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干什么?”方振口气甚是不悦:“来看我如何受辱么?”看到她微腆的小腹,更是生气:“孽种!”
方清远只当没有听见,即使行动不便,也艰难的伏身给方振磕头,却看到他脚上拴着的铁链,心里更加难过,不由哽咽出声:“父亲……”
“哭什么?你应该高兴才对。”方振冷冷道:“你不是早就和你夫君一起盼着今日么?若不是当日你救下范贼家属,我怎么会有今日?我朝怎么会有今日?”
“女儿……”方清远痛哭不能言语。
“住嘴!”方振怒喝道:“你不是我女儿!从那日你反了我,你就再不是我女儿!若知道有今日,我为什么要生你出来,为什么又要把你带来西北?孽障!”
方清远并不回嘴,只是伏在他脚下放声大哭,重复唤道:“父亲……”过了片刻,哽咽道:“我还记得小时候父亲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是说封神榜里有个小神仙叫哪吒,因为杀了龙王的儿子,父亲逼他受龙王处罚。他说,‘我的身子是你生的,你虽然不喜欢我,我却要把身子还給你!’于是削肉还母,剔骨还父,和父母断绝关系。父亲,你若是真的恨我,不想再要我这个女儿,我也可以剔肉还亲。父亲,你真的要么?”
“我不要你的血肉,只要你肚子里的那个孽种!”方振脱口道。方清远身子一震,抬起头来,不可置信的看着方振。方振看她目光留恋,不由恨道:“剔下来,跟我剔个干净!”
“我从小到大,除了一件事,什么都听你的。这件事就是爱上福麟。”方清远跪坐在地上,幽幽道:“是父亲您给了我这个身子,是您带我来了西北。若不是因为您,我不会遇到福麟,也不会有幸福的今日。我没有好好报答您,却害您吃苦良多。我这做女儿的,实在不孝。”她慢慢举起手掌,对着自己的小腹:“从小我就努力做一个好女儿,不,一个好儿子,父亲要什么,我都会尽力做到,不为别的,我只想要父亲能好好看我一眼,能称赞我一句。如果能让父亲这样,我方清远什么都愿意。”
——福麟,原谅我!——她使尽全力,朝着自己小腹击去。眼看这一掌就要拍在身上,忽听一声爆喝:“住手!”
方清远迷惑的放下手掌:“父亲……”
方振嘴唇微微抖动,脸色震怒:“出去!你给我出去!我再也不想见你!出去!”
方清远慢慢给方振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来,却不出门,只是扶着门低头哭泣。方振冷颜在一旁站着,忽然注意到昏暗的牢房外多了一人,哼道:“范福麟,你来得正好,把这个女人带走,别让我看着心烦。”
福麟走上前来把方清远扶了出去。方清远一边向外走,一边回头恋恋不舍看着方振。方振却不理睬她,只是闭起眼来假寐。等到脚步声都消失了,他这才睁开眼来,拭了拭眼角。
第二日,出乎所有人意料,福麟宣布将方振放回镇北军。“你也可以留下来,由你选择。”他这样宣布。
方振也有片刻震惊,随即便冷静下来:“别为了她可怜我!”
“我不是为了清远。”福麟冷笑:“我只是不想现在就攻破泉州擒了皇上,这么容易给他一个痛快。我就要把他困在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陪着我慢慢玩。可是你若是不回泉州,镇北军无人能和我对峙,这游戏就玩不下去。”
“我若不回去呢?”方振诘问。
“你会回去的。”福麟信心十足道:“忠诚到可以杀死自己女儿的人,怎么会不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方振恨道:“放虎归山,你别后悔!”
“我不后悔!”福麟哈哈大笑:“我等着你!”
第三十三章 结局(下)
方振回到泉州,率军死守,居然死撑了大半年。十月二十三日,方清远在小合口平安诞下一子。喜讯送到范家军时,范福麟刚刚攻破泉州。此战十分艰辛,双方都是伤亡惨重。方振身中数十箭,范福麟找到他时,他已是奄奄一息,却在弥留的最后时刻紧紧抓住范福麟的军袍:“清远生了……男孩还是女孩?”
