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我真怕你不爱吃西式早点,所以特意又赶做了中式薄煎饼,你先尝尝,回头再和你商量。”
商量什么?早餐吗?拜托,需要这么郑重么?算了,不和他计较,好歹他一片好心,又是客人兼长辈——长着娃娃脸的长辈,哈哈哈。至于礼物嘛,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昨天舅舅奇怪的眼神,心里一阵悸动。那是错觉吗?我瞄了一眼舅舅,谁知脸一下子红了,因为舅舅正关切地盯着我,也不知道多久了,我竟然胡思乱想没发觉。
“我先去收拾一下。”我又逃了。
说实话,舅舅的手艺还可以,至少获得了哥哥的双手认同,一阵谦虚后,交待完必要的事项,我这个厨师自然就下岗了。
那天在放学以前一切还算正常,但是最后一节自习课时,学习委员从办公室里带来消息让整个教室都不得安宁。一是由于中考临近,原定于本周末的春游取消——其实还有三四个月,但是自从上初三以来,中考的确一直处于不可能离远的临近状态,上学期的秋游方案得到通过还是学生联合签名上书,然后校长亲自挨个做老师思想工作的结果。这次老师们有了经验,索性来个临时取消。可能大家都有预感,所以倒也没有太大的惊讶。
二是原定于下周五的模拟考试提前到周一。教室里差点开锅。其实在我看来,考试永远都是泄导学生精力的万灵药——负作用绝对远远大于好处、绝对应该严格限制用量却被滥用的药。看来老师们为了取消春游进行了充分的准备,不会让败北的历史重演。
三是提前放学,现在大家就可以走了,回家好好复习,本次模拟考试成绩要排名次并通知家长。最后的杀手锏!完美的方案!难怪最后一节课,班主任一反常态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
最后,可怜的学习委员因为捎了个话就成了替罪羊。以后评选班干部时,一定要选那个最看不顺眼的当学习委员,我暗自提醒自己。
第九节 姥爷
接到通知,明天断网,特提前上传。
对别人来说需要认真复习的周末,对像我和刘勇这样的人是没有意义的,我们需要的是另外一种复习——锻炼身手。但是这个周末,我不得不连这个也取消;匆匆把复习资料交给刘勇自己处理,我就随着家人上了去姥姥所在城市的火车。对了,忘了说了,舅舅之所以先到我们家是因为姥姥所在的城市没有飞机场。
上火车时,小舅舅手里就一直捧着一个用布包起来的盒子,哥哥问过是什么,为什么不放下,但他只是摇摇头没有回答。爸爸妈妈都一脸严肃,禁止了哥哥继续发问。就这样,大家什么话也没说,一路沉默着到了姥姥家,我和哥哥都很难受,却不敢随便发话,因为我们感觉到了长辈们少有的沉重,而沉重的来源就是那个盒子。
到了姥姥家,我和哥哥吓了一大跳。因为我们第一次同时见到了这么多舅舅——三个都齐了,第一次见到姥姥和所有的孩子聚在一起,往年过年都最多见到一个。
接着,我们第一次知道了姥爷的事情。
……
“这是爸爸的一半骨灰,另外一半在美国和刘阿姨合葬了——是爸爸的意思。他说对不起妈妈,当初没有把你带走,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他走的时候让我留下一半骨灰带给你,说是如果你能原谅他,就留下等将来用来合葬,也算,也算是夫妻共墓。”
我第一次看见姥姥流泪,第一次看见她嚎啕大哭。虽然姥姥不识字,但她在我们眼里向来是一位优雅的老太太,绝对不输于那些雍容华贵的人;她的头发永远都是整齐光亮的,衣服永远都是整洁干净的,脸上永远都带着善意的笑容。但是现在,她哭得完全像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老太太,抱着盒子叫喊着,拍着桌子跺着脚。突然间,我感受到了姥姥多年的辛酸、忍耐和煎熬。后来我才想到,这可能是当初和姥爷结婚时的童养媳姥姥,就是姥姥变得优雅以前的样子,或许,或许这才是姥姥的本来面目。
