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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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之恋-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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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漆黑的从雪白的皮肤里生出。她默默地凝视着,觉得滑稽。那腿骨却向她倾斜下来,他
蹲在了她的前面,看着她的眼睛,忽然问道:“要我帮你起来?”
    “不要!”
    她想嚷,不料声音是喑哑的,嚷不起来。她一猛劲,抬起上身,他早已将手挟住她的腋
下,没等她坐好身子,已经将她推了站起。她站不稳,他的手却像钳子般挟住了她的腋窝,
迫使她站稳了脚。他的两只手,握住了她的腋,滚烫滚烫,身体其他部分反倒阴凉了。这两
处的热力远远超过了一切,她不觉着热了,汗只是歌唱般畅快地流淌。等她站稳,他的手便
放开了她的腋下,垂了下去,垂在膝盖两侧。她腋窝里的汗,沾湿了他的手掌和虎口,而那
腋窝里的暖热,整个儿的裹住了他的两只手。这会儿,他垂下的双手觉得是那么寂寥和冷
清。他不由自主地伸张了几下,妄图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抓住。她站稳了,径直走向扶
把,一下一下地踢腿。
    脚尖划着空洞的半圆形,阳光耀眼地挂在脚尖,在空中甩出去半个光圈。她过分突出,
突出得已经变形了的臀部活动出丑陋的形状,他十分,十分的想在上面踢上一脚。她觉出他
的注视,心里则是十分的快意。他的目光滚热地抚摸着她粗壮的腿,那腿早已失了优美的线
条,却是一派天真的丑陋着。
    她无休止地踢腿,韧带一张一弛,又轻松又快乐,不由要回过脸去瞅他。不料他早已走
了开去,去进行自己的功课。她顿时泻了气,腿仍是一下一下地踢着,却失了方才的精神。
他正劈腿,左右劈成一条直线,身子却慢慢地伏在地上,胳膊与腿平行的伸直,贴在地面,
手却握住了跷起的脚尖。他感觉到她目光的袭击,击在他最虚弱最敏感的地方,他情不自禁
地一哆嗦,收缩起四肢,蜷成了一团,她的目光早已收回。
    他心灰意懒地蜷在地上,蜷了一会儿,站起身体,重新抖擞起来。他走到她的身边,站
住了,努力挣扎了一会儿,不由憋红了脸,喃喃地开口了:“你究竟对我有什么意见?”
    她没提防他会说话,更没提防说出这种认真的话来,不由也窘了,脚尖慢慢低落,脸也
涨红了,回答说:“没什么意见。”还好笑地笑了一声。
    “我们不要这样了。”他说,又补充了一句,“还是应该互相帮助。”
    “我无所谓。”她说,心里却怦怦地跳着,觉得事情有点不平常了。
    就这样,从此,他们又说话了。可是,说话的境界似乎还没有不说话的美妙。一旦说
话,那紧张便消除了,随之,那一种兴奋;那一种莫名其妙的等待事情发展的激动与好奇,
那一种须以默契来交流的神秘的意识,也消失殆尽了。然而,彼此终究是轻松了,要承受那
一种紧张毕竟是太吃力,也太危险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谁都不明白,然而那一种冒险
的心情,却是谁也都有的。
    他们重又正常地交往了,可却再恢复不了以往那一种明澈的心情,都怀了鬼胎似的,有
点躲闪,也不再互相帮着练功了。他们只说话。话说得简短而生硬。他要通知她食堂已经开
