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不喜扎提的大臣却并不听他的,只道:“无论如何,立王一事还是要等到必黎回了王庭再说。”
扎提冷冷道:“可若是夺佚杀了父王呢?你们难道还是要夺佚当王?”
众人大惊:“四皇子弑父?绝无可能!”
扎提将手中的匕首掷在大家面前:“你们别忘了,父王身上插得是我们凉人的匕首!当日父王出事的时候,他的所有儿子都在自己的封地上好好待着,唯独夺佚,不在朵云,也不知所踪。不是他杀了父王,还能是谁?”
拥戴扎提的将军贵族们连忙附和:“正是!一定是大王将他贬去朵云,他心怀怨愤,所以来杀了大王!”
也有人马上开口反驳。众人七嘴八舌,王帐里顿时吵得不可开交。人声鼎沸中,只听一个老人大声道:“此事非同小可!大王的仇的确要报,但绝不能报的稀里糊涂,冤枉无辜!不管怎样,只有等四皇子回来后,我们把真相查个水落石出,才能盖棺定论!”
大家看这人是朝中最德高望重的老臣,慢慢都静了下来,以示默许。扎提看事势完全不是自己所能控制,只好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等着四皇子回朝!他回来真相大白自然最好;倘若他不回来,那么请大家别怪我不顾兄弟情面,向他讨还父王的血债!”
——无论如何,他是回不来了!——扎提在心中冷笑——成千上万的兵马已经被派出去阻杀夺佚;他的人马也将王庭守的水泄不通。即使夺佚有三头六臂,也绝对回不了王庭!
扎提果然心狠,以捉拿杀害凉王刺客为名,大肆迫害与其作对的将军贵族。几日内,已有数十位将军被杀。惧怕扎提的贵族们纷纷逃出王庭。凉国内一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中原朝廷便在这时忽然举兵攻打凉国,带兵之人正是镇北军将军方振之子方清远。
方清远带一万骑兵五万步兵,在月黑风高的一夜突袭凉国边陲军事要塞呼青。凉国人猝不及防,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大败。方清远占据呼青,得凉人俘虏两万。首战告捷的喜讯传到京城,皇上龙颜大悦,封方清远为破虏将军,官从四品。
多少年来,终于打了个彻底的胜仗,汉人们个个扬眉吐气,喜笑颜开。唯独福瑛,每日坐在家里抱着阿福郁郁发呆,愁眉苦脸。福麟知道她难过,陪她的时间便格外多些。福瑛却不领他的情,只冷冷道:“凉国这个样子,是不是正如你所期盼?”她见哥哥面色一凝,知道自己说对了,心里更加愤懑,嚷道:“凉国人惹了你么?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去杀夺佚的父亲?他不是已经病得很重了么?他迟早是要死的!”
福麟道:“福瑛你有很多事情不明白。我若不下手,朝廷和夺佚结盟,局面全由他们把持。先机由别人占尽,那我成了什么?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我可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我杀了赤和,就是让他们,尤其是朝廷知道,这西北,这天下,不是他们说了就算!我范福麟也是一个翻云覆雨的人物,别小觑了我!”
“可是为什么为了你一人的志向,要让那么多人卷入战乱?”福瑛仍未释怀:“我不明白,汉人和凉人之间为什么总是打打杀杀,非要争个你死我活?我在凉国的时候,认识了很多凉人。除了一两个不好以外,大家都很友善。他们都不是坏人,可为什么我们要这么恨凉人,非要将他们赶尽杀绝呢?难道就不能和和气气么?夺佚就跟我说过的,有朝一日,他会让凉人和汉人成为兄弟朋友,亲如一家。我相信他做得到!”
福麟强忍住满怀的怒火,淡淡道:“你这么想,只是因为凉人杀汉人的时候,你没有看到罢了!总之无论如何,汉人和凉人世代为敌。你和夺佚是绝对不可能的,你还想什么呢?你不能再见夺佚,也不能去找他——当然你也找不到他了!”
“什么意思?”福瑛急问道:“为什么找不到他?”
