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钉在人群最中心,周围那么多人,一波一波的声浪闪光朝我袭来,如利箭,一根根都刺向我最脆弱的神经。
第一次正视面前的话筒。这是正在直播的节目……我闭上眼,将周围的一切都隔绝在我的视线之外,顿时,这个熙攘喧闹的世界只有我的声音。
「是我喜欢杜董事长,缠着他提出只要我帮他事成后他便做我的情人,可他并没同意,他不是同性恋,他有个青梅竹马即将订婚的未婚妻,是我一厢情愿在缠他……」
他应该是被众人所仰慕所崇拜着的,应该是众人眼中那束光芒四射不可逼视的辉煌。
而我,是什么样的存在都已不再重要。
睁开眼,周围众人已鸦雀无声。
镜头前是我淡如微风般的笑:「一直都是我在缠他。我应该算是他众多仰慕者中较难缠的一个。」
我站在这群人的中心。站在这个城市的中心。
对你微笑。
我将我的爱情我的自尊双手奉上,所以,杜御飞,别来找我。永不再找我。
***
在医院前呆了很久,进到病房,爸妈都在。
「爸,妈,对不起,我真的是一个不孝的儿子。」
除了这句,我无法再表达一个身为人子却不尽孝心的儿子的愧疚。
爸靠坐在床上看了我良久,终是大叹出一口气:「罢了,罢了,都由着你去。」
语气间是无奈的放弃,也是最后的宽容。爸妈并不是思想开放的一辈人,自己儿子出了这种事他们接受不了是常理,可他们原谅了我。
他们爱我所以宽容我。
我终于坐上了南下的火车,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在爸妈呆的医院前驻足了很久,始终是没再进去。把一封长长的信留在家中。
信留给我亏欠太多的父母。本应在他们身边尽孝却不得不远远地别离。如今这样一个儿子待在他们身边只会让他们遭致背后的指戳白眼。上火车前我打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姐一边骂我一边哭得厉害,她看了电视。我说对不起,姐,我欠家里实在太多,我是王八蛋儿子混账弟弟。只是这一次厚着脸皮也要请你好好照顾爸妈。别让他们再想我为我伤心。
镇定之后姐居然笑了,声音哽咽地教训我,你这死小子别交代遗言似的,爸妈我自然会照顾,你在外面一个人也要活得像个人样些,不然我早晚扒了你的皮……对于这样的姐姐我只有说谢谢。
上车前去了罗婷的墓,把CD机放在墓前,那里面播放的是罗婷留给我的那张CD。静静在碑前站了会儿我走出墓地。身后是我熟悉的歌声。
不要再想他,不要再爱他,让时间悄悄地飞逝,抹去我俩的回忆。
关于你的名字,从今不会再提起,不愿再承受,要把你忘记。
我会擦去眼角的泪水在装作一切都无所谓,把你和我的爱情全部敲碎。
再将它通通赶出我受伤的心扉。
很早以前,我问罗婷,爱了之后还会有这种潇洒?
学长,你以为这是种潇洒?