……
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姥爷的存在,从来没有想过姥姥也嫁过人,从来没有想过妈妈也有爸爸,一直以为姥姥一个人住在老房子是理所当然的。现在我知道,不是姥姥不喜欢新房子,而是她一直在老房里等着姥爷回家。但所有的故事直到姥姥去世后我才从大舅舅那里得知。
姥爷家原来是当地的大地主,但到了姥爷父亲这一代家道渐渐没落,最后只能给姥爷娶一房童养媳——也就是姥姥,连专用的丫头都没有。抗战时,姥爷去当了兵,在兰州打仗时差点挂掉,幸好被当地姓刘的人家救了——据说是姓刘的老汉在收拾战场时从死人堆里把姥爷挖了出来。
姥爷和部队失散了,但是在那户人家养伤的时候和刘家的女孩有了感情。女孩是个寡妇,只生了一个女儿,所以分家产时婆家难容,只好回娘家。好在父母心疼唯一的女儿,两个兄长也照顾唯一的妹妹,所以日子也还过得去。本来一个是寡妇,一个是家里有童养媳的大兵,就算有感情也不会相互表白,但没想到当地的一个大户看上了刘家女孩,快七十岁的人了却非要娶她代替才死了不到一年的第六房。刘家不同意,大户就不停地找茬,结果发现了姥爷。大户威胁刘家,说如果不同意就去告发。刘家只好答应,姥爷也只好马上离开。
姥爷在路上一直心神不宁,记挂着刘家女孩,所以半路上又回去了。结果,在女孩嫁人的那天晚上,大户家着火了,新郎新娘都没有逃出来。当地人都说这是大户丧尽天良的报应。
姥爷偷偷回了一趟家,带着刘家的女孩——也就是小舅舅提到的刘阿姨。姥爷的父亲这时候已经过世,家里只有老母亲和才十五岁的妻子。老母亲做主,刘家女孩留了下来,说是这是姥爷恩人家的人,不能怠慢,但是没有定下名份,可能因为她是个寡妇,还逃婚。
因为母亲的坚持,姥爷直到回部队,都没有和刘家女孩同房。一个月以后,姥姥在家里的地位更加稳定了,因为她怀了姥爷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大舅。
到抗战结束,姥爷先后回了五次家。第四次回家时,他已经是个营级军官。那次走,他坚持把刘家女孩带走了。随后,姥姥的第二个孩子夭折了。姥爷的母亲去世时,姥爷单独回了第五次家,留下了一大笔钱和姥姥肚子里的第三个孩子。但是那个孩子还没有生下来就流掉了。
姥爷的官运终于在解放战争时结束了,他只来得及被俘虏以前带着刘家女孩逃回家。姥爷感激姥姥一直独自照顾家里,回来后对姥姥非常好。而刘家女孩性子温顺,又嫁过大户人家,颇有大家风范——或许姥姥的优雅就是因为刘家女孩的缘故吧——与姥姥相处倒也融洽。靠着姥爷带回来的钱和原来的积蓄,一家人过得也算有滋有味。在战争结束前夕,姥爷原来的两个老部下——他们官职已经比姥爷大多了,但是姥爷救过他们的命,还一手提拔过他们,所以一直自称部下——悄悄来找姥爷,劝他离开。但姥爷只是委托了他们一些事情,没有走。
解放后,老爷因为没有等战争结束就当了逃兵,又地处乡下,倒也没有受到什么迫害,竟然只按照富农被处理了。这时候,姥姥肚皮争气,三年里连续生了妈妈和二舅——刘家女孩一直没有再生育。
姥爷是个当过逃兵的人,对政治特别敏感。在某些运动即将开始以前,他就有了预感。五十年代快接近尾声时,刚刚经历了一次小小批斗的姥爷,连夜逃往福建。从那里,偷渡到了香港。原来姥爷早有安排,一看不对就逃了。这一次,他仍然只带了刘家女人。走时,他对姥姥说,等有了稳妥地消息立刻回去接她和孩子。但是这稳妥的消息一直没有传来,痴心的姥姥直到运动开始还担心姥爷,生怕他被抓住;对她来说,姥爷只不过又出去打仗了,就连留下肚子里的孩子这一点都一样。我想,如果姥爷当时一心软回了头,可能就走不了了,如果他带上一个孩子,可能姥姥会起疑心,走得也不会那么容易,所以说,姥爷真的是一个既聪明又狠心的人,难怪能那么多次死里逃生。但是为什么一定要带那个女人呢?可能是他知道那个女人除了他就什么也没有了吧。