——身为父亲,为什么不先问女儿是否平安?——范福麟十分气恼,拨开方振的手,故意撒谎:“女孩,和她母亲一模一样。”
“女孩……”方振的眼神渐渐涣散,望着范福麟忽然展出一个微笑:“好……”范福麟出乎意料,再低头看去,满身血污的老将已经气绝身亡,唇边却仍挂着满足的笑意。
主帅已死,镇北军顿时溃不成军。范福麟势如破竹,一举拿下泉州。泉州被围大半年,城里缺衣少食,到处是骨瘦如柴的百姓,看到范家军,个个泣不成声,还未等福麟问起,便争先恐后道:“皇上的行宫在城北角。”
说是行宫,不过是从前泉州知县的家宅,简朴的一层小院,门口四处散落着衣褥碎纸,却不见人迹。大概是皇上的随从看大势已去,将皇上的细软抢劫一空,逃之夭夭。福麟以为院内应是空无一人,没想到一走进宅院,便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端坐在前厅正中,身着杏黄长袍,袍上两只张牙舞爪的巨龙煞有气势。他面目安详对福麟微笑:“你来了。”
士兵们看龙袍便知这人是谁,呼啦一下拥上去围住他。福麟却遣开众人,上前行礼:“皇上。”
“长这么大了。上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十岁。”皇上用慈祥长辈的目光打量他:“时光如梭,白马过隙,转瞬即逝,果然不假。“福麟低头看他。恨了这么多年的仇人,记忆里还是十年前意气风发的青年,何时却变成了这样一位面色灰黄身材臃肿毫无生气的中年人?——原来我父亲隐居山野卧薪尝胆的这十年,你也并不好过!——福麟满意地笑起来:“皇上等我来,难道就是想发这些毫无意义的感慨?”
皇上却没有理他,只是眯起眼来:“你和他年轻的时候真像。”他慢慢站起身来:“我想见你父亲。”
“没有必要。”福麟冷笑:“即使我父亲为你求情,我也不会留你的性命。”
皇上唇边泛起一丝凄楚的微笑:“你以为我是为了求条生路么?我只想和你父亲说几句话。这几句话不说,我死不瞑目。”
范福麟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回身走出院去。
范静渊三日后赶到泉州。到了军中,他并不急着去见皇上,先去见了福麟。“你会如何处置他?”他开门见山问道。
“父亲认为呢?”范福麟把玩着随身的匕首:“他已是我手中之囚,生死全在我一念之间。父亲若是不让他死,我现在便可放了他。我全听父亲吩咐。”
不知为何,儿子的气定神闲里却透出一股陌生的压倒一切的威势。范静渊忽然说不出话来,思忖片刻,才道:“我先见了他再说。”
福麟安排范静渊在行宫后花园里见皇上。他为了这次老友重聚,特意在花园里安排了丰盛的酒席,甚至还找了几个歌伎在旁吹弹清唱。范静渊却毫无心思,直到士兵推着身着重枷的皇上出现,他才回过神来。士兵给皇上下了刑具,便带着歌伎们尽数退下。后花园里只有皇上和范静渊两人。
“皇上……”范静渊看着皇上枯瘦的面容,一时无语,习惯的就要下跪。皇上连忙一把扶住他:“千万不要!现在该是我给你行礼才对。”
“皇上这么说岂不是折杀我?”范静渊忙道。
“我已经不是皇上了。”皇上淡淡道:“静渊,你养了一个好儿子。“范静渊不知道这话到底是褒还是贬,皇上到底是喜还是恨,无言以对,只好紧紧闭住嘴。皇上却不以为意,端详着他,叹道:“我们有十多年没见了,你怎么就不老呢?”
“老了。”范静渊笑道:“我都做爷爷了,怎么会不老?”
皇上仰头望着寂寥的苍穹,仿佛看着时光从那里流逝而过。他低下头重新看向范静渊:“静渊,是我害的你在山野里隐居,是我害得你一生大志不得实现。你恨我么?”
“不!”范静渊脱口而道:“我从来没有恨过皇上。”
“可是我恨自己。”皇上拿起桌上的一杯酒来,端详片刻,慢慢喝下一口:“景阳坠楼而死的那刻起我就恨自己,为什么当时要顺着你的意愿让你娶了别人?倘若我逼你娶了景阳,你也许并不会开心,但至少你们俩现在都会好好的活着,至少我不会让你去西北,至少你我不会反目,至少你不会在山里躲藏十年。我九五至尊,世上万事,凡是我想,便是一定会做到的,可是只有这命运这两个字,我却万万不能掌控。倘若我能掌控,我真想重新活过一次。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景阳,为了你!”
