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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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之恋-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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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作着,将他负上身,又将他抛下地,她忽然轻松起来,不再气喘,呼吸均匀了,正合着动
作的节拍。躯壳自己在动作,两具躯壳的动作是那样的契合。他每次跳上肩背都那样轻松自
如而又稳当,不会有半点闪失,似乎这才是他应有的所在,而在地上的跳跃全成了焦灼的等
待。当他负上背时,她才觉心安,沉重的负荷却使她有一种压迫的快感。他们所有的动作都
像是连接在了一起,如胶如膝,难舍难分,息息相通,丝丝入扣。他在她背上滚翻上下,她
的背给了他亲爱的摩擦,缓解着他皮肤与心灵的饥渴。他一整个体重的滚揉翻腾,对她则犹
如爱抚。她分明是被他弄痛了,压得几乎直不起腰,腿在打颤,可那舞蹈却一步没有中断。
音乐是一遍又一遍,无尽的重复,一遍比一遍激越,叫人不得休息。夜已经深了,有人在对
着练功房怒吼,骂他们吵了睡眠,还有人用力的开窗,又用力的关窗。这一切,他们都听不
见了,音乐笼罩了整个世界,一个激越的不可自制的世界。
    最后,终于有人扳动了电闸,灯一下子灭了,音乐嘎然止住,一片漆黑。院里所有的灯
都灭了,连月亮都没有,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如同堕入了深渊。他已负在
她的背上,动作与音乐一起止住,凝固了似的不动了。足有半分钟,他从她背上落了下来,
掉在了地板上。两人没顾上说一句话,惶惶地逃跑了。奇怪的是,在那样漆黑的夜晚中,竟
没有碰撞,也没有跌跤,就那么一溜烟似地逃窜了。
    后来,《艰苦岁月》中的小红军,还是由一名女演员取代了。他是如同铅块一样沉重,
而且日益地沉重,日益地笨拙,谁也负不起他了,而他竟失去了先前那一点轻巧,在谁的背
上也无法放松自如,这紧张与笨拙更加重了身体的分量。他再找不到那噩梦一样迷乱的夜
晚,在她肩背上的感觉。他与谁都建立不了息息相关的默契了,除了她。可她见了他,却有
点躲闪,他也同样,害怕见到她。他们甚至不敢在一起练功了。有她在,他便不去,有他
在,她也不去。渐渐的,他们又有了新的默契,不在一处相遇的默契。可是他是那样刻骨地
想念她,她虽不像他那样明确地想念,却是心躁。她变得十分易怒,不明来由的就与人吵
架,吵到最后,即使是她占了上风也免不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哭嚎。院子里是那么小小的一
方,她放肆的哭闹声几乎注入了每一个角落。他远远地躲在屋里,听着那哭声,充满了心碎
然而快乐的感觉。
    大热过后的秋天,是格外的天高气爽,阳光是透明的,空气如水洗过一般,白杨树很高
的树梢上,挑着一缕阳光,即使乡里人的面色也显得白皙了。这一个秋天,街上很流行铁灰
的褂子,西服领,微微地掐腰。要有人穿着这样的褂子从街上走过,一街的人都会停住脚嫉
羡地望。第一个穿这褂子的,是县中学那外方来的女人,她很招摇地从街上走过,提着菜
篮,向沫河口来的“猫子”买螃蟹。此地将船民叫做“猫子”,起心底里可怜他们,没个安
生的家,常年飘流在水上,没个根似的。螃蟹张牙舞爪地到了她篮里,滋滋地吐着气泡,巴
着篮子的竹壁向外爬。她竟不怕,一只一只捉了回去。到了晌午,街上就传遍了,县中学那
