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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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短篇小说集)-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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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绝不是。”
“我知道,你除非其喜欢那女子,否则不动情。”
我说:“你错了,太喜欢那女子,十分紧张,也做不出这种事。”
“你这人……说来跟你出去这些日子,一点也不了解你。”
“我娶个丑八怪的时候,每个人都会了解。”
“我知道你一定要娶个美人。”美丽说。
我干笑,美丽把电话挂断了,那一日下班,天落着毛毛雨,我觉得出奇的寂寞。
我寂寞得有点儿麻木,非常处之泰然,没有那种惨痛的感觉,因此更增加了凄凉。不是没有地方可去,而是任何地方都没有我爱见的人,越是灯红酒绿,越是闷得说不出话来。
有时候傻傻的笑着,十二分的不相干,结果累得下巴也差不多可以掉下来。没有一个人的话可以相信,此刻我只想娶一个合情合理的妻子,我把心事单告诉她,她单把心事告诉我。
结婚是有点意思的,不然怎么连知文识字的红妓女也情愿从良,我重视婚姻……好比一个女人。
下班到了家,妈妈说:“有个洋人打电话给你。”
我吓一跳,以为是菲丽斯,刚在任美丽什么告诉她(此处有误),妈妈说下去:“是男人,我用我那八百多年不用的英文回答:我是他妈呀,你是哪一位?那个人说,他是你教授,旅馆的名字与他姓名都写在纸上,你看看。”


我放下一半的心,我并不认得洋人:公事上的洋人,都一只到公司去找人,我拿过纸条,可不真是以前的教授,是教物理的,他是一个不错的人,N先生,但怎么会手里遥遥来了香港?我看看电话,便打过去。


接电话的就是他,好像不是旅馆,我先报名,“我是宋家明,N先生,欢迎来香港。”
他哈哈的笑,“没想到吧?家明,我早说过,人生何处不相逢(原为“泥建”,不通,改),我们又见面了,我特地到校务处去找出你的电话地址,这(之)些年,你真是一封信也不来,好叫人失望。”
我听了他的声音,瞎七搭八地心头上先是一热,好像见到(创)了至亲友人,“N先生,吃过饭没有?出来喝一个啤酒。”
“好,我住在亲戚家,叫什么路?落阳路十号。”
我说:“我来接你,十五分钟。”
N说:“好,再见。”
我刚要出去,妈妈说:“你淋个浴吧,这么热的天气,当心(动)闷出病来。”于是我又洗了一次澡才换衣服,然后出门开车纷(?)落阳道,我迟到大概十分钟,N已经站在门口等我。我道歉(政),一边细细打量N,他一点也不见老,男人到四十岁就变了化石,再也看不出来,尤其是他这种男人,正牌男人四十


