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远就像被踩中尾巴的猫恼怒的跳起,尖声喝道:“闭嘴!”气血上冲,顿时失去理智,身子从骆驼上一跃而起,半空中抖起剑刃,朝福麟疾刺下去。
福麟嘿嘿一笑,从自己的骆驼上飞跃到沙丘上。方清远一剑刺空,更是恼羞成怒,也从骆驼上跳下,朝着福麟扑去。福麟扭转身躯,又跳到一边。两人一攻一躲,不知不觉,已是十个多回合。
此时风势越发大了。巨风卷着狂沙,朝两人劈头盖脸打来。福麟已经察觉到不对,停下身形,极目眺望。方清远却没有意识到他的用意,以为这是个极好的机会,紧咬银牙,朝他后心急刺而去。
眼看剑尖离福麟的后背只有半寸,没想到他却像身后长了眼似得,头也不回伸手出去,将方清远的剑刃夹在两指之间。方清远大惊,使足全身力气抽了两抽,却是丝毫动弹不得。范福麟这时才回过头来冷笑:“你就这么想让我死么?”不等方清远回答,竟然松开两指:“不用你动手,我们都已经死到临头了!”
方清远不懂范福麟话中之意,连忙收回剑,喝道:“胡说!什么死到临头?”
范福麟指了指远方:“你好好看看。”方清远依言看去,只见半空中悬着一道黑线,即使在深沉漆黑的夜色中,也是依稀可见。这黑线仿佛有生命似得,正慢慢朝两人的方向逼近。他奇道:“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范福麟四处寻找自己的骆驼,可是坐骑大概也预感到了危险,早已逃之夭夭。眼看黑线越来越近,天地间的风声,也达到了惊天动地的气势。他再也顾不得许多,拉着方清远跳下沙丘,绕到后面,找到一处背风的沙洞,就要往里面钻去。
“等等!”方清远见洞穴矮小,里面黑咕隆咚,不由有些发怵,甩开福麟的手:“我不进去。我就呆在洞口。”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闹什么?”风声已越发大了,福麟心里大急,不由分说,把方清远两手擒住,一把推进洞去,随即也跟着钻进去。
洞穴十分狭小,两人紧紧挨在一起。外面的风声就像有千万只鬼魂,在黑夜里恣意嚎哭。方清远听得心惊肉跳,不自觉地朝着范福麟凑了一凑,忽然又想起什么,连忙又挪远些。即使这样细小的移动,也引得沙洞上方不时有细纱落下,福麟忙按住他:“别乱动。等会儿洞塌了,我们俩都得死在这里!”
方清远知道他不是危言耸听,心里惶恐,忍不住怒道:“谁让你把我推进来的?”他马上意识这话甚是没有道理——倘若方才留在洞外,或许早被活埋。福麟其实是救了他一命——他却还竖着眉,口气仍然十分强硬:“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欠你什么。刚才我没有让你救我,是你强迫我的!”
福麟正认真聆听着外面的风声,无暇顾及他。方清远自讨了个没趣,哼了一声,往角落里缩了缩,没想到一下撞在洞壁上,头顶的沙子便落的越发急了。福麟脸色一变,把他一把扯到自己身边,低喝道:“从现在开始,你要是再往旁边去,我杀了你!”
“你敢!”方清远毫不示弱,却又真的不敢再动,只好闹些小动作,一肘朝福麟撞去。福麟抓住他,干脆张开两臂,将他紧紧环在怀中:“这下还看你怎么动?!”
方清远又羞又急:“放开我!”福麟却像没有听见似得,反而环得更紧。方清远只觉得心跳得如急鼓一般,不由暗自恨道:“等我从这里出去,我就杀了他!”
他如坐针毡,苦苦盼着风停的时候快点到来。可是只听外面一片鬼哭狼嚎,没有半点风势减弱的迹象。范福麟察觉到方清远正在他怀里发抖,便劝慰道:“不要怕,我们不会死在这里!”他知道这样说并没有多大用处,便笑道:“你我这样的翩翩美少年,死在这里,岂不是暴殄天物,实在可惜?”