“他失踪了!”福麟有些后悔刚才失言,可为了让福瑛死心,也不得不继续讲下去:“凉国里怀疑他是杀死赤和的凶手。举国上下都在通缉他。他躲起来了。”
“可是……”福瑛颤声道:“可是他不是凶手!他们不能那样冤枉他!哥哥,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想个法子帮他洗清冤屈!你救救他!”
“傻福瑛,”福麟叹道:“别人要杀他,不是因为他是凶手。即使我现在去了凉国,说我才是真正的凶手,他们还是不会放过夺佚。我救不了他!”他看福瑛一幅泫然若泣的样子,抚着她的肩劝道:“不过你别担心。他死不了!”
——倘若他答应和朝廷合作,配合镇北军歼灭凉国,朝廷一定会给他支援。他绝对死不了!
——但假如这人一味固执,不愿向朝廷俯首,那么……不知为何,福麟忽然微微有些担忧。也许是他眼神里流露出了些许情绪,福瑛注意到了,心里大凉,忍不住哭出声来:“你骗我!夺佚情形一定很危急,凶多吉少,是不是?”
福麟按捺住情绪,语调平和道:“不管他情形如何,我说过了,你和他再没有任何关系。现在凉国已乱,西北马上也要乱了。你不能再留在这里。我已经决定了,送你回江南!”
福麟这次说到做到,马上开始安排福瑛回江南的车马。他怕福瑛偷偷溜走,便把她软禁在闺房内。福瑛无处可去,只好每日抱着阿福对它说话。
“阿福,你说夺佚是不是很可怜?娘早死了,现在爹爹也死了,成了孤儿,还要被冤枉成杀他父亲的凶手。现在那么多人抓他,他能躲在哪里?”
阿福当然不会回答,只是把头搭在她膝上,目光同样凄楚的看着她。福瑛便又道:“阿福,要是我回了江南,而他……而他这次出了事……那么我岂不是……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阿福呜呜回了两声,伸出舌头,呼哧呼哧去舔她脸上的泪水。福瑛再也忍不住,抱着阿福大哭道:“怎么办?我想见他!我要见他!”
她正尽情的哭着,窗外有人轻轻叩了两下窗棂。福瑛没有听见,阿福却警觉的抬起头来,对着窗外低吠两声。福瑛疑惑的抬起头来,收住哭声。窗棂又被啄啄轻叩了两下。
福瑛以为是来送饭的侍女,擦着眼泪对窗外道:“我不想吃。”
窗外却有个男人的声音低道:“范小姐,是我,卫师傅!”
福瑛噌的一下跳起来,刷的打开窗子,连声问道:“卫师傅怎么是你?夺佚呢?他在哪里?”
卫师傅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左右警觉地看了看,见四面无人,方才压低声音道:“少主很好。当日他走的太急,怕你担心,特意让我来给你报个平安。”
福瑛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不禁大喜,一时说不出话,只知道流着眼泪傻笑。卫师傅匆匆道:“我把话已经带到,得走了。范小姐你保重。”
“等等!”福瑛忙拉住他:“我给他带点东西去。”可是思绪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带什么给夺佚才好。卫师傅看她怔怔得想得入神,笑道:“什么都不用带。少主什么都不需要,只要知道你好好的,就行了。”
福瑛脸上一红,低道:“他……他不……不怪我哥……?”
卫师傅眼神一变,叹道:“少主他这些日子的确不好过。他虽和他父亲相处时候不多,可怎么说也是父子。他知道是你哥下的手后,痛苦了很久。他说,有这样的血海深仇隔着,他不知道他这辈子还该不该再见你。”
——可他还是派你来给我送信保平安。
福瑛心里甜苦交缠,良久,道:“我想见他。”她看着卫师傅耸动的面容,加重了语气:“我有些话要当面跟他说——如果现在不跟他说,只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我要见他!”
卫师傅为难道:“可是……他只说要我带信给你,并没有要我带你回去。你就是跟我一起回去了,他也不一定会见你。”
“我不管他愿不愿意见我!”福瑛眼神坚毅:“带我和你一起走!”