饭,晚了便买不到好菜,明明是好心的意思,出口却变成警告一般:“开饭了啊!”她则恶
声答道:“谁不知道!”她用完了洗澡房让他来洗,口气却如最后通牒:“我可是洗好了
啊!”他答应得也很不耐烦:“谁不知道你洗好了!”他们好像不会用别的口气说话了,至
于先前,他们是怎样和颜悦色而又自然而然地说话,是谁也记不起来了。这样的恶言恶语,
却并不吵闹起来。他们谁也不愿吵了,再不愿像个仇敌似的不说话。好不容易才打破了那尴
尬的局面,他们是都懂得珍惜的。可是,那尴尬局面的转变,又使两人心里都有点遗憾似
的。他们本以为事情会有什么不寻常的发展,都在颤颤的,怯怯的,等待着。而如今却一切
正常了,不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或者说,不寻常的事情发展了一点点就截止了,两
人的期待都落了空似的,互相都有些奇怪的怨恨。因此他们生硬的口气不尽是做作,而是有
一些儿真实的原因的。她常常会莫名其妙地给他白眼,她的眼白因为黝黑皮肤的衬托,格外
的醒目,效果也特别的显著。他的脸色则是常常阴郁,布满了乌云似的,由于他苍白的皮
色,这阴郁也格外的黑沉,有时竟叫她有些害怕,不敢太对他撒性了。
    不过,他们毕竟是说话了,自从他们彼此开始说话的那天起,两人的练功却都有些松
懈,这样的折磨自己失去了意义,他们将改换一种交流和交战的方式。却又找不到新的方
式,双方都有些迷茫。在有一段日子里,两人却像是失了生活目标似的,有点无精打采。天
又是特别的热。正午的太阳底下,有人在街上的石子路上,摊熟了一个鸡蛋。围了有上百个
人参观,头上冒着油汗,惊讶得忘了热,只有小孩为了满头化了脓的疖子,死命地嚎。到了
夜晚,太阳落了,吸饱了热气的地面喘不过气来,将那热气一团一团吐了出来,蒸着满街的
凉床凉席子。外面和屋里其实是一样的热,热得连蚊子也没有了。一连几日的喘不过气来,
后来,天阴了,飘来了雨云,下雨点子了,如能撤退的军队,凉床子凉席子“刷”地不见
了,进屋了,大人孩子转眼间睡熟了,如同死过去似的。到了夜半,却又热醒,枕上身下是
一摊汗水,浸着身子。撑开肿着的眼皮,只见窗外又是一轮明月,碧晴的天上,云影儿也没
一丝。
    城外的庄稼却说长得特别喜人,黄豆绿油油的,出嫩荚子了。乡里老头热得狗似的伸出
舌头喘,却还说:“该热的时候使劲热,该冷的时候使劲冷,才是正经的天气。”瓜也长得
好,小小的籽籽瓜,三分钱就可买得一个,薄削的皮,鲜红的瓤,乌黑的籽,走街穿巷的叫
卖。一早就热得出油,喊了个卖瓜的进院,大伙儿凑了他的筐子吃,吃得肚胀,再让会计销
帐,直接往防暑降温费上销。卖瓜的消消停停,坐在伙房边的背阴的走道里,竟也有了几丝
穿堂风一得意,就开了讲,讲瓜田里的故事。有守瓜田却捉到男女奸情的,还有大姊妹收瓜
贪吃尿了裤子的,种种丑闻恶事。有人去报告了团领导,险些儿扣发了他的瓜钱。他还是便
宜,没受煎熬就卖出了一挑瓜,算完了一日的营生。挑着空挑子悠悠地出城。那一路,每隔
二里地就有一口甜水井,又冰又凉,喝了好消暑。
    卖瓜的心想,凭啥,街上人就得受这个罪,热热的天,挤住在一堆儿,连个歇凉的树荫
地也没有,不凭日头的高低,靠住钟点的做活儿。不过,那城里的姊妹真好,白生生的皮
儿,嫩生生的肉儿。那是城里男人福分。
    街上的人可怜的是乡里人,毒辣辣的日头底下,连个躲处也没有,胳膊腿燎起了水泡,
一层层的褪皮。衣服也褪了色,从不见身上有一点鲜亮的颜色,活个什么趣啊!就是那瓜
好。不解的是县中学里那对夫妇,大热的天,却也紧闭着门,黑夜尚可想象,大白天的却又
何必,不成是青天白日的也耐不住了,这可是何等的燥热啊!白里黑里的,却又不见半个崽
子下地,女人的肚子姑娘似的扁扁平平,姑娘似的细腰窄腚,姑娘似的细皮嫩肉。
    出了三伏,立了秋,还有十八天的赛火呢!