“谁和你是翩翩美少年?”方清远忍不住噗哧一笑:“你觉得你长得很好看么?我倒觉得不怎么样!”
“是比不上你。”福麟顺着他的话胡乱诌道:“福瑛也觉得你长得挺好看。你当时非要跟我入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看上了我们家福瑛。不过,你们俩相貌般配,性格相近,倒是一对金童玉女。”听方清远啐了一口,他便笑道:“不是看上福瑛,难道是看上了我么?”
“你……”方清远气得全身发抖,心里又一遍重复道:“竟敢占我的便宜!出去后,我一定要杀了你!”
福麟却浑然没有察觉到他的杀气,忽然轻叹一声:“玩笑归玩笑,我不能死在这里!福瑛会觉得是她害死我,一生都不会快乐。”
——到了这个时候了,他为身后事担心的,不是父母,居然是福瑛——方清远心里一动,哼道:“你对你妹子还真不错!”
“那是当然。她十来岁的时候便离开家跟着我。”福麟的语调无比柔和:“那时我也小,觉得我得时时看着她,逼她做这做那,她还不领情,真是个累赘!可是她一离开我,我就会十分担心,总觉得她会照顾不好自己,即使把她送回爹娘身边,也总是惴惴不安,怕她闹出什么事来。她这人,总是不能像其他女孩子那样安分守己——不过,这说来也怪不得她,都是我,该管教的时候,总是心软。”
他每字每句里都漫溢着拳拳关爱。方清远听得有些痴了,忍不住道:“要是我能有个像你这样的兄长,我也不会……”忽然打断自己,不再说下去。
福麟察觉到了,问道:“你在家里是大哥?”
“不。我排行老四。”方清远淡淡道:“我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还有三个妹妹。
福麟打趣道:“独一无二的男孩子,那你在家一定极为得宠。”
“得宠?”方清远冷笑一声:“算是吧。要不然我也不会来镇北军。”
福麟听他口气里透着幽怨,便笑道:“原来你是不愿意来的。怎么,是舍不得娘亲?还是舍不得姐妹?”
“没什么舍不得的。”方清远的口气更加清冷,甚至透着一些凄凉:“我娘早死了,生我的时候就死了。我的姐妹们和我都不是一个娘亲,我由奶娘养到五岁,便一直跟在爹爹身边呆在西北,再没有见过她们,和她们也没有什么感情。”
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亲人对于福麟来说,有些不可思议。他却没有多说什么,只笑道:“没有姐妹们在身边也好。要不然就要像我一样,在荒漠里被沙埋,哪是什么好事?”
“我倒希望我能像你,”方清远低低道:“有一个让我愿意闯大漠被沙埋的人。”
“怎么没有?”福麟笑道:“你当然也有这样的人。”
方清远茫然问道:“谁?”
“你父亲。”福麟答道:“你难道不是为了他,才跟着我来大漠?”
“是呵。”方清远幽幽道:“为了我爹,我是什么都肯去做的——即使他让我去死,我也义不容辞!”
第十章 重逢
沙暴直到拂晓时方才停息。这场风暴真是凶猛,就连十几里外的朵云也被影响,纷纷扬扬下了一夜的大雪。一大早起来,到处便是银装素裹。福瑛十分兴奋,带着阿福在雪地里打滚。夺佚在旁边看着,满脸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少主,”卫师傅走过来,低道:“刚有人送信回来,在西南边发现汉人的尸首,大概有十人,都是因昨日沙暴而亡。”
“汉人?”夺佚脸色微微一变:“汉人怎么会来朵云?”
卫师傅看了看不远处玩得正高兴的福瑛,凑到夺佚耳边低声道:“看他们身上的物品和信件,是范福麟的人。也许是来找范小姐的。我仔细看了看,没找到范福麟的尸体,不知道是他没有来,还是他逃过了一劫。”
夺佚脸色更是惊变,沉吟片刻,拉着卫师傅走到一边,低道:“准备马匹。我们等会儿出去转转。”
用过早饭,夺佚正要出门,想了一想,先去了福瑛的帐里。福瑛正捧着样物事端详,听到脚步声,连忙飞快的把那样物事塞到枕下。
夺佚笑道:“藏什么呢?我看看!”不顾福瑛阻挠,掀开她的枕头,拿起一条腰带来。
腰带大概是福瑛自己做的,极其粗糙,针线活也很拙劣,绣的横七竖八,若是不仔细研究,根本看不出绣的是连绵的富贵芙蓉。福瑛见夺佚把腰带翻来覆去的看,只是一味地笑,却不说话,不由满脸绯红道:“还给我!”上去就抢。
夺佚轻轻一闪躲了过去,顺势就要把腰带往怀里揣去。福瑛急了,忙道:“你不能拿走,不是给你的!”
