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温柔
01 三人行
会议持续。
这是每个月初的例会,老总亲自主持。这从纽约调来的马来西亚华僑一句中国话都不懂,讲一口颇惹笑的澳洲腔英语,替沉闷的会议带来一点点娛乐。
市场总监已讲了二十分钟,老总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高深莫测,不知道对他的计画同意或是不同意。
梁君杰悄悄移动一下,把视线转向章亦俊。亦俊手上一支笔不停的在写,又很用心用神地在听,没有感觉到君杰的注视。
又过了几分钟,老总终于轻咳一声。
「你这计画是否有些不切实际?」他说。脸上仍是没有表情。
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城府甚深,而且难以接近。
「这我已做过市场调查,同时计划得很保守。」市场总监吸一口气。
「你再研究一下,过两天送给我看。」老总挥挥手。「我要实在一点的。」
市场总监无言地坐下来。
通常这个时候只要老总不再有别的事就可以散会了,一个半小时大家都又闷又累。
「会议就到此--」老总宣布。
「等一等,我有点意见。」亦俊忽然举起手,声音冷静肯定。「刚才市场总监的计画我觉得可以考虑,虽然略嫌夸大,但意念新。如果公司上下全力配合,应该收效。」
整个会议室里除了做纪录的秘书外,只有她一位女士。虽然说工作上男女愈来愈平等,女人要爬上高位却仍比男人难。
她是客务经理,替她部门外出公干的总监开会。
「讲你的理由。」老总说。
对亦俊,他比对市场总监客气,也许她是女人,也许她做事勤力又能干。
「太保守的意念、做法甚至广告都已落伍,年轻人的市场愈来愈大,他们的购买力很强,我们的对象可以锁定他们。」
「何以见得?」老总再问。
「我自己的经验,」亦俊全然不动地望着他,「许多名店名牌都已改变,以年轻人为对象。许多十多岁的年轻人穿过万的名牌衫,他们在酒廊坐下来就开整瓶XO,这是事实。」
老总思索一下,视线扫过会议室內每一个人。「亦俊的意见很好,你们两再讨论一下,把计书中夸大的部分修改,明天交给我。」
他指着市场总监。
然后,拿文件领先走出去。
「麻烦你过来我办公室一下。」市场总监无可奈何地对亦俊说。他也跟人群离开。
梁君杰走到仍在整理文件的亦俊身边。
「你知不知道市场总监并不感激你?」他问。
「为什么要他感激?」亦俊愕然抬头。「我为公司好。」
「你令他没有面子。」
「大家为公司做事,讲什么面子?」她站起来。五呎六吋的她站在近六呎的君杰身边似觉娇小。「集思广益。」
「捞过界了。」他摇摇头。「别忘了你是客务部的,管人家市场部的事。」
「不跟你辩,反正我问心无愧。」她说,「你自己去明哲保身吧。」
她抱着文件离开,他跟在背后。
「下班等你,蝶儿五点钟来。」他说。
「OK。」她直奔市场总监办公室。
***
也许年轻,也许工作经验不长,才三年,二十五岁的她,从美国读书回来就进了这间跨国财务投资公司。做了二年半资料分析员,今年才升为客务经理。
她并不喜欢客务经理这位置,觉得学非所用,接触许多客人,应付些比较琐碎的事。也许市场部更适合她些。
市场总监方达才坐在那里等她。
「老总心意真难摸,阴晴不定。」他抱怨。
「不必摸他心理,实实在在做事就行。」她笑。很有气质、很有教养、很清秀的女孩子,脸上没有半丝脂粉,有些微男孩子气。
「最怕看他那张没有喜怒哀乐的脸,晚上会发恶梦。」
「对着他不要心怯。你分明有好计划,却讲得结结巴巴,岂不是先输了一半。」
「你觉得计划真的很好?」