这廿年的爱恨恩怨——范静渊只觉刹那间天翻地覆,心头郁结,不由苦笑:“皇上不要如此自责。我这十年并不如你所想是在受苦。我有娇妻爱子相伴,十分满足。”
“倒是我这十年在宫里一人,心苦难安……”皇上低语:“你可知道,你走后,宫里冷清得有多可怕?我已经十年没有拿过棋子。”
范静渊一阵心酸:“那么为臣陪皇上下一盘棋。”
“不用了。”皇上笑着看他,嘴角沁出乌黑的血迹,身子慢慢软倒。范静渊惊扑上去扶住他:“皇上。”
“我这一走,你会是什么时候再来看我?”皇上看着他的目光十分留恋:“算了,还是晚些再来吧。这十年你不在,我已经习惯了。”
范静渊滚烫的泪水滴落下去,落在皇上半睁的眼上。可是他却动也不动,已经没有了气息。
皇上的葬礼十分简朴,一座荒山,一堆孤坟。范静渊在坟前默默伫立,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头也不回,道:“我明日就回萍湖。”
“父亲生我的气了么?”福麟低道:“当时我问父亲,父亲并没有要孩儿留他的性命,是以孩儿以为……请恕孩儿鲁莽行事。”
“我不生气。”范静渊的声调十分平静:“你能让他见我一面,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也算是了了他的心愿。他总是要死的,被毒死也好,被斩首也好,老死床榻也好,无非是死法不同罢了,又有什么分别?”
“父亲不生气就好。”福麟语气里透出欣慰:“明日我就准备回京城。父亲,现在整个江山都是我们范家的。”他顿了顿,继续道:“您虽隐居多年,朝中大半臣子仍倾服于您。我想,父亲,我想拥戴您做皇帝。”
范静渊沉默片刻,悠然长叹:“今日站在这里,才觉得人间几十年,去事恍如梦幻。 天下之内,没有长生不灭的人。今朝黄袍加身又如何,得天下者,失天下者,到最后,也就是一钵黄土,谁也逃不过这个死字。我这一生已过完大半,所剩时日无多,还是想让自己活得逍遥自在。你入京吧,明日我回萍湖。”
“父亲何必如此着急?”福麟急道:“您已在那里呆了十年,现在总算重获自由,难道不想和我一起入京,重游旧地,探探老友?”
范静渊微微笑起来:“福麟,你担心什么?怕天下人说你是弑君篡位?你大可告知天下是我让你起兵造反,我来为你承担所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罪。但让我入京称帝,我是断断不会。这是你的梦想,你去实现它!”
范福麟又想说什么,却被范静渊打断:“为了一己的私念,让百姓招受战火荼毒。若想偿还这样的过错,福麟,尽你的全力,做个好皇帝,别再让苍生受战乱伤扰。”
范福麟慢慢低下头去:“孩儿一定将父亲嘱咐牢记心中。”
“我走了。”范静渊抚了抚福麟的肩头:“我等着你德配天地、功垂万代的那日。”回身走开。福麟低头哽咽良久,抬头再看去,白云寂寂,山野茫茫,再也不见父亲的身影。
廿日后,范福麟在京城称帝,改年号为武德。
此时凉国和楼兰的战局仍然僵持。两方征战一年,人员物资上都是元气大伤,皆有休战之意。范福麟得知,派使者在两国内周旋劝说,终于让夺佚和楼兰王同意休战。消息传出,凉国和楼兰举国欢庆。凉国和楼兰宣布休战的当日,福麟便决定亲自前往凉国,商谈结盟。此举让中原和西域各国都大为震惊。
“是谁说结盟只能保几十年平安,几十年后又不知道如何?”方清远笑道:“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福麟漫不经心道:“我只关心这几十年平安;至于几十年后如何,不由我安排,我也没有那么大本事。”逗弄着怀里的婴孩:“儿子,那可都是你的事。”儿子好像听懂了,胖乎乎的手握住他的手指,咯咯笑出声来。
福麟抵达凉国,见到夺佚和福瑛。福瑛临盆在即,看到福麟十分欣喜,没想到当晚便有了胎动,第二日凌晨顺利诞下一个男孩,卷曲的头发,高鼻凸额。夺佚抱着儿子,不禁喜极而泣:“像他的爷爷。”
福麟想起那个重病的老人,他临终前惊讶的眼神犹在眼前,心里无比触动,沉默良久,道:“夺佚,关于你父亲,我要告诉你实情。当年的确是我……”
“不要说了!”夺佚打断他:“福麟,逝者逝矣。我已经不想追究过去了,你又何必还要再提?”他把哇哇啼哭的婴孩递给福麟:“想不想抱抱他?”
福麟小心翼翼接过孩子。刚刚出生的婴孩还没有睁开双眼,只是紧皱着眉头,在他怀里大声啼哭。
——等他睁开双眼时,在他面前,将会是个多么崭新的人生!
——而对自己,浮云散尽、海阔天空的人生,岂不也是一个全然崭新的开始?
“多好!”福麟轻笑起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