对男女,竟吃那样的东西。说这话时,“猫子”已经回了船上,一橹一橹地去远了。他想着
这些人吵吵嚷嚷的真可笑,几辈子的呆在一地,生了根似的,什么世面也见不着了。他望望
蹲在船头奶孩子的女人,女人很安心地看着船下的绿水,一波一波的荡着,撩着衣襟,腾出
一只食指,在孩子脸颊上划着。岸边是整齐的大柳树,柳丝儿低垂,一排几十里,“猫子”
心里很宽畅。
    这个秋天,她满十七岁,他则是二十一岁了。依然是互相的躲闪和逃避。那一个夜晚,
时时缠绕在他们心上,想甩也甩不脱。他们想作出忘记或不在意的样子,为了可以坦荡地重
新在一起相处。可是只须短短的一瞥,便再也佯装不下去,匆匆地缩回头去,还是不敢见
面。然而,虽是不见面,彼此却被对方全部占据了。他的想象自由而大胆,那一夜的情景在
心里已经温习了成千上万遍,温故而知新,这情景忽然间有了极多的涵义,叫他自己都吃惊
了。她是不懂想象的,她从来不懂得怎么使用头脑和思想,那一夜晚的感觉倒是常常在温习
她的身体,使她身体生出了无穷的渴望。她不知道那渴望是何物。只觉得身体遭了冷遇,周
围是一片沙漠般的寂寥,从里向外都空洞了。莫名的渴念折磨了她,她无法排遣,只是加倍
地吃,吃的时候似可解淡许多,于是就吃得极多,极饱,吃到肚胀为止,而练功却懒怠了。
她的体重迅速地增加,各个部位都努力膨胀,她变得又丑又笨,而他却在消瘦,每一根骨头
都暴露了出来,挑着皮肤,皮肤上每一个毛孔都生出疙瘩,伤痕累累。他简直像一只拔光了
毛的雏鸡。食欲不振,为了唤起食欲,他总是买了最多最好的饭菜,摆开在练功房门外的水
泥地上,自己则坐在门槛上,瞪着怨恨的眼睛望着饭菜,久久不动筷子。他也不常去练功
了。
    练功房显得很寂寥。
    他们都很寂寥。
    后来,演出了,在县城里唯一的戏院里。戏院像一个巨大的仓房,粗大的木梁架住三角
的房顶,场灯缀在没有油漆的木梁上,一盏一盏一盏。同样没有油漆的木柱立在场内,正好
挡住那后面两个座位的视线,每一场都必有这座位的观众的争吵,可是每一场都仍然将这座
位照价售出,谁也不记得这座位的号码。水泥地上粘着痰迹和烟蒂,浮着一层永远扫不尽的
洋灰与土。时常的停电,一旦停电,会场一片漆黑,乱过一阵,才有一盏汽油灯幽幽地点
燃,照亮在丝绒已经磨平了的紫红色大幕跟前。然后又有了第二盏,第三盏,第四盏,沿着
幕沿一溜儿排开,从底向上将人脸照亮,留下一些丑陋的阴影。
    没有他俩的事,他俩在后台,她照管服装,他照管道具。
    没事的时候,就跑到幕侧看演出。幕侧有着一排排的硬景片,隔了几重几进,她站在这
片的暗影里,他站在那片的暗影里,彼此只隔了两步的距离。可是台上的光明将幕侧遮得更
为幽暗,他们谁也没有发觉谁,孤独地看着台上的节目。节目一个一个向下走,终于走到那
个舞蹈《艰苦岁月》。熟悉得几乎陌生的音乐陡然响起,他们不由同时哆嗦了一下,这颤抖
如同电流一般,在空中相遇,流通,他们忽然觉出彼此就在附近。心跳了,脚步却没有移
开。他回头望了一下,正望见她的目光,她忽然向后退了一步,退进一个高大的景片的遮蔽
里,那景片是一间营房。他随即也追了进去。景片后面一片漆黑,激越的音乐从幕前传来,
充满了一整个剧场,笼罩了一切。他站了一会儿,伸手凭空地摸了一下,什么也没摸到,却
感觉到她的躲闪。她笨拙的躲闪搅动了平稳的气流,他分明听见了声响,如潮如涌的声响。
然后,他又向前去了半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在向后缩,他却攥紧了,并且拧了一
下。她似乎“哎哟”了一下,随即她的背便贴到了他的胸前。他使劲拧着她的胳膊,她只能
将一整个上身倚靠在他的身上。他是力大无穷,无人能挣脱得了。他的另一只手,便扳过她
的头,将她的脸扳过来。他的嘴找到了她的嘴,几乎是凶狠的咬住了,她再不挣扎了。音乐