    出了赛火的十八天,剧团派人去南边靠大海的大地方的大剧团,学节目。去的都是主演
和主力,轮不着他们,他们依然是每日的练功。依然练得不得法。她长高长大了一轮,不长
的他看起来就像是缩小了一轮。她觉着自己长得大高大了,身体简直成了累赘。洗澡时,望
着自己那对丰硕得奇异的乳房,不由得诧异却又发愁,她不明白它们怎么长成了这样,不明
白它们究竟还将怎么下去?她甚至以为是得了什么奇怪的毛病。想到此,头皮都发紧,害怕
得想哭。她打量着自己硕大的每一个部分,连自己都有些惧怕。她想她是太大了,而她又无
法使自己缩小。处在苗条秀气的女伴中间,她硕大得不禁自卑自贱起来。加上她没头没脑没
有分寸的言辞,伶俐的女伴叫她作大憨子。幸而她不是个肯用脑子的人,这一点惧怕与自卑
的心情,丝毫伤害不了她的健康。她精力旺盛,胃口很大。夜里,睡进被窝,两条胳膊搂抱
着自己,心里对自己是十分的宠爱。然后,便像个婴儿一样香甜,没有一点儿心事的睡着
了。睡梦中会咂嘴,咂出很受娇宠的声音。对他来说,累赘的是他心灵的成熟。他的心似乎
是熟透了,充满了那么多无耻的欲念,那欲念卑鄙得叫他胆战心惊。他不知道这些欲念来自
他身体的哪一部分,如果知道的话,他一定会毅然将那一部分毁灭。后来,有一个夜里,他
在不该醒的时候醒来时,忽然明白了那罪恶的来源,他自以为那全是罪恶。可是这时候,他
忽然发现要毁灭那个部位是如此的不可能,并且,那些欲念也因这个部位的宝贵而为他珍爱
起来。他不明白这出于什么样的理由。
    这时候,外出学习的人回来了,穿着样式别致的衣服,提了更新换代的旅行包,走下了
轮船,踩上颤巍巍的跳板,一步一步走上了岸。他们两人也去接了,她总是挤不前去,连一
件行李也抢不到手,却也一样的激动,一样的热烈。或开路般的走在前边,或压阵似的走在
后边,叽哩呱啦地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谁也不回答,谁也没听见。可是,如没了她和她
的聒噪,这迎接的场面便要冷静许多了。沉默的他却走在了中心,由那位跳洪常青或方排长
的主演搭了肩膀,一起走着。并不起眼的他,却是这位主演的好朋友,军师一般的地位,从
码头回团的路上,那主演告诉他:“有你的角色演了。”
    那角色是双人舞《艰苦岁月》里的小红军,再找不出像他那样矮小而又武艺精湛的演员
了。在别的很多剧团里,这角色都是由女演员演的。这角色就像为他而设计的,几乎不用研
究讨论,就定了下来。这本就是属于他的角色。一切都顺利极了,只有一件困难,便是那舞
蹈里有不少托举,更有很长的一段,老红军须背负着小红军行走,且还要走出健美的舞步,
做出刚劲的动作。这时候,方显出他的不利。看上去瘦小的他,却有着令人吃惊的体重。
“老红军”背不动他,一上肩便弯了腰,再不可能走出舞蹈的步伐。并且,他们双方都没经
受过托举的训练,不会借助巧力而使身体轻便,他只会死死地攀负在人背上,一心的惶惑与
抱歉终是无用。当他又一次重重的从人背上跳下来的时候,那人再止不住怨言了:“你是太
重了。”
    他红了脸,转而反击道:“你是太熊了!”