「肯定。我听得很用心,」她把刚才做的笔记拿出来。「你只要在不关痛痒的地方稍加修改,明天他一定批准。」
「凭什么你那么有信心?」方达才苦笑。
「你是市场学专家,凭什么失去信心,老总那没表情的脸?」她笑。「其实他没表情只是保护自己.他在这方面心得肯定不够你多。」
方达才看着她半晌,摇头笑。
「当局者迷。」他说:「我就怕他。」
「我把笔记留给你参考,用完还我。」地拍着桌子站起来。
「亦俊」方达才推一推眼镜框。「对我这部门有没有兴趣?过来帮我如何?」
「求之不得。你跟我老板谈。」留下一个爽朗的笑容,快步离开。
***
回到办公室,尽快处理了桌上公事,她记得君杰说蝶儿要来,他们必将有一个愉快又和諧的夜晚。
君杰是她在美国读大学时的高班同学,她刚入学时他已毕业,开始修硕士炉程。虽然同一校园,接触的机会却不太多,只有在香港同学会或星期天去教堂时碰到。
无论在功炉或生活上,君杰都很照顾她,当她小妹妹般。记得第一年放秋假时,本地同学差不多都回家了,她突然发烧,校医室也不开门,是他搭巴士去市区买药,还替她煮了一碗粥,令她一辈子难忘。
她常常说:「我和君杰是患难之交。」他考毕业试时曾怀疑得了德国麻疹,全身都起了红点红斑,医生要他放弃考试,他却不想多等半年。那时她曾到他宿舍,衣不解带地服侍他,替他去唐人街买竹蔗茅根甘筍来煮水喝。事后虽然虚惊一场,他如期考试,两人的友情却已打下深厚基础。
一开始他们互视为兄妹,直到现在。
人的感情很奇怪,这兄妹情牢不可破有如亲兄妹,两人完全没有想过爱情,完全没有。有人问过他们,亦俊一本正经地说:
「你想我们乱伦?」
君杰拿到硕士学位先回香港,就在这家跨国财团找到工作。他学会计统计,现在是公司里的财务总监,工作一帆风顺。
还有,他有了未婚妻萧蝶儿。
蝶儿在广告公司工作,是创作方面的人才,有点文艺青年味道。她和亦俊相见恨晚,两人投契得不得了,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往往把君杰冷落。
虽然两个女孩无论外表、个性、气质完全不同。
***
內线电话在檯头响起。
「亦俊,蝶儿来了。」君杰通知。
亦俊立刻放下手头工作,吩咐秘书一声,背着手袋离开。
比起亦俊,五呎三吋的蝶儿无疑娇小玲瓏,她有一对十分可爱的大眼睛,这样眼睛的主人一定能言善道,她的话就像她创作的窍感源源不绝,有她在绝无冷场。
「看试片,好不好?」她一见亦俊就说:「我一个导演朋友杜奕志的新片。」
「暴力血腥、三级、变态、硬滑稽的片都不看,杜先生导的是什么片?」
「写实小品。」蝶儿笑。小巧的她在高大的君杰旁边,相映成趣。「杜奕志是NYU的,你知道纽约大学戏剧系一流。那部『韶宴』的导演李安是他师兄。」
「师兄武功高强,不代表师弟也是高手。」亦俊是故意逗蝶儿的。
「不看电影看导演,别辜负了蝶儿一番心意。」一旁的君杰说。
「又做媒,又相亲?」亦俊怪叫。「我还没到拉警报的危险时候。」
「做朋友又不是结婚。」蝶儿一面孔的讨好。「而且杜奕志一表人才。」
「走走,看在一表人才的分上。」亦俊笑。「是不是还有晚餐吃?」
试片室就在中环,晚餐后三人步行而去。试片室里已有十来个人,看来像文化圈、新闻界的人。他们被安排坐下。
「导演就来。」一个职员模样的人说:「试片立刻开始。」
不到两分钟就熄灯,电影开映。
一开始大家就被影片上的人物、情节吸引着,对不是內行的亦俊、君杰他们来说,并不懂得导演功力深不深,技巧好不好,电影好看就行了。
本来亦俊身边留了空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亦俊没怎么注意,还是专心对着银幕,跟着银幕上的人或欢笑、或伤感。她是个真性情的人,并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剧终笑中带泪的结局也感动了她,她吸吸鼻子,旁边送过来一包纸巾。