已到了尾声,小号,定音鼓,全上了,汹涌澎湃,气震山河,一切卑微琐细的声响都被吞没
了。
    犹如冰河解冻,一江春水直泻而下。谁都不能明白的,他们忽然之间,容光焕发。她面
色姣好得令人原谅了她硕大笨重的体态,眸子从未有过的黑亮,嘴唇从未有过的鲜润,气色
从未有过的清朗,头发则是浓黑浓密。她微黑的皮肤细腻光滑,如丝绸一般。身体依然是不
匀称,可每一个不匀称的部位,线条却都柔和起来,不同先前那样的刺目。并且,她的神情
也有了明显的改变,似乎是自信了,脸上总满不在乎的带着沾沾自喜的笑容,虽然愚蠢得
很,可那一种明朗灿烂,也不由叫人心动。他,则是平复了满脸满身的疙瘩,褐色的疤痕不
知不觉地浅了颜色,毛孔似也停止分泌那种黄腻腻的油汗,脸色清爽得多了,便显出了本来
就十分端正的五官。鼻梁是高而挺直,眉棱突起,眼睛陷下,很有些像阿尔巴尼亚人,阿尔
巴尼亚电影是这些年唯一能看到的西方电影,那里面的人种,渐渐形成了一派审美的标准。
他的眼睛有一种天然的思考的光芒,使他很肃穆,也很深沉,一点不轻薄,使他十五岁孩子
形状的形体也有了男人的意味。他们的生命,似乎冲过了阻碍,又流畅了,显出那样一股欢
欣鼓舞的活力。他们彼此不再惧怕,躲避只是在众人眼前。由于只在人前躲避,那躲避便有
了一种神秘的趣味,似乎一整个人类都被他们嘲弄了似的。他们假作仇敌似的互不理睬地擦
肩走过,目不斜视,心灵却诡秘地交换着眼色和微笑,心中是十分的得意和骄傲。在没有人
的时候,他们便如胶如漆,再也分不开了。他们并不懂什么叫爱情,只知道互相是无法克制
的需要。
    每天晚上,夜幕降临时分,两人便不见了,撇下一大个黑沉沉的练功房。直到雾气白了
黑夜,三星沉西的时候,两人才像幽灵似的先后出现在院里,蓬着头发,乱着衣襟,眼睛在
黑暗里灼灼的闪亮,踩着湿漉漉的石板地,各自摸回了自己的宿舍。这一夜是出奇的幸福,
经过激动的抚摸与摩擦的身体,是那么幸福的疲乏,骄傲的懒惰着。那爱抚好像是从毛孔里
渗透了,注进了血液,血是那样欢畅地高歌着在血管里流淌。幸福得几乎要叹息,真恨不能
将这幸福告诉每一个人,让每一个人都来妒忌他们。可又必得将这幸福牢牢地圈在心里,不
可泄漏一点一滴。因为这全是罪孽。尽管她什么都不懂,可却懂得这是犯罪。什么是应该
的,她不知道,可什么是不应该的,她却很知道。而什么都懂的他,便更明白这是非同小可
的犯罪了。可这罪孽是那样的有趣,那样的吸引人,不可抗拒。当两人身体一旦接触,合二
为一的时候,什么犯罪,什么不应该,什么造孽,便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欢乐,欢乐的激
动,欢乐的痛苦,欢乐的惊惧。他们最初的感觉是恐惧,最先克服的也是恐惧。没有头脑的
她最是容易消除恐惧的,而极有头脑的他,则更懂得如何克服恐惧。当恐惧消失了的以后,
他们竟还有些遗憾,有些哀悼它的逝去。
    无论是没有头脑的她,还是有头脑的他,都永远的记着在那恐惧的颤动里的亲爱,是何
等的快意。那惊惧顽强的抵抗,欲望顽强的进攻,在这激烈的交战中,身体得到了如何强大
而又微妙的快感。
    两个身体是那样的相亲相爱,爱得无法爱了,灵魂便也来参战了。他们忽然的那样亲密
无间,并且不再避讳任何人,那是任何人都没有思想准备的。他们又在一起练功了,重新互
相帮助,互相体贴入微,连一句重话都是亲昵的。两个的饭菜票合在了一起,买来了饭菜,
一起吃着。他的衣服全由她包洗了,而装台卸台时,她的那一份活也由他包干了,尽管她一
点不比他软弱,可他不让她插手。她便只能闲着,吃着脆生生的红心绿皮萝卜。如有人责备
她,她便不客气地回嘴,到了说不赢的时候,自有他来支援,两人结成了这样坚强的同盟,
简直可以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可是,当身体和灵魂结合在一起,那爱仍然不足以排遣的时