卫师傅拗不过福瑛,打晕看守她的家丁,带着她悄悄溜出雷府。他们一路向北,绕过凉人和汉人的驻兵,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凉国的腹地,奇桓。
奇桓多山。山峦蜿蜒,连绵不绝,卫师傅解释道:“现在已是冬季。大雪封山。扎提的兵马很难进来,所以我们在此处藏身。”他勒住了马:“我不能再带你前行。少主若是知道我擅作主张带你来,势必会大发雷霆。他生起气来……”他打了一个冷战,方才继续道:“抱歉,我只能带你到此。我先走一步。余下的路程,我告诉你方向,其他的,得由你自己摸索。”
福瑛点头道:“你放心,我找得到路。”拍着阿福的脑袋道:“即使找不到路了,我还有它。”
卫师傅道:“你不用担心。你入山后,马上便会被哨卫发现,通报少主。少主就会出来迎你。”他告诉她路线后,两人道别。临行前,他又一次嘱咐道:“范小姐见了少主后,千万别告诉他是我带你来此。”
卫师傅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山峦之中。天地之间,便只剩福瑛一人。
福瑛辨认了一下方向,信心十足的策马入山。山间一片静谧,连个鸟声都听不见。福瑛走在山间的羊肠小路上,左顾右盼,恨不得立刻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树间或石后闪现出来,像那日一样,对她脉脉微笑。
——等会儿他见了我,不知道该有多吃惊。
——那我该说什么呢?
——还是先什么都不说,跑上去紧紧抱住他?
她捂着红扑扑的脸,吃吃的笑起来。这时阿福从口袋里露出头来,对着树后大声吠叫。福瑛顺着看去,果然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她大叫道:“谁在那里?”
树后闪出一个人来,不是夺佚,而是一个中年男子,高鼻深目,是凉国人。他对福瑛微微躬身,用凉语道:“范小姐请止步。”
福瑛停住马:“你是谁?”
“我是必黎。”那人道:“是少主的随从。少主已经知道你入了山,所以特意要我出来见你。”
“他为什么不来?”福瑛隐隐觉得不对,不由提高了声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必黎眼神平静道:“少主一切都好。他不来,是因为有些话不好由他说,所以让我传话给你。”他顿了顿,看马上少女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便道:“范小姐你想听么?”
福瑛只觉得胸上如同压了一块大石,沉重得透不过气来。她却挺直了脊背:“我想听。”
“首先,少主要感谢你来奇桓。他说他知道你是真心对他,心里十分感动。可是,他现在已是落魄之人,自己的生死尚不能保,更不能给你任何承诺。况且你们之间还横亘着家仇国恨,任何一样,都无法逾越。”必黎看福瑛表情震动,眼里全是爱恨纠缠,和方才夺佚说这番话时的神情一模一样,心里也不由默默叹息,道:“剩下的话,我也不用再说了。范小姐你还是请回吧。”
福瑛却像没有听见似得,也浑然不知自己脸上已全是泪水,只道:“我要见他!”
“他不会见你的。”必黎道:“世间之事,不是只有一个情字。你还不明白么?”
“他不见我,我就在这里不走。”福瑛跳下马,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必黎看她表情坚决,只好回去赴命。
福瑛以为夺佚知道后,会马上赶来劝她,可没想到直到她身下的雪都化成了水打湿了衣服,他还是没有出现。她不知道等了多久,只知道冬日从头顶慢慢沉入西边的云霞,只知道深沉的夜色渐渐笼上山峦。她眼睁睁的看着,看着心里那些热望跟着阳光,一点一点得消失。她终于绝望了,抱起偎在身边给她取暖的阿福,恨道:“我们走!”刚要站起,膝部一阵钻心的剧痛,让她又跌坐回地上。
——大概是在雪地里坐了太久,冻坏了腿——福瑛几次试着站起来,都无济于事。她捶着麻木的双腿,看着四周如墨的夜色和空无一人的山谷,心里渐渐升起恐惧。自己不能行走,若是在这里呆上一夜,即使不被野兽撕吃,也会被活活冻死了。
——若是我死在这里,他会不会后悔?
