,心里窝着一团无名的火焰,与那炽热
的欲念汇合在一起,她总得有个出口才行哪!她只能向着他发作了,这是求援的发作,他立
即接应了过来,两人干了起来。他心里是早已窝了一团火气,如不是他的头脑的抑止,他早
已和一百个人打过一千次架了,可他毕竟比她明事理,懂得自制。可是,那燃烧对他比对她
更要强烈和残酷,他早已经按捺不住了,他早已是被灼得走投无路了。如不是她先开了头,
他立刻就也要发作了,同样是求援一般的发作。对于他,她是唯一可以提供发泄的出路,对
于她,他也同样是唯一的出路了。他们互相都是唯一的,他们只有自己对着自己开火了。这
一次干架,是剧团历史上罕见的,他是那样地把她踩在脚下,踹得几乎要死去,而她竟还爬
得起来,反将他扑倒在地,随手抓起了一块石头,就朝他头上砸去。没有任何声响的,一注
殷红的血流了出来,流到石板地上,周围的人吓呆了,拦腰抱住了也同样吓呆的她,将他抬
起往医院去了。半路却让他挣了下来硬是走回来了。用手捂着伤口走了回来。血从捂着的手
掌下淌,下滴在裸着的胸脯上。他却觉得心里松快了,也稍稍平静了。一天,他们难得地安
静了下来,心里灼人的燃烧也缓和了一些。
    可是,从此以后,他们便成了天下最大、最敌对、最不共戴天的仇人了。他们几乎不能
单独相处了,偶一碰撞,便会酿成一场灾难性的纠纷。不需要几句口角的来去,立即撕成了
一团,怎么拉扯都拉扯不开,好比两匹交尾的野狗似的。
    多少人想起了这个比喻,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口,太刻薄了,并且,也都真心地有些害
怕。于是,就想方设法地将他们隔离开来,不让在一处,以免磨擦。可是,他们却是谁也离
不开谁了,要一日不见,他们便着魔似的互相寻找,一旦找到,不分青红皂白,上去就是一
拳或一脚,然后,一场搏斗就始料不及地开始了。
    这是一场真正的肉搏,她的臂交织着他的臂,她的腿交织着他的腿,她的颈交织着他的
颈,然后就是紧张而持久的角力,先是她压倒他,后是他压倒她,再是她压倒他,然后还是
他压倒她,永远没有胜负,永远没有结果。互相都要把对方弄疼,互相又都要把对方将自己
弄疼,不疼便不过瘾似的。真的疼了,便发出那撕心裂肺的叫喊,那叫喊是这样刺人耳膜,
令人胆战心惊。而敏感的人却会发现,这叫喊之所以恐怖的原因则在于,它含有一股子奇异
的快乐。而他们的身体,经过这么多搏斗的锻炼,日益坚强而麻木,须很大的力量才能觉出
疼痛。互相都很知道彼此的需要,便都往对方最敏感最软弱的地方袭击。似乎,互相都要置
对方于死地而后快。彼此又都是一副死而无悔的坦然神色。
    他们越来越失去控制,已经没有理性,如同挑逗情欲似的,互相挑衅生事,身体和身体
交织在一起,剧烈地磨擦着,犹如狂热的爱抚。他们都恨死了对方,没有任何道理的,想起
对方,气都粗了。他们真恨啊!简直恨之入骨。因为找不出理由,就越恨越烈了。当他们撕
扯着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时候,常常忘记了他们的所在,忘记了四下里围观的人群。他们处在
一种狂热的迷乱中,旁人的拉架如同打扰了他们的沉醉似的,激起他们的愤怒与反抗。而他
们知道,他们所有的怨气和暴力都只可向对方一个人进行,于是便更加倍的折磨对方,这一
点,又是他们极其清醒的地方。他们真是苦啊!苦得没法说,他们不明白,这么狂暴的肆意
的推动他们,支使他们的究竟是来自什么地方的一股力量。他们不明白,这么残酷地烧灼他
们,燎烤他们的,究竟是从哪里升起的火焰。他们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是怎么了?是怎么
了?
    他们身上的一股知觉,被这么漫不经心,没有同情地玩弄着,撩拨着。他们本是纯洁无
瑕的孩子,可是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要将他们推下肮脏黑暗的深渊。他们如同堕
入了一个陷阱,一个阴谋,一个圈套,他们无力自拔,他们又没有一点援救与帮助,没有人
帮助他们。没有人能够帮助他们!
    他们只有以自己痛苦的经验拯救自己,他们只能自助!