一枝花,有学问有人格。
他说:“家明,简直不认得你了,真的长大了。”
我说“做过几年工作,我老油条啦,没有用,N先生,你们可把咱们骗得好苦,在学校里只对着课本,世界上阴险的事儿一点也不告诉我们。”
他哈哈的笑着,然后上我的车子,我把他带(戴)到避风塘,叫一个小艇,两人悠哉优哉的吃起海鲜来。他很纳罕,“我表弟没告诉我有这等好地方。”
我微笑,“令表弟是干哪一行?”
N说:“他是政府地皮的测量官。”
我点点头。在香港的洋人真是享福,难怪一个个听见要回老家就哭得出来。
“你这次来,不是有公干吧?”我问。
“我来看看,想换个环境教书,我跟我太太离婚了。”他说。
我一呆,低下头。离婚,多么可怕的名词。他也离婚,渐渐大家有样子学起来,离婚背后的黑幕反而不容易看得清楚。
“家明。你不是为我难过吧?”他问。
我摇摇头,忽然发了一身的汗,满头满脑都是,风吹上来,很冷。
“世界上的事,不要想那么多,想多了没意思。”他说:“你呢?家明,你那个要好的女朋友呢?”
“她嫁了另外一个人。”我说:“我还是独身。”
N一怔,“但是她与你那么要好……”
我说:“可不是,她对婚姻没有信心,终于挑一个比我可靠的人。”
“女人有时做很奇怪。”N拿着毛巾擦手,很高兴的样子。
他们外国人对于离婚的看法是不一样的。外国人是外国人,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是中国人,再洋化也还是中国人。
在避风塘中,我又想起如意。
N不住口的称赞着美丽的食物,美丽的风景。大概是十三十四的光景,月亮已是十分的圆了,我仰起头看。N说我比以前又更加沉默,我对他说,要把他带到一个好地方去。
我把他带到舞厅。
N一下子就呆了,他没想到的这种地方。我们俩一坐下,大班看样子就知道是两只羊牯(姑)。
我说:“叫两位小姐来。”
迟疑了一下又补一句:“看看伊凰在不在。”
我跟N解释:“中国女人不流行跳舞,中国男人没有办法,只好发明舞厅。中国男人是非分得很明,跳舞有跳舞的女人,喝茶有喝茶的女人,后来结婚的,往往又是别的女人。”
N听得傻傻的,没一下子,伊凰来了,向我笑一笑,另外一位小姐穿着件长旗袍,叉子一直开到股际,雪白的大腿,非常具诱惑力,面孔虽然不致于太难看,却也不美,但这不要紧,没有人会注意。
两位小姐都很大方,比外头那些千金小姐还显得磊落,那位穿长旗袍的小姐英语流利甚,与N一直说着话。我们并没有跳舞,N的脖子都有点红,他恐怕难为情,再来几次,也就好了。
伊凰问我:“宋先生好久不来?”
我笑说:“你还记得。”
伊凰说:“当然记得。”
我说:“我一年也来不到两次。”
伊凰说:“根本就是,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我不响,N在那里一本正经的解释他这次到香港来的目的。真是出洋相。我觉得非常的寂寞。一只镶碎镜子的球在红绿灯下闪闪生光,我一点也不需要灯红酒绿,我只需要一个妻子,即使在兵荒马乱的地候,我还可以抓住她的手,对她倾诉一些不相干的小事。我只相信她,她也只相信我,世界上其他的人,我们可以不必理会。


我因此跟N站起来,付帐走了。伊凰给我一张纸,她说:“你有空请打电话,这是我家,我上午一定在。”
我点点头,把纸放进口袋,可是一出门,我就把纸扔掉。将来后悔(梅)是另外一件事,我不能徒然引诱一个女人,我甚至不能给她许多谎(慌)话,何必呢。
N在归途中跟我说:“那真是一个寂寞的地方。”
我笑,他到底是一个教授,我说:“这世界头一个领我们住寂寞的路上走,我记得咱们同班有个加利,记得吗?这小子有个女朋友,住在暖气很足的屋子里,加利天天在她那里做功课,省灯省油的,末了他说:‘越来越不想回家,真要娶她了。’我们也不知道他究竟娶的是暖气,还是其他的。对于很多人来说,婚姻不过是这么一回事,是不是?”


N说二“家明,你变了,你很不快乐。”
“不快乐也是自然的事,是不是?谁活在这世界上近三十年,还快乐得起来?太久没过得意称心的日子,真叫人怀疑,也许我已经丧失了快乐的本能,再也不能够快乐了。”
N说:“这本能是不会失去的,就像学会了游泳,永远不会忘记。”
我忽然说:“N先生,今天到我家睡好不好?我还想跟你说很多的事。”
他温和的说:“不必、你有我的电话,我们可以常常出来说话,说不定我留在这里教书,还得要你帮忙哩,你放心,来日方长。”
是吗?我心里想,不知道还有几日?
见到N,好像忽然间看到自己的影子,老大的不高兴,人老了也就老了,男女都一样,早不离婚,晚不离婚,偏偏在这个时候离婚。他也迟婚,是个罕见的例子。他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教授,咱们俩在选妻方面有点同病相怜。那日回家,我有种郁郁以终的感觉。