再次靠着老部下的帮助,姥爷去了美国,然后再也没有回来,也再也没有机会回来。
姥爷当兵的事情最后还是被人挖了出来,姥姥在那次最大的政治风暴中也遭到了批斗,但总算童养媳出生兼遭遗弃的背景,保住了性命,并且一度被推上了政治的舞台。
这就是姥爷的故事。没有对还是错,只是随着时代的波流努力生存。可以为心爱的女人杀人放火,但是不会为了政治而拼命沙场,为了活命宁可当逃兵。其实无论哪个时代,像老爷这样的人可能是最多的,只是老爷所处的时代让他的一生多了些传奇。
姥爷是否爱姥姥我不知道,但我想他一定爱那个他愿意共生的女人。
第十节 姥姥的去世
周一的模拟考我没有参加,因为姥姥去世了。她走得那么快,连声道别都没有。就在收到骨灰盒的第二天早上,姥姥没有起床,床头放着姥爷的骨灰盒。医院鉴定说是脑溢血。
妈妈是第一个发现姥姥出事的人,因为那天晚上舅舅们和妈妈聚在姥姥屋里和姥姥谈得很晚,其他人都到宾馆去住了,最后留下妈妈陪着姥姥。晚上,妈妈睡得很不踏实,所以早早就醒了,去看姥姥时,姥姥看起来还睡得很踏实,除了泪痕,脸上安详的笑容几乎让人以为是在做美梦。妈妈痴痴呆呆地看着姥姥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姥姥似乎没有呼吸。她仔细用手探了探姥姥的鼻息,吓呆了。姥姥的身体还有余温,但是呼吸已经停止。
妈妈拨了120后才给爸爸打电话。等到舅舅们赶到医院,死亡报告都已经出来了,因为压根就不用抢救。
我和哥哥跟着爸爸赶到时,看见大舅舅痴呆地坐在走廊里,小舅舅一动不动地跪在姥姥的尸体前,妈妈趴在那里哭泣,二舅舅在一旁忙着两边劝说。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尸体,而且是自己最亲近的人的尸体,我害怕极了。当我被推到姥姥面前告别时,正好看到有鼻血流下来,我指着姥姥直接昏倒了。我最后的感觉是身后的爸爸接住了我,同时一个人惊叫着向我扑来,好像是小舅舅。
让孩子直接面对最亲近人的死亡是最残酷的事情。
当我醒过来时,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小舅舅关切而焦急的眼神。胡子长了。然后我又闭上眼睛睡过去。
等到睡足了,我才醒过来,那时已经是第三天下午。姥姥的追悼会刚刚结束,大家都在会场,所以我的身边只有哥哥一人。我仿佛忘了自己是怎么昏过去的,只是感觉饿。按照哥哥的说法,简直像换了一个人,饿死鬼投胎。
哥哥告诉我,我把大家吓坏了,尤其是小舅舅,几乎不吃不喝照顾我,简直比老爸还要急,要不是我第一次醒来后医生确定我只是睡着了,小舅舅可能还不肯走。哥哥叫来了医生给我做检查。
医生问我做梦了么?我说,没有。
又问我还记得昏过去以前的事情吗?我说,记得,姥姥死了。
医生一阵沉默,然后要求我说得详细一点。但是这回我却说不出来。
最后医生又问了我一些简单的数学题和古诗,就告诉我可以出院了。
我问医生我怎么会昏过去?医生说,那是我自己的潜意识在保护自己,让自己忘记一些极不愿意记住的事情。
我又问医生,我忘记了什么?医生说,不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也就是如果我忘记了,谁也不知道。
哥哥把诊断结果告诉了其他人,大家都说,没事就好。只有小舅舅担忧地望着我,没有说话。
妈妈陪着我去看姥姥的坟墓,我沿路采了一束野花送给姥姥。
姥姥终于心满意足地和姥爷在一起了——墓碑上写着“孙福德先生孙秦氏女士之墓”;姥姥娘家姓秦,名云儿。墓碑上没有姥姥的名字,只有代表她与姥爷关系的称呼。我想,这一定是姥姥的意思,她一辈子等的就是这个身份。或许她就是为了等姥爷的话才坚持活了这么久。
我只能模糊地感受姥姥的爱情,但我清楚地记得,她什么话都没有和我说就走了。她不疼我了吗?