    回去的希望是那么渺茫,还有十来个台口在等待,都是半年前就签好了合同,双方鲜红
的大印盖在了白纸黑字上面,如同法律一样不可违抗。决不可能为了照顾两个无人知的孩子
的无人知的情欲而有所改变。他们只有等待,等待是没有尽头的,中间不允许一点点偷欢。
每一个城市和每一处剧场情形都不尽相同,有大有小,有坏有好,可是有一点却是同样的,
就是没有一方可供他们独处的清静之地,那柳枝垂帘的河畔越来越远,再是见不到了。那河
畔不可冥灭地印进了他们的记忆,还有那从河的下游逆着水上来的汽笛声声,传达着那熟悉
亲切的小城的消息。他们饥渴难熬,只有以互相折磨来消灭彼此过于旺盛的精力与体力。渐
渐地,人们开始习惯他们的厮打,不再努力地阻止和离间他们了。而在没有外力拉扯的情形
下,他们单对单的搏斗,似乎又少了一种快乐。免去了同外力的拼搏,那狂热的精力便得不
到充分的发泄。各自的力量一旦集中于对方,则是足以置人死地的,这叫他们自己都害怕
了,毕竟他们心里都还明白,对方对自己的重要。如若没了对方,哦,那可怎么得了,因
此,不知不觉地收敛了一些,天气是那样的热,外面的热与心里的热交流在一起,他们几几
乎要死去了,要能死去倒是福分了,他这么想。她虽则没有多大的智慧能想到生与死的问
题,却也是一样的不怕死。可是他们年轻的生命是那样强壮,百折不挠,又经受了锻炼,他
们简直是不死的了。他脸上身上喷发出一批赤色的疙瘩,如同熟透的果子,即将绽开了。而
她,这样的折磨不仅不使她消瘦,却反常地肥胖了起来。多出的肉十分累赘,她的体形改变
了。以前虽说也不匀称,可毕竟是女孩儿家,总是有一股抹不去的清静秀丽,如今却蠢笨
了,像个村妇一样,臀部沉重地垂在了腿上,走路像鸭子那样摇摆身子。并且日益的邋遢,
毫不讲究衣着,穿得乱七八糟,却还扑粉。举止也无半点注意,将条皱巴巴的裙子向后一
撩,就坐了下去,站起时,凳上便留下一摊汗迹,正是一个屁股的形状。有好心的女伴对她
说了,她也不加在意,一会儿就忘了。
    “她像个娘们儿了。”女孩儿们背后议论道。又有结过婚的人断定:“她是个娘们儿
了。”
    天气实在太热,几十个人的大通铺里简直睡不得人,男人们早已露天睡了,女的也逐个
逐个地移出了宿舍,移上了剧场顶上平台。男女各半边,谁也惹不着谁,虽说下半夜的露水
将身子打了个透湿,可谁也没勇气进那房间。房里是一片黑暗,蚊子如同一万把提琴拉着的
空弦,嗡嗡嗡地响彻个天地。有一日,深夜里,他们事先谁也没有说好的,偷偷地溜下了顶
楼,进了没有一人的房间。蚊子肆意地飞翔着,一排排地掠过脸上,手上,身上。他们静静
地站立着,只听见对方急急的呼吸。站了一会,他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搡进了一座不知谁的
蚊帐里,蚊子也跟随进来了,轰炸般的在耳边鸣响。顿时,身上几十处地方火燎似的刺痒
了,可是,顾不得许多了。他们一身的大汗,在肮脏腥臭的汗水里滚着,揭了席子的,粗糙
木板拼成的床板,硌痛了他们的骨头,擦破了他们的皮肤,将几十几百根刺扎进了他们的身
体,可,他们什么也觉不出了。忽然,蚊子的轰鸣刷地静了,闷热退去了,竟觉着了凉爽,
那是转瞬即逝的一霎那;紧接下来便是屈辱的悔恨。她嘤嘤地哭了起来,泪汗纵横。他虽不
哭,却是起心的懊恼,眼泪往心里流着。
    天哪!这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了?是不是要去看看大夫,问问人
了?可是,多么羞耻啊!这是不能为第三个人知道的啊!因为有了这必须严守的秘密,他们
便再也摆脱不了孤独与寂寞了。他们永远有着一份肮脏的隐秘,他们永远无法泰然自若地与
人相处,他们永远孤独了!他用手握成拳,重重地不敢出声地捶击着床沿。蚊帐里飞进成千
上万只蚊子,包围住他们,尽情地喝着他们的血。他们周身已经麻木,再不觉得疼或者痒。
世界处在一片呻吟般的轰鸣中间,没有东西南北中了。
    秋凉时分,他们回了县城。傍晚时就看见了那簇绿荫荫的树丛,太阳从那后边一点一点
往下落,将那绿色的树丛映得金光四射。慢慢地暗了颜色,最终成为黑漆漆的一团一团,隐
在越来越深的暮色里了。天黑了,船才靠了岸,走下剧团的大队人马,疲惫不堪地掮着行
李,走过窄窄的跳板,上了岸。水客依旧在唱着,悠长而曲折,荡漾在黑沉沉的水天之间,
传得极远。他们走在人群里,走过颤颤悠悠的跳板,那跳板在他们脚下颠簸得厉害,却决不