老妈大概是看出来了,所以亲戚朋友间有什么会,都拉我去参加,我不反对,只要是灯光亮一点,可以有说有笑的场合,又是熟人,都可以散散心。
这一天妈妈说:“去不去?跟你三表哥介绍女朋友。”
我说:“老三都四十岁了,还有人跟他介绍女朋友?”
妈妈说:“不公道就在这里,女人上了二十五,大家都有点厌气,男人不一样,四十五十都有做媒,没法子,女人一代代的成长,好丈夫难找,年纪大一点的男人反而吃香。”
她阴恻侧的一笑,“今天晚上便我是替老三介绍女朋友去的”
“好,”我有兴趣,“我们去隔岸观火。”
老三是个读书人,但人到中年,圣人也带三分油腻,老三读书便读油了,有他在场,寂寞是不愁的,他很有点鼓舞力,把场面弄得热热闹闹,但是把他的声音分析起来,非常的虚伪做作,我不知道在场有没有人注意到。


被介绍的小姐并不好看,五官略嫌厚重,因此一张嘴不翘也像翘着,很有点稚气的美,她姓张。老三并不问她的名字,只是“张小姐张小姐”的称呼她,过份客气一点。这年头做男人也不好做,稍不留神,便成了一个莫名其妙女人的丈夫。老三非常的当心。张小姐有二十多岁了,并不说话,很随便的穿件衬衫,一条裤子,倒是落落大方,不在乎被评头品足,脾气还是有的,却已炉火纯青,这些都看得出来。做女人更难,以前还可以把婚姻托给媒人,名正言顺在家里等,后来就得靠姊姊拉扯,若姊姊不得力,或是没有姊姊的,只好本人想法子,耗到许多岁尚无对象,像这位张小姐,还算是得人缘的,有个把亲戚请客义气来替她介绍男朋友,只是成功的成份不高。我明白老三,他喜欢聪明的、年纪轻的女孩子,最好二十岁左右,非常爱娇的那一种,他的欣赏力强,他不是不知道张小姐的好处,在他年轻的时候,她或许是他理想的对象,但是现在地步入中年,没有时间。


我却为了不一样的理由而欣赏张小姐,她的相貌与动作都有点像如意。在座还有张小姐的母亲,两母女不大说话,那个母亲很老很昏庸了,皮肤异常的黑,看上去像张小姐的婆婆,吃起东西来非常的响,而且只管吃,一盆白切鸡上来,她努力的吃着,把女儿的幸福也吃到肚子里去了,一点也不在乎,有种血淋淋的残忍。吃完之后,大家坐在沙发上说话,这位张老太太因为肥胖,故此要在椅子上扭一扭,才能够坐好,两只肿而且黑的水桶脚悬空,像一个小孩子。脸上痴钝地笑着,一双小眼睛却很尖锐,有种毒恨的神色,气忿忿的看着全场的人。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老年人,母亲只有五十岁,并且思想很新,做人也顶乐观,这个张老太太是个很突出的人物,但老三太过份卖弄表演他自己,以致错过许多观察人动的好机会。我忽然发觉另外也有人在注意张老太太,那是她的女儿。张小姐冷冷的看着她母亲的一举一动,脸色很正常,却有种诧异,仿佛一在人前,她便不认得她了。这使我连忙用眼光找到自己的母亲,老妈正在那里听人诉若呢,我松下一口气。


如意现在大概与这张小姐差不多年纪,甘七八岁,或者更大一点,美人迟暮,并且有着许多过去,男人们都怕那些过去太辉煌,是他们颜色所不能遮掩的,不如找一个马马虎虎的女人,像张白纸,爱怎么涂就怎么涂。张小姐大概也很明白这点,所以不在乎这顿饭的成败得失。


过了一刻还有人建议去跳舞,我已经走不动了,那张小姐干脆马上推辞。老三并不在乎,因为在座还有别的女孩子,他们一辆车就走了。我觉得张小姐有点尴尬,便建议送她母女两个。妈妈过来拉人打麻将,把她母亲拉走,只剩她一个人。她看着我,犹豫一下说:“我自己叫个车子可以,不烦你。”