下意识地顺手拿了一张,想说谢才发现是个陌生人。
「谢谢,对不起。」她有点失措。
「我是杜奕志。」亮晶晶带笑的眼睛。
「杜导演?」她小声叫起来。
「你对电影的反应令我开心。」灯亮起来时,他说:「我应该算拍得不错。」
有人拍起手来,更多的人附和。
「何止不错,简直拍得好﹗」蝶儿一个劲儿的叫:「极可爱的一套戏。」
杜奕志和认识的人打着招呼,却不忘对身边的亦俊说:「你们等我,送走新闻界朋友我请你们消夜。」
蝶儿笑,笑得狡猾精残。
「这消夜是因为你。」
「别急着推销我,我连拍拖的心理准备都没有。」亦俊说。
「不相信在美国读大学时没人追你。」
「君杰做了我的挡箭牌,谁敢来?」
君杰只是笑,一副颇自得的模样。
「真难想象,孤男寡女相处两年竟没发生感情。」蝶儿说。
「我们不传电。还有,君杰这辈子是为你而生的,天注定。」亦俊打趣。
***
杜奕志斯文俊秀,很有一点书卷味,而且口才绝佳,谈笑风生。
他滔滔不绝地讲述拍片的趣事,吸引着三个听众的视线。
「做导演真的在片场里有无上权威?」蝶儿很感兴趣。
「那要看是什么遵演,面对的是什么明星。」
「不明。」蝶儿一味摇头。
「大牌导演,有权威。新的、无名的、不艾巫的导演,颇受气。其实片场最具权威的是超级巨星,谁都卖賬,靠他'食糊'。」
「那些超级巨星很难搞?」蝶儿再问。
君杰轻轻拍她的手,她立刻乖巧地住口。她非常喜欢在君杰面前扮着听话小女人的角色,简直乐此不疲。
「这是个令人好奇的圈子,」奕志耸耸肩。「很多人当我们异类,其实我们也是工作。」
「很有趣的工作,」看蝶儿不再出声,君杰也没说话的表示,亦俊只好打圆场,「从零开始的创作,成果很快呈现眼前,满足感很大。」
「兴趣是主要的。」奕志望着亦俊,很明显很坦白的有好感。「这行辛苦不足为外人道,没兴趣绝对做不下去。」
「有人从小立志当导演?」君杰笑。
「从小爱发梦。」奕志指着脑袋。「电影圈是做梦工厂。」
「你们的行业并不稳定,安全感不大。」君杰彷彿在挑剔。
「但是有挑战啊。」蝶儿抢着说。
「没想过做一辈子。」奕志不以为意的笑。「趁年轻有本钱时玩一玩,试一试,以后一定转行。」
「如果你一直大红大紫也转行?」
「是。在大学我副修广告,以后与蝶儿可能抢饭碗。」
「他跟两个同学已经合作开了间广告公司,人家一早有计划的。」蝶儿说。
「不是计划,是摸索前路,」奕志很淡定。「现代人比较实际,多走一条路比较保险。」
「是现代人比前人精明,」君杰点头。「前辈电影人很多晚年潦倒,就因年轻时没有计划。今日的影人不会了。」
「人总在经验中取得教训。」奕志笑。
消夜后蝶儿一力主张奕志送亦俊回家,她的挤眉弄眼、推推拉拉把亦俊弄得啼笑皆非。
「蝶儿总是急于推销我。」在奕志的车上亦俊说。「真抱歉要劳烦你。」
「你没想到我乐意效劳吗?」
「蝶儿在你面前怎样吹噓了我?」
「事实上是上次你们一起看首映礼,我见到你。」他望着她。
「是我央她介绍。」
「有这样的事?」她不以为意的笑。
「虽然做导演工作,与圈中人却不是那么合得来,」他说:「我为兴趣工作,只是这样。」
「不觉得辛苦?」
「你的工作与朋友也不是同一群人。」
「不一样,我与同事都合得来,也喜欢工作环境。」
「你令我觉得空气清新。」
「我是环保支持者,身上绝对没有任何污染。」她说。忍不住笑起来。「有这样形容人的?」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摸着心口,「而且真心﹗」
亦俊未置可否。