当时,我以为是。
现在才知道,这并非潇洒,而是一种无奈的心死。爱过痛过后无奈的心的放逐。
靠在火车卧铺上,我轻声唱起歌来。
杜御飞,你恐怕不知道,我正在以我的歌声向你,向我的爱情道别。用我残破的歌声,祭奠我死去的爱情。
或许我对不住身边的人对不住所有人甚至是我自己。心中抱愧,但不后悔。
我对得住我的爱情。
***
陌生的南边沿海城市,有一种美丽而妖娆的气息,也有着所有城市都具有的纸醉金迷。但那些都不属于我。繁华闹市的背面一条幽静小巷里安静的这块方寸之地,才是我的安身之所。
这个临街的店面是我费了不少气力找到的,典型的商用居家形式。前后两间,前间被我装修成书店,中间摆了几个货架兼卖些文具用品。后面是简单的一室一厅带厨卫的住房。面积不大,但一个人住足够。
书店附近有好几所学校。生意估计应该会很不错。平时白天我都在店里,偶尔会有邻间店面的老板过来说说笑话聊聊,但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人坐着,空闲时都看看书,不玩股票不碰电脑,已经不想再碰那方面的东西。
七月初的南边,即使快到下午五点还是热得让人受不了。我大大地开着墙上的电扇躺在藤椅上看书,电扇风将书页吹得噼啪作响,心里已决定过阵子一定要在前面店子里装上玻璃门和空调。
也许是风扇声太大,也许是我看得太入迷,抬头看时杜御飞已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有些意外,怎么也没料到他来得这么快,我觉得比起找我,应该还有更多的事急待他处理。
我看了他几秒,淡淡地道:「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外面太阳那么大。」
他依旧站在门口,默然凝视我,不见离开也没有进来的意思。人家不进来我也不好再说什么,继续看书。
几分钟,还是十几分钟?或者更久?我差不多又完全沉迷进离奇的故事情节时,听到他问:「你为什么要那么说?」
怎么说?我抬头看他。
「在那些记者面前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为什么要将自己说得那么难堪?」
他的嗓音与外面的骄阳似火完全呈现两级趋势。「既然你已如此恨我,又为何还要替我做这么多?」声音陡地低了许多,但我还能听清。
「没人愿意把自己说得哪怕一点不切实际地难堪,都是事实罢了。而且我这也只是做个顺水人情,凭你的本事就算我不那么说你也一样有办法自己摆平。」我轻声地笑。
他站在门口用力地瞪视我,隔着整个店子我能感觉他急促地呼吸。有那么一秒我以为他会冲进店来。
然而他只是用悲伤地凝视我。他大概来了一会儿,身上已有多处汗水湿迹,让人看着,觉得连那一脸的悲伤也被汗水浸透了似的。
他悲伤地站在进门处看我,慢慢地,仿佛空气抽离,他脸渐痛苦地扭曲起来,用力地闭上眼。
「为什么总是我不断地在伤害你……」他垂着头,我只能看到那衬衫下胸膛不断起伏,声音突地扬高不少,语气变得与先前是截然不同地锐利:「可你知不知道我宁可自己身败名裂,也不愿让你在众人面前那样糟蹋自己……」
他缓缓将头抬起:「我总是在伤你,可伤你,我也会痛……你知不知道,沈练……」
……
「……我不知道……」我几乎是叹息着说。霎时他满脸痛苦僵在脸上,刚才那么鲜活的表情突然就如抽浸水分的叶子,干枯而颓败。
「我不知道,伤我你也会痛。真的不知道……」我有些迷惘。
「一直以来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个怎样的存在,我真的不知道,感觉中只是我不停地在追着你跑,而你却总是在前方——触不到……一直以为那不远的前方就站着你,你就是我的终点,可看得到的你始终只是个虚幻,每次我以为的终点也不停地变换,或许真有那么一个永恒的终点,可我累了,在到达那终点之前已心力交瘁无力再继。所以,杜御飞,若你现在真的还在乎我,就放我一个独自安静地生活。」
我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平静地看着门口的男人。他脸上似哭似笑,已分不清表情。
沉默良久,他对我说:「你不再信我,连我的爱也一并觉得虚伪不想要吗?」
「不敢,于是不想。」我轻声说,缓缓伸出左臂,隔着几米之遥指向他。「杜御飞,就像现在这样,你在门口不会进来,我在这里也不会出去,这五米就是我们之间的距离,你我之间将永远都隔着这五米,一个可望可知却不可逾越的距离。」