候,便会采取一种绝然相反的宣泄的形式,一种反目的形式。犹如他们好得那么招摇一样,
他们也常常坏得惹人非议。那一段日子里,他们便成了真正的敌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身
体以强烈的排斥为吸引,如同搏斗似的,互相抵抗,谁都不愿撤离,撕扯着,纠缠着,直至
筋疲力尽,然后便是温情脉脉的亲爱,亲爱过后,又是搏斗。到了人前,他们便冷眼相对,
反唇相讥,吐不出一句好话,以那种污秽的语言相骂。人们吓唬着要去找团长惩治,也无济
于事。就这么样,好好坏坏,坏坏好好,就像互相欠了宿债一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清算了
结。
    这是一个多事之秋。
    连天的雨,大河隐在雨丝和雾气里面,船像个魂似的,在茫茫水天中靠了码头,又离了
码头。城外泥地全被踩烂了,被乡里人的赤脚带进街上,搅了一城的泥浆黑水。泥鳅都钻到
街上来了,还发现了一条南方的蚂蝗,一城的人都慌了,明知道是城郊大队旱改水,养了几
亩水稻田所带来的,却仍然赶不走大祸临头的预感。那蚂蝗活动得那样机敏、一旦咬住了
腿,便再不松口,使劲地拍了下来,腿上便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过了半晌,血才潺潺地流
了出来。
    雨,渐渐地停了,地,渐渐地干了,天气却陡地冷了起来,入冬了。
    这年的冬天,犹如夏天出奇的热一般,却是出奇的冷。没有风,太阳好得喜人,天晴和
得像春日,却只刀割似的手疼,脚疼,脸也疼。鼻子耳朵都红了,萝卜似的。在街心,即使
是太阳地里,也休想能站定半分钟,冷得够劲,却不动声色。
    就像要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了,有一股不安的心情,游魂似的在街上飘移。
    果然,过了阳历年,就死了当家的——总理。
    事情有了答案,那不安便渐渐平息了。
    后来,又死了大元帅朱老总;后来,又地震;后来,又死了领头的——毛主席;后来,
“四人帮”倒台了。
    这一个秋天里,他们各自长了一岁,她十八,他二十二,却就像长了一百岁似的,上一
个秋天里的事,回想起来,刚好像是上一辈子。
    他们爱得过于拼命,过于尽情,不知收敛与节制,消耗了过多的精力与爱情,竟有些疲
倦了。为了抵制这疲倦,他们则更加拼命,狂热的爱。身体所受的磨练太多太大,便有些麻
木,须更新鲜的刺激才能唤起感觉与活力。他们尽自己想象的变换着新的方式。互相却稔熟
得渐渐失去了神秘感,便也减了兴趣。可他们是欲罢不能,彼此都不能缺少了。尽管每次归
来,都是又疲倦,又厌烦,却又很不尽兴的失望,可是每次出发的时候,那期待仍然是热烈
而迫切的。
    他们一身大汗的回来,走上狭窄的木梯,梯子在脚下吱嘎着,搔着他们的脚心。他们觉
着又疲乏,又肮脏,却没有兴致到那洗澡房去洗澡。茶炉子是早已熄了火,急急忙忙出去
时,忘了打热水,水瓶空空的,又不敢倒别人的水瓶,怕别人就此识破了什么。院子里是一
片寂静。他们疲乏地躺在床上,粘粘的皮肤极不舒服,连被窝都潮湿了。他们简直不明白,
怎么这样的拼力也达不到最初的境界了,十分的苦恼,他们又忍不住的自惭形秽,很想脱胎
换骨,重新做人,暗暗下着决心。可是到了下一天,互相见了面,不约而同的都做了那约定
俗成的手势和眼神,暗暗约了会面的时间。在那约会前的几个小时里,心中的焦灼使得他们
坐立不安,幸而他们已久经锻炼,竟可做得一点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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