“兰兰,有什么要和姥姥说吗?”妈妈问我。我摇摇头,现在说已经晚了,姥姥和姥爷在一起,不会再记得我了。
这一次,妈妈也担忧地看了我很长时间。我却木然。
第十一节 大舅舅和二舅舅
(第一次感受到写长篇的寂寞与艰辛,特别渴望大家的回音。茫茫然写了两万多字,但是发现今天的喝彩特别少,心中有种异样的落寞:是不是作品出了什么问题?早就有朋友提醒过,写现实的东西在网络上相对于玄幻等作品想得到同等的欢迎要难得多,但是我总想着好东西不管是哪一类的,总会受到欢迎。如果我的作品没有得到认同,只能说明我的水平有限。但是不管如何,我一定会坚持把这部作品完成——丑小鸭变成天鹅总有一个过程,但是不同于丑小鸭,如果我不努力,可能永远都变不了天鹅。)
姥姥的葬礼结束后,大家又要各奔东西了。在此之前舅舅们关于财产开了一个会议。老屋,大家一致决定由大舅舅继承,因为只有他家就在本地;二舅舅要了姥姥的一套首饰和所有容易带走的古董家具;三舅舅除了一个姥姥的婚戒,什么都没有要——姥爷的婚戒留给了他,他说要凑个对;剩下的东西都归大舅舅。妈妈是女孩,按照过去的习俗,没有继承权。
姥爷在美国只留下五千美金和一栋房子。立下遗嘱,房子和两千美金归小舅,剩下的,大舅、二舅、妈妈各一千。因为遗嘱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所以只要到公证处交接就行了。
最后一次聚餐时,大舅舅应大家的要求讲了姥爷的故事,也就是第九节里提到的故事,因为只有他知道得最清楚。大家听了什么话也没有说。大舅舅喝一口说一段,说完已经醉了,然后他哭着叫嚷着,“妈苦呀,你们都不知道,只有我最清楚,她多恨爹带着刘狐狸进屋!你们以为妈真的能容得下别人?可她不能说,她一说爹就不会回来了!所以她只能对我说,对我说……”
“大哥,你喝醉了!”两位舅舅扶着大舅似乎想阻止他说下去,因为还有我和哥哥在场——大舅离婚了,现在一个人住;二舅住的地方要一天一夜的火车,这次来本只打算匆匆见小舅一面,所以没有带家属过来。
“不,我没有醉,我没有醉,我脑子清醒着呢,不信我还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妈当初死活不愿意穆兰进门,什么年龄比你大,什么她是少数民族,那都是借口,其实,其实……”
“其实什么?!”我看见了小舅眼里的三丈火。
但是这次大舅似乎真的醉了,愣愣的看着小舅傻笑一下就倒下了。
穆兰是谁?似乎是小舅舅喜欢的人。姥姥为什么不想让她进门?等等,小舅舅喜欢的人,好熟悉的字眼……我隐隐感觉不安,想抓住什么却又想不起来。在妈妈的催促下我和哥哥不得不离开,其实大舅已经趴在那里不会动了,就算我们想听恐怕也不可能。
第二天,我们去火车站送二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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