我们隔着店子,静静对视,在一个只能相望或许相思相却不再相亲的距离。
***
我的生活快步上正轨时,又来了一个此时我不见到的人。
陈天翔进来时我正在擦书架上的灰。身上本就松散的衣服沾了不少尘土,对比他身上那身高档布料实在寒碜得够呛。
我笑着和他打招呼:「好久不见,陈天翔。」手上扬着的抹布还细细地滴着水珠,我放回桶里。
陈天翔楞看了我几秒,脸上有着明显的叹息:「沈练,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聊聊。」
我进屋给他倒了杯茶,拉了把椅子到他面前。他环视店内一圈脸上出现为难之色:「这里……」
「没关系,这时学生都在上课,没什么人来。」
他坐在椅上,却不急开口斟酌着言辞。我拿过我昨天没看完的书。
「沈练,你真的不肯原谅他吗?」
「原谅又如何不原谅又如何。」 我又把书合拢手放在书面上。
「他现在很痛苦。」
「人生本来苦乐参半,没人会不苦。」
我冷淡接近漠然的态度让陈天翔站起身来,他急躁地搓着手:「他骗你是他不对,可你以为他那样做是为什么?你以为他是真为他杜家事业?」
我看着他,等他接下来的话。
「他那样做完全是因为他爱你,他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
我哂然:「他骗我因为他爱我?好辩证的话。」
「沈练,不管你信不信,他做这些真的是因为他想和你在一起。我现在不是以他的下属而是以他朋友的身份对你说这些。他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人,他不爱许嫣却承诺娶她因为他觉得愧欠许家愧欠许嫣,许嫣喜欢他,娶她在他脑中是理所当然。因为那时他不爱任何人,娶谁也无所谓。所以当他发现自己爱上你时很矛盾。要和你在一起不仅要说服他父亲,更要说服他自己。
然后他发现了许林的身份,拖垮秦氏只是想报复许林,那并不是他的主要目的,让许家对杜氏的狼子野心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才是他的真正意图。他要让他父亲让许家更要让他自己,看清他们杜许两家的真正关系。他才有足够的理由和信心解除那个系在命债上的承诺。」
陈天翔一口气讲完,看着我:「沈练,你就真的不能原谅他一次吗?……我真的不忍见他那样。也不忍见你们这样子收场,明明你爱他他也真爱你……」
我在笑:「我觉得你比我更了解他。」
对方却看着我长长地叹:「沈练,你不知道他爱你,因为他爱的是你,他是那种天生傲气不屑求人的,加上生在那种豪门大族有种掩盖自己情绪来自我保护的本能,常常压抑着,大概有什么情绪也会觉得麻木了。一直以来他都特别地在乎你,你当然不会知道,大概他自己那时也不清楚。可他还是会吃些糊里糊涂莫名其妙的醋,看你和别的女人相亲,大发雷霆地要我逼你回公司……有时我都觉得他是一个完全不懂怎样爱人的蠢男人,只是他对你的感觉,为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内。」
悠悠长长地吐了口气,看着陈天翔。这个人什么时候都是个最好的说客。但再好的说客也只能说动有心的人,是不是?
我摩挲着书背,之上有种冰凉宜人的触感。我的语声就如那触感一样清凉:「陈天翔,覆水难收,你听过有这么一个成语吗,我原谅他又怎样?难道到了如今我还能和他高高兴兴在一起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淡淡地笑,看着被我的话语呆住的人:「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海也会枯山也会平,爱情它为什么就不能消失?」
「韩清为什么会走你知道吗?」我看着陈天翔问,不意外地发现他那张精明的脸瞬间色变。
「他都告诉你了吗?」声音问起来低低的,完全没了先前那股劝说我的精神。
「不是,是我自己猜的……我想爱情大概都是有期限的。」
他垂下了头,默然无语。
静默中我忽然道:「对了,你回去后跟他说,要他把外面那些总在我屋前屋后绕来绕去的人叫回去,我不是囚犯不是在坐牢是在生活,我不想我的生活有种时刻被人监视的感觉。」
「沈练,他那样做只是担心你,并没有监视你的意思。」