“噢?”夺佚有些不信:“你若不是给我的,好端端的绣这个东西做什么?”
“我难道就只认识你一个人么?”福瑛气呼呼伸着手道:“我是绣给我干爹的。你还给我!”
夺佚心里暗暗一沉,脸上却仍笑道:“这么难看的东西,你干爹不会喜欢的。不如我帮你扔了,你再绣一条好的。”怕福瑛继续纠缠,话一说完,就闪出福瑛的房去。
卫师傅已在外面等着,看夺佚捧着一条腰带走出来,便笑道:“范小姐真是越来越能干,前些时只是煮茶,现在都学会女红了。”
夺佚却不答话,面无表情的把腰带围在腰间,又拍了两拍,这才翻身上了马。
他一路驰出朵云,翻过鲁山,眼前便是一片浩瀚的沙漠,连绵不绝的蔓延出去,远远的;和苍穹连在一处。
四周都是黄沙,除了头顶的太阳,没有任何告诉他们方向的东西。这样的走投无路的情形让方清远不由把自己昨晚发下的一旦脱险便要杀了范福麟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只是一味问道:“怎么办?”
福麟比他沉着,道:“我们没有骆驼,也没有食物;回去找我的同伴,也不知道方向;眼下没有选择,只能继续往北走,去朵云。”他看方清远有些不情愿,便道:“你要是想回去,我也不会勉强。不过,你一个人,能走出沙漠么?”
方清远低着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道:“赶紧上路吧。我不想在赶到朵云前,渴死在沙漠里。”
两人辨认了一下方向,便朝朵云走去。头顶的太阳渐渐越升越高,空气里干的没有一滴水分。两人早就忘了饥渴的感觉,只是机械的按住疼痛的肺腔,顶着骄阳,奋力的往前拖着步子。
“水……”方清远喘息着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福麟费力的从沙砾中跑过去,拼尽力气把方清远拖到沙丘后的阴凉处,使劲拍着他的脸颊:“喂,你醒醒!”
方清远却仍昏迷着,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喃喃道:“水……”过了一会儿,又唤道:“娘……娘……”
福麟抱着他,看着满眼金灿灿的沙漠,束手无策。
——是要死在这里了么?
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还没有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便迫不及待的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沙漠忽然在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澄净的湖面。蔚蓝天空下,潋滟波光和连天荷叶随着旎旖清风温柔地闪烁。湖中一个精致的水榭, 曲廊回转,一直连到他的脚下。这情景如此熟悉。他毫不犹豫的,顺着回廊朝着水榭急奔而去。
水榭里三面蒙着浅碧色的轻纱,在风里微微摆动。正中的石桌上放着一只玉碗,碗里满满盛着樱桃,衬着细小的冰块,更显得娇红欲滴。一位丽人在桌边回过头来对他嫣然而笑:“怎么回得这么迟?冰都快化完了。”
福麟心里一热,喉头不禁一阵发酸,微带呜咽唤道:“娘。”
舞萼笑吟吟伸出手召唤他:“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拉着他在桌边坐下,往他嘴里塞了一只樱桃。他迫不及待一口咬下去——奇怪,冰镇的樱桃为什么带着微热?——他早已口干舌燥,顾不了许多,狼吞虎咽吃起来。
舞萼怜爱的看着他,抚着他满额的汗水,又给他喂了两只樱桃,忽然问道:“怎么,福瑛没有和你一起回来么?”