——我在想什么?他这个绝情绝义的人,又怎么会后悔?
她越想越恨,对阿福道:“要是我死在这里,你就替我咬死他,给我报仇,听到了么?”阿福却转动着耳朵,朝着山谷深处吠叫起来。没多久,便见一个黑影从夜色中闪现出来,一路飞奔,直到福瑛面前停住。淡淡的雪光照着他清朗的面容,不是别人,正是夺佚。
福瑛心里阵阵热浪翻滚,惹得眼里也热辣辣的不住流泪。她看着他歉疚担忧的双眸,本来想好的那些骂他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憋了很久,才无比委屈得哭道:“你终于来了!”
夺佚不说话,把她从雪地里拦腰抱了起来。本来麻木的双腿忽然又有了针刺般的疼痛之感。福瑛嘴里不住抽着冷气:“疼,疼!”
福瑛乖乖的趴在他的背上。夺佚背起她,稳稳当当走在山谷里。两人都不说话。福瑛搂着他的脖子,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鬓边还带着方才赶路的汗水。她心里一软,凑在他耳边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抱歉!必黎回来后跟我说,你已经走了。我是刚刚才知道你一直没走,连忙赶过来。”夺佚侧过头来,满目担忧的看着她:“你怎么这么傻?”
福瑛心里这才有点欣慰,嘴里却恨恨道:“谁要你说那么绝情的话?我就是要死在这里,让你后悔一辈子!”
“可是那些都是实话。”夺佚表情惨淡的看着她:“你以为我说那些话,心里就好受么?”
福瑛心里如刀割般疼痛,却什么都不说,只是努力搂紧他的脖颈,把脸贴在他的脸上。两人就这样慢慢走在雪地里。过了很久,夺佚才哑声道:“我明日送你回去吧。”福瑛不说话,只是更加用力的抱住他,过了半天,才幽幽道:“我们以后是不是不能再见面了?”
夺佚僵在原地良久,方才点头道:“不见,也许更好。”
福瑛忽然在他身上扭动道:“放我下来。”夺佚只好放开手,扶着她在雪地里站好。福瑛从怀里掏出一条腰带来,围在夺佚的腰间。她笨手笨脚系好后,左右看看,满意笑道:“这条果然是比从前那条好看,不枉我跑这么远给你送过来。”
夺佚看她虽然笑着,脸上却全是泪水,心里已经疼得缩成一团,想伸手去替她擦泪,可是手上却像有千斤压着似得,怎么都抬不起来。
福瑛仍仰着脸看着他,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倘若一开始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就不该跟你去朵云。啊不对,我不应该去跟你抢那把刀,这样我们就不会认识,现在也不会这样痛苦。”夺佚不接话,目光专注的看着她,眼圈微红。
福瑛使劲吸气,忍住就要汹涌而出的泪水,让自己平静得把话慢慢说完:“但是倘若人生再来一次,我还是想和你去朵云,想给你泡茶,想给你绣腰带,想和你骑马聊天,想……”她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一股大力拉着倒入夺佚怀里。他的双臂,用一股想要把她揉入血肉的惊人的力气,紧紧箍着她。她倒在他怀里,哭着把话说完:“……想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在你身边陪着你!”
夺佚不说话,只是低下头拼命吻她,吻她的额头、眼睛、面颊、嘴唇,不管不顾的疯狂的吻着。
——我再不挣扎了!
——管它什么国仇家恨,管它什么前途命运,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哪里都别去!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怀里的少女。
第十五章 惊变
夺佚带着福瑛进了宿营之处。似乎大家都知道福瑛是谁,站得远远的冷眼看着她。福瑛惴惴不安,伏在夺佚耳边低声道:“好像大家都不喜欢我。”夺佚心里明白是什么原因,却笑着宽慰她道:“不是因为你,他们对陌生人都有敌意。”
他把福瑛送进帐里,嘱咐道:“你的湿衣服要赶快换掉。”又找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