声音是很冷淡。
我说:“没有什么烦的,车于就在对面。”
我的确把车子停在对面。拿抄牌纸是我拿手好戏,再也不怕的。香港根本没有停车的地方,抄牌费应列入正常开销一项底下,否则就别买车为上。取过车子,我问她地址,就送她回去。她一路很沉默,心事重重,不说话,也不看我。送她到家我不得不自我介绍:“我姓宋。”她只点点头,在下车的时候道了谢。


妈妈打完麻将回来说:“输赢越来越大,以后真不能上他们家去玩,”她自是说给父亲听,“客厅里尽是蚊子,打蚊子还来不及,还打麻将呢,那女佣也差不动,这年头…,”
爸爸其实在看电视,并没有听进去,不过她不介意,几十年来都这么过了,夫妻间要互相迁就,只要有个人听着便好,可以一直说下去,说下去。
妈妈对我说:“老三真不像话,吊儿郎当,到几时去?人家那张小姐也是大学生,配他不错,但是他嫌她大,他喜欢小一点的。”
妈妈不寂寞,她有正常活动,而我,我什么都没有。
爸爸说:“明天我要开会,七点回来。”
妈妈偷偷跟我说:“又开会,开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响。
妈妈说:“现在才后悔设生多几个孩子,看到人家一屋子的人,蛮羡慕的。其实当初自私点,也就把孩子们拉扯大了。”
她叹一口气。
这件事母亲其实没有做错,也是她一生内唯一做对的事,兄弟姐妹多,一点好处也没有,人生根本是一个很大的失望,唯有两个人的真诚相爱才可以解除的失望。做人其实跟生儿子一样,没多大的意思,俗语说:儿子好比眼眉毛,勿生设相貌,生生没味道;做人也一样。将来我结了婚,也不要孩子,没有道理把生命一代代的带到世界来,这样盲目,这样自私。如意也这么说过:孩子们真是可怕的,她说。咱们能控制的事已经这么少,可以不生而拚命的生,这真是……


妈妈转向我:“你怎么啦,家明,最近你真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
我说:“我累了。”
“去睡吧。”
“是”
去睡吧,每个人都那么说:去睡吧,一句话解决了很多的问题。去睡吧。当初毕了业,如意出去找工作,回来就咪咪妈妈的骂广东粗口,她喜欢广东粗口,认为既有诚意又够磊落,她说:“找工作?最好是找长期饭票!像咱们这样,找个三千镑一年的工作,付了税只剩两千,吃饭还不够,大的开销不知道几时翻本!还找不到呢。女人工作再出风头也没用,赶紧嫁个阔丈夫要紧,就算不阔,一天有三餐饭吃也可以了,最主要是人靠得住——我随时可以甩掉他,他永远不会甩掉我。”


话是说得不错,所以她马上嫁人,不求事业有发展,说实在也是,女人找工作作什么?身为男人,连妻子也养不活,干脆做光棍,以免害人害物,可是这种想法也算落后了,现在的男人们讲究现实,太太能出去赚钱,贴补一下也是好的,自是男女平等。


唉,天又慢慢的凉了,如此这般,一年四季,更替不已,一年复一年。如意当年不肯嫁我,只有一个原因,我们太了解, 不能结婚,她大概是对的。

                        

          


        亦舒《伊人》
        

        选妻记(下)

                有一日下班,正值碰上潇潇雨,我那辆老爷车“轰轰”地向家中驶去,经过计程车车站,看见那位张小姐在排队,她的神情很好,穿一条长裤,一件长袖子衬衫,头发仍然挽在脑后,很淡漠地看着雨景。在她前面有两个女孩子在叽叽叭叭的聊天、笑,但是她却站着不动,很庄重的样子,我忽然被感动了,跳下车来,向她打招呼,请她乘便车。她笑一笑,很大方的上了车。


我很高兴,“轰轰”地把车子又开动。
她在微笑,一种相当含蓄的笑。她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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