    那人面有愠色,眼看一场冲突就要起来,大主演便出场解围道:“让我来试试。”于是
负了他背上走了一遭,走是走了下来,却是喘个不休。接着,旁边的人也纷纷上前尝试,将
他在背上背来背去,走来走去,嘻嘻地笑着。他终于捺不住了,挣着跳下地,把身下的人推
了一个趔趄,人们这才收敛了。
    这天晚上,他没有吃饭,留在练功房里练弹跳。他知道那最初的纵跳是很关键的,一旦
能轻松地上了肩,后边的路程便好走了。如果在上肩时就耗尽了力气,且又调整不好呼吸与
步子,就麻烦了。除此以外,他希望自己能轻松一点。不过一会儿她也来练了,像是帮助消
食,每顿饭后,她都要练功。这样她才有理由多吃。她是极爱吃的,吃得极多。今天,她新
换了一套肉色的练功服,是这回出去学习的人买回来统一发下的。是那些大剧团里正规的练
功服,领口开得极低,尤其是背后,几乎裸到了腰际。裤头是平脚的,绷得过紧,深深地勒
进大腿根部。
    他忽然很和蔼地向她请求,帮助他排练这托举的一段。由于他久已陌生的温和口吻,更
由于她从下午起就憋在心里的那一段愚蠢的撑强心情,她欣然答应了。他先向她交待了动
作,不料她站在一边早已将动作记熟,竟做得一丝不差。他便跑去问电工索来录音机和磁
带,快转到那个地方,开始了音乐。他上了她的背,她竟不觉得吃力,由于激越的音乐的伴
奏,还很快活。他在她背上动作,很感踏实,他没想到她的肩背是那样的宽厚而有力量。他
们极顺利地走完了一遍,她只微微地有一些正常的喘息。没等他开口,她便跃跃地说道:
“再来一遍。”这回,他们是从头来起,她将老红军的动作全学了下来,做得倒并不难看,
尚有激情,到了托举的时候,十分自然地上了肩。她的胳膊又结实又有力。由于她承受的轻
松,使他也有了自信,动作大胆了,反倒灵巧了,减轻了她的负担。他们渐渐熟练起来,竟
比他原有的搭档更为默契。五遍六遍下来,他们可以一无负担地,轻松自如地去做所有的动
作。他们忘记了技巧上的困难,忘记了托举前须作的思想准备。那每一举手,每一投足,犹
如他们的本性一样自然,音乐又是那样的激动人心,重复使它更亲切更悦耳。她忘了那角色
是一个老红军,只以为就是她自己。他也忘了那角色是一个小红军,也以为就是他自己。每
一个动作都是他们自己的动作,出自他们的心愿和本能。他们忘情地舞着,大镜子里闪过他
们的身影,他们的身影迅速地从这一面镜子闪到那一面镜子,他们的身影包围了他们自己,
他们竟觉得他们是很美的了。再没有比舞蹈里的自我感觉更为良好的了,况且,还有着音
乐。
    当他再一次伏到她背上的时候,嗅到了浓重的汗味儿。他的胸脯感觉到了她厚实的背
脊,那背脊裸在低低的后领外面,暖烘烘,湿漉漉。他同样暖热而汗湿的胸脯,与她背脊滞
涩的磨擦,发出声响,轻微地牵扯得疼痛。他的膝头觉出了她努力活动的腰,他的手觉出了
她浑圆结实的肩头和粗壮的脖子,那脖颈由于气喘,一紧一松。沿着汗湿的头发,他的鼻子
觉出了她脑后盘起的发辫的触碰,带着一股浓郁的油汗气息,上面有一枚冰凉的夹子,戳痛
了他的脸颊。他全身的感觉都苏醒了过来,从舞蹈的技巧中解脱了出来,于是又重新地紧张
起来。与方才那抑止了全身心的紧张相反,这会儿,所有的感官和知觉全都紧张地调动起
来,活跃起来,努力地工作着。舞蹈已成了机械性的动作,分不去他丝毫的注意了,他负在
一个火热的身体上面,一个火热的身体在他身下精力旺盛地活动着,哪怕是一丝细微的喘息
都传达到他最细微的知觉里,将他的热望点燃,光和火一样喷发出来。
    这光与热传达给了她,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觉得背上负了一个炭盆似的燎烤,燎烤得
按捺不住。可一旦等他下去,燎烤消失,背上又一阵空虚,说不尽的期待,期待他重新负上
背来。一旦上来了,则连心肺都燃烧了起来,几乎想睡倒在地上打个滚,扑灭周身的火焰。
可是音乐和舞蹈不允她躺倒。她像是被一个巨大而又无形的意志支配着,操纵着,一遍一遍
动作着,将他负上身,又将他抛下地,她忽然轻松起来,不再气喘,呼吸均匀了,正合着动
作的节拍。躯壳自己在动作,两具躯壳的动作是那样的契合。他每次跳上肩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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