刚见第一次面的人,完全不瞭解,她不能表示太多,虽然他给她的印象不错,但她完全没有交男朋友的心。
事业肯定放在第一位。而且,他不是那种令她一见钟情的男人。她相信一见钟情。如果感受到「是他了」,才会是她的真命天子。
***
第二天回到公司,办公桌上有束花。看看卡片,杜。是他,杜奕志。
这男人倒是爽朗得很,摆明车马。
命秘书把花插好。这是小事,一笑置之。
放工时,他的电话来了。
「出来喝杯东西,好不好?」奕志问。
「你在哪里?」
「你公司楼下。」
「那么十分钟后我下楼。」不想拒人千里之外。反正没事,有人陪着聊天也不错。
楼下。他倚着灯柱站看,颇潇洒。
「其实你自己也有做明星的条件。」她笑。
「没有发过这样的梦,我的兴趣在创作。」他伴着她走在马路上。
很多人对他们行注目礼,很赏心悦目的一对年轻人。
「对自己的兴趣你很执着。」
「也很幸运,能为兴趣工作。」
「年轻人愈来愈挑剔了,没有人肯委屈自己。」她笑。
「但急功近利。」他颇有感叹。「真的,好多年轻人只是往钱看。」
「也没有错,他们觉得前途不明朗,有为时无多的无力感。」她说:「九七就算对大家没有造成压力,也造成错觉。」
「错觉?」
「觉得九七后会改朝换代、会变,大家都没有把握。」
「你会移民吗?」
「在外国读四年大学,太够了。」她笑。「香港还是最适合我们的环境。」
「完全对。虽然我也喜欢纽约,但那边的好机会不属于我们亚洲人,想要名成利就,非回到自己的地方不可。」
「名成利就?」她忍不住笑。「那是你们娛乐圈的专有名词,个个都賺够多少就退休。我们却是要努力工作一辈子。」
「一竹竿打一船人。」他摇头。「的确也有着默默工作的一些人。」
「我们去哪儿?」她站定。
「在外国读书,西餐没吃怕吗?」
「你可有好提议?」
「对吃没研究,也不讲究,」她笑,「随便哪里,我最没兴趣逛马路。」
他带她到新世界大皮的翠亨邸。他和那些侍者、部长都很熟。「这是家庭日常来的地方,妈妈喜欢。」
一次晚餐两小时,气氛倒是融洽的,谈的也只是一般话题,无论他怎么努力,彷彿都不能使她热烈些,更投入些。她给人一种置之事外的感觉。
***
「对杜奕志没兴趣?」蝶儿忍不住问。
「总不能你介绍一个我要一个。」亦俊笑。「杜奕志投诉我?」
「他说你冷。」
「我们没有共同的话题,没有共同的兴趣,我又不崇拜明星导演,大概令他失望。」
「别把他看得那么差劲,他并未表示知难而退。」
「蝶儿,以后少给亦俊找麻烦,好不好?」君杰不满,「你至少已介绍十个男人给她。」
「杜奕志是自己要求,不是我多管闲事。」
君杰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亦俊。
「告诉我,你有什么地方吸引了他?」他问。
「那要问他。」亦俊不介意。「他只会是个朋友,如此而已。」
「真残忍。这种话我不忍心告诉他。」蝶儿非常不满。「星期天在我家举行的烧烤会我已经请了他。」
「让我来说。」君杰拍拍胸口。「我也不想亦俊常被些小男人纠缠。」
「小男人?杜奕志?你可知多少女人想打他主意?」蝶儿夸张地说。「我一个同事告诉我,那个什么纯情玉女不知道多迷他。」
「还有没有更肉麻的话?」君杰不满。
「还有,不过不说。」蝶儿笑。「请勿低貶阿杜,他是个好人。」
好人果然又出现在烧烤会上。他不多话,只用视线不停地追踪着亦俊。
「我还以为你在美国参加了CIA。」君杰忍不住打趣。
「亦俊对CIA有兴趣?」奕志幽默。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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