“福瑛?”范福麟心里不禁一凛:“我不是去找她么?怎么会忽然回到江南的家里了?”这么一想,便从梦里倏然惊醒。自己原来还是在干涸的沙漠里。嘴里,一片腥热。方清远纤瘦的手腕靠在他唇边,鲜红的血液正顺着手臂慢慢流入他的嘴里。
范福麟大叫一声,猛然坐起——原来在梦里给他解渴的樱桃,居然是方清远的鲜血——他疾点住方清远几处穴道,止住他的血,方才喝道:“你不要命了?”
方清远脸色灰白,费力道:“你……救我……一次,我……还……你。我们……两个……总要……有……有一个……活着……活着出去。”
“我们两个都得活着出去!”
方清远轻轻摇摇头:“我……听见……你在叫……叫你娘……你死了……你娘……你娘会难过……而我死了……没人……没人会……会为我哭……我爹……我爹……他也不在乎……”他嘴角撇了撇,好像是想笑,可是眼底却隐隐有了泪意。他便带着这微微的泪光,慢慢闭上了眼睛。
福麟连忙伸手探入他怀里。还有心跳,但是极其微弱。他为了确信,又摸了两摸,忽然脸色一变,仿佛被蛇咬了一口似得,簌的缩回手去;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昏迷的少年,满脸震惊。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几声“汪汪”的狗吠。福麟回过头去,只见几只大狗从沙丘后绕出,带着两骑对着自己直冲过来。两骑在身前停住,马上俊朗的骑手喝住群犬,对着福麟微笑:“终于找到你了!”
“夺佚,你来得正好!”福麟顾不得寒暄,指着方清远大喝道:“快点救他!”
夺佚从马上跳下来,拿着水囊走到方清远身边。福麟连忙扶起昏迷的方清远,让夺佚把水灌到他嘴里。方清远低低一声呻吟,睁开眼睛。夺佚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探了探脉,道:“没什么大碍了。先回朵云,走吧!”就要去扶方清远。福麟一把拦住他,抢在前面把他扶了起来。
夺佚一怔,随即笑道:“哟,这人是谁,让你这么小心翼翼?”这时才注意到福麟满嘴都是干涸的血迹,不禁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福麟摇摇头:“我没事。”看夺佚仍狐疑的看着方清远,心想,我若说出他的真实身份,夺佚说不定会把他强扣下来作为要挟镇北军的人质;我若说他是我的手下,刚才我那态度,哪里又像主仆?便道:“他是我的朋友,也是……也是福瑛的朋友,和我一起来找福瑛。”
夺佚仔细打量方清远,即使满脸风尘,仍可看出夺人的俊秀,心里一紧,不由问道:“福瑛的朋友?我怎么从没有听她提过?”
福麟何等聪明,马上听出端倪:“福瑛和你在一起?”
“对。”夺佚笑道:“她现在就在朵云。”
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得知福瑛平安的消息。福麟一阵欣慰,马上却又怀疑起来:“是她主动来找你的?这些日子她一直和你在一起?”
夺佚心里仍在为方清远和福瑛的神秘关系感到不安,并不回答福麟的问题,只道:“等会儿你见了福瑛,让她自己跟你说吧。”却又逼着对虚弱无力的方清远追问:“这位朋友怎么称呼?在哪里高就?认识福瑛有多久了?”
福麟看夺佚一口一个福瑛叫得甚是亲热,又对方清远的来历不住的刨根问底,心里不由暗忖,怎么回事?难道他对福瑛有了爱慕之情……?难道福瑛是为了他才不告而别……?想到这里,他不由一阵恼怒——想配我妹子,你还差得远!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吧!——便嘿嘿冷笑两声,道:“他叫方清远,和我家是世交,特意和我一起赶来,是得了我爹娘的吩咐,把福瑛带回江南定亲完婚!”
这话仿佛一个晴天霹雳打在夺佚头上。福麟看他眼神一黯,心里更加得意,懒洋洋道:“不过福瑛还不知道这件事。你可要替我保守秘密。”
“哼!”夺佚忽然发起脾气来,指着方清远对另外一个骑士道:“扶他上马。我们走!”
“等等!”福麟忙道:“还是我和他同骑比较好。”
夺佚满脸不耐烦道:“随你!”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