我冷哼:「若他不想让我告他侵犯个人隐私,那就请他将那些人连同他不必要的担心一起收回,只要不与他挂上钩,我都好得很。」
陈天翔看着我无语摇头。
我提着刚刚擦书架的污水桶走出店门,把水倒进下水管道,有一些溅在外面。
「你瞧,刚才那些水装在桶里时就是桶的形状,可倒出来后就四处溅开,你还能让它们恢复之前的形状吗。」
我走进屋内,拿了烟顺便给陈天翔递一支。
你换牌子抽了。陈天翔说。
我一愣,笑笑,口味总会变的。
***
七八月,学生都放了暑假,整个月内生意清淡得很。但我还是在前面店子装了空调。白天我坐在前面静静地看书也是种不错的享受。偶尔有几个不买书但专心看书的学生进店来,来了几次熟了也和他们聊上几句。
如今我不碰财经不碰股票不玩电脑,连新闻也看得少,却看起了肥皂剧打发长夜无聊,甚至又看起了龙猫和加菲猫。某日转台时,晃到一个面容,按着遥控的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骤然而停。
大概是因为我听到了一个问题。
「……杜先生,您以出人意料之举为创建现在的杜氏赢得了极大的商业契机,现在的杜氏比以前的杜氏要更雄厚更庞大稳固,对于这样巨大的成功您有什么感想没有?」
镜头前的男人等了一秒,直视镜头,那两道幽如深潭的眼神有着仿佛要透过屏幕似的深邃。我顿感不适。
直到他缓缓将那神色藏在缓慢垂下的眼帘中。「我没有赢……我输掉了最重要的东西。」
手一时不稳,遥控掉在了沙发上。
杜御飞,你这又是何苦来?
沈练,你自己又是何苦眼巴巴地等这么一句?等来又如何?
无端扰乱自己已然平静的心。心,却总是不自觉地不甘欺骗不甘寂寞。
第十九章
出来几个月没再回去,只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如今的我没有什么希望带给家人,唯有报告自身平安宽慰父母心。
快开学时,我忙着四处奔走进货,只等开学能得团体多下几个订单。若生意好明年就将店子扩大,隔壁那间理发店已打算转让门面,旺季时就请一两个学生打打零工。喘不过气的忙碌中我开始设想不久的将来。
可是,天意不管何时总要与愿相违。我在刻意的遗忘中营造了几个月的祥和宁静,到头来被人弄碎也只在一瞬间。
攥紧手中的超市购物袋,那里面是我正要回家做的晚餐材料。突然出现在身前身后的几个高大威猛的墨镜男人。在我面前他们仿佛从天而降,我完全来不及反应。我觉得这并不是一般的街头勒索或是拦路抢劫。因为他们知道我的名字。
他们没给我过多地时间猜测,很快我被他们其中一个或是几个打晕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绳索加身,大概他们认为一个废了条手的人根本无需担忧。事实确实如此,我被他们包围在中间,插翅难飞。除了头痛,我身上没有什么其他变化,每一个部分都活动自如,甚至连嘴都没堵上。根本没必要堵,我环首四顾,这里是无人的临海绝壁。
对于这个地方我不陌生,以前曾坐在高处无比惬意地看海浪翻腾。可现在我看到那似曾相识的海浪,只有一个想法,他们要弃尸海中。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极具绅士气质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不由愣了一愣。我以为会是许林。后来一想许林那时恐怕已早在监狱了。
这个男人我没见过他,但我认识他。
「原来是许先生请我,幸会幸会。」
我笑着,心里却遗憾地叹息,前阵子忙了好久进的一屋子货恐怕要成无主之物了。想想那时强硬叫杜御飞将他那一溜免费保镖赶回去恐怕是错了。
许炳朝微眯起双眼,冷然打量着我这头待宰的羔羊。
「杜御飞真不该把你卷进来,这些事本来可以与你毫无关联。」他语气里带着几许怜悯。
「你想通过我来打击杜御飞,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许先生这么聪明应当明白,既然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把我卷进来也就说明我在他心里就只那个份量。」
许炳朝正眼瞧了我几下,哂然一笑:「到这种时候你还有闲情和我耍嘴皮,真不该愧是那小子宝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