将他们甩下河去,那颤悠于他们既是熟悉极了的,却又陡地陌生了。他们的即使黑夜也没遮
掩住憔悴的脸,微微昂起着,淡漠地看着这分离了三个月的小城,止不住有点心酸似的。一
切都那样的亲切,却又有点隔阂了。他们走上河岸,停了一下,不远的地方,有一架水车努
力攀登着陡峭的河岸,水客深埋着头,号子的歌唱在最低沉处有力的回旋,平车摇晃着,水
从桶口泼了出来。
    前边通往街心的大路,被月光照耀着,走着稀疏的人和一架车,车是毛驴拉着的,蹄子
清脆地叩着土路“嗒嗒”地响。他们走上了大路,大路直通街心,却也分出了几条岔路,去
向看不见的远处,毛驴拉着小车,走上一条岔路,不见了,只有清脆的蹄声,传来了很久。
    大路通往街心,街上的商店与人家,全已经闭了门,静悄悄的。他们一群人杂沓的脚
步,惊扰了这宁静。有人推开半扇门张望着,伸出披了衣衫的半边身子。照相馆的橱窗暗了
灯光,依然摆着那几幅上了颜色的照片,大多是剧团的女演员的剧照,眼圈画得又粗又浓,
嘴是鲜红欲滴的两瓣。其中也有她的一幅,没有上彩,挤在角落里,是“喜儿”的装扮,半
身,天真而做作的拧着脖子。他们走过窗,不由得向里张望了一下,那就像是很远很远的事
情了,又好像是另一个他们都不熟识的人。他们极淡漠地看了一眼,走了过去。
    脚踩在月光下的石子路上,碎石子光滑地反射着光亮,每一块石子的边缘都勾勒得清
晰,看久了倒不像是一路碎石,而是一张线条纵横交错曲折迂回的网络。他们走在这张网络
上,犹如走进一个梦境,一个十分清静的梦境。他们竟有些恍惚起来。可周围的一切又是那
样的切实,路在脚下是坚硬得拍出了声响。月光如水,泻在身上是凉而暖的。路边粘着的柿
子皮是滑的,不小心踩上了,就要跌倒。小饭铺紧闭的门前,封住的炉子是热的,闪着隐隐
现现的火星。街边茅厕的气味是臭的,弥漫得那么广泛,已经不觉着臭了。
    “我们终于回来了。”他们在心里想。
    “我们到底回来了。”他们又想。
    可是心里却出奇的平淡,还有些怅怅的。他们好像将什么丢失了,没有好好儿的全部带
回来。他们好像是两个陌生人走进了这不陌生的小城。这三个月犹如三十年,三百年那样的
漫长。小城却依然如故,只是多出了几万只野猫,十分的安静,悄无声息地窜来窜去,或趴
在墙头静静地注意地看人。有一座新扒倒的院墙,新房起了一半,半截新房安静地坐在一地
的砖瓦石木中间。
    他们终于走进了剧团大院,剧团的大门敞开着,灯火通明,传达室亮着灯,茶水炉亮着
灯,伙房亮着灯,有家属的人家也亮了灯,看门老头站在门口翘首等待。他们在热烈的欢迎
里进了院子,各自去了宿舍,开了门,开了窗,灯一盏一盏亮了。练功房的灯也都大开着
了。他们穿过练功房去伙房吃夜餐,走在褪色的红漆地板上,地板微微有些动摇,发出吱吱
的声响。他们不由得都在镜子前停留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竟有点陌生。她小小的年纪,下
眼睑却有点松弛,脸上的皮肤很粗糙,鼻沟里的汗毛孔也涨大了,走路的姿态那样蠢笨,老
鹅似的,他竟瘦出了皱纹,疙瘩留下的疤痕很深很密地布满了全身,他急切地渴望彻头彻尾
地洗一个澡。洗澡房门口排起了长队,有等不及的,便端了水去自己宿舍洗,水泼了一地。
二楼的水透过疏漏朽烂的地板,滴到一楼,一楼如下雨似的大声地叫喊,却没有酿成纠纷,
大家都很快活,终于回来了啊,如同流浪似的飘泊了一百天,终于回到了安定的窝里,都十
分的快意。
    他们也快乐,却平静得多。在外三个月,天天想回来,似乎回来就是另一番境界,另一
番生活。如今真的回来了,却又不明白,究竟有什么新的情境和生活等待他们。当然,他们
在一起的事情将容易多了。在此地,他们熟门熟路,知道哪一处是僻静的地方。这样僻静地
方,他们可以一口气举出十几个。在外面的日子里,他们苦思冥想的,可不就是清静的,可
以独处的,可以肆无忌惮无所不为极尽下流的一方藏身之处?如今,这地方不愁了。可是,
他们是多么苦恼啊!他们苦恼的心情,使这渴望许久的日子,也显得平淡了。可是,他们到
的第二天晚上,就悄悄地出去了,不用开口明言,这里已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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