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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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短篇小说集)-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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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志安到飞机场回来就收到以祥的电话。

“丽娜不在香港,她到南美洲去了。”

“那好,明天下班见。”

“明早你开志安的车上班?”他很关心的问。

“不。”我说:“我不开车。”

“为什么不?”他大表意外。

“省一点,隧道来回已是十元,还有停车场每小时五元计,干么?”

“你也太贤良了!湘云,多少收入只及你三分之一的女人已经嫌地铁臭,你何必太刻薄自己?”

我陪笑。

“真是,那杨志安不知几世修到,也许真是他天生的福气,不由人羡慕。”

“我的缺点也很多,不足为外人道。每个人都有缺点优点,以整个包装示众,像一种化妆赠品,有些颜色适用,有些简直可怕,可是总括来讲有可取之处,就没有关系,可以放心采用。我们明天见吧。”我不是没有感慨的。

第二天他把我接到他家去。

车子驶向郊外的道路,我就知道他非富则贵,到达他家门,我张大了嘴。

一整座红砖的房子有三层楼高,半新曹的英式建筑,高贵而纯朴。我哗的一声。“人间仙境!”

客厅是白色的,宽敞无比,放着酸枝色的家具,没有一件多余的装饰品,落地长窗透进充足的光线,可以看到海景。

我们挽着菜进厨房,老佣人迎出来接过。

“这么美的房子,你一个人住?”我问:“比丽娜的家还要漂亮!你父亲是谁?”我很讶异。

“一定是我父亲的?”他无奈的问。

“看,就算你出娘胎就开始赚大钱,你也赚不到这层房子。”我笑。

心中无限羡慕。我最爱宽大的居所,装修得极其简单责用,像这里一样,这种屋子像家,是个生孩子的好地方,小孩再多都不觉得烦,随他们满屋子奔跑,自由自在。

他带我参观每间房间,我不住的赞叹,等到参观完毕,佣人已经把食物全都准备好。

我做个现成的大厨,一下锅就做好三碟简单的上海小菜,复杂的留待下午再做。

这一顿钣吃得晚,三点钟才收拾桌子,因此吃得特别多,我有点昏昏欲睡,大屋子空气通爽,我在一张白色的沙发上靠着,听细碎的音乐,如登仙境一样。

此地无案牍之劳形,没有什么是要担心的,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下半世如果可以在这间屋子里无所事事的度过,倒也真够理想。

地方这么大。志安一直想找一间工作室……可是凭我们的力量,要得到一间这样的屋子,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太奢望。

而幸运的以祥,他一生下来就拥有这一切,还有点闷闷不乐呢,谁说人不是最奇怪的动物。

我的思想飞出去老远。

“湘云,在想什么?”

“这间屋子,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屋子。”

“谢谢你。”

“快快结婚吧,以祥,生很多孩子,让我们替你高兴一下。”

他说:“找不到对象。”

“真的,要配得上这间屋子的女子……”

“而且不要忽然变种作怪,替我出主意装手势,要改变我这里的装修。”他微笑。

“一定有贤慧的女孩子。”

“现在每个人都为自己。”他斟出白酒,“老是想:对方能给我多少,是否愿意供养我,日后我生活有多威风……很少有人象你,湘云,这么美,这么天真,而这么真挚。”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禁不住大突起来。“我以为你在说白雪公主……哈哈哈哈。”

“还这么乐观!”他懊恼地说:“你与现代价值观念脱节,你根本不属于这个势力虚荣的社会。”

“可是我看见这间屋子,也禁不住悚然动容。”他把我赞美过度。

“只有你配做这里的女主人。”他忽然说。

我一怔,放下白酒的水晶杯子,我没有听错吧?

他在说什么?这个新朋友露骨地在暗示什么?

我缓缓抬起头,替自己解围。“怎么,你打算以低价将这幢房子卖出?恐怕我们连保养费都付不起。”

“湘云,这太幽默了。”

我说:“我是个已婚妇人。”

“爱志安?”

“自然。”

“我看你们也并不是轰轰烈烈的。”

我笑出来。“诚然,我从来没有为难他,也从来未曾制造过为他自杀的机会,这样的爱不够标准吗?”

“不够,爱情是紫色的天空、白色的云、音乐、舞蹈、焰火──”

“钻石、游艇、名气……”我接下去。“我们两个人的思想有点距离。”

“但是你比谁都有资格享受爱情。”他英俊的面孔趋向前来。

我拍拍他的肩膀,“我们别再讨论这个令人尴尬的题目,不然的话,我就要提早告辞了。”

他凝视我,深深叹一口气。

“或许有机会,你应当接近志安,他有许多优点,我跟他学会很多。像自得其乐,像充满信心,像好学不倦。他是个好伴侣。”

“拿我比他呢?”以祥问。

“你也有许多优点,你有了不起的家世,你也很好学,你英俊、聪明、小心,懂得人的心理、会享受,哗,如果我是个廿三岁的姑娘,追得腿跟发酸也要把你追到手。”

“现在呢?”他问。

“又来了。”

“回答我呀。”

我看看他。“现在我的丈夫是杨志安,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没有更好的了?”

“你想想,以祥,这世界上,会有免费的、不劳而获的东西?爱情也需要耕耘,否则何以为继?”

他吁出一口气。“你太理智。”

“志安这么好,我还到外边犯险?我当然理智。”

“说来说去,我还是比不上志安。”他颓然。

“算了吧,志安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你何必要斗赢他?”

“为了你呀。”

“越来越好笑了。”我正色说。

“并不是笑话,本来倒是为求一笑,但经过接触,我觉得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人。”

“什么为求一笑?”这裹面有故事。

“你与你那可笑的价值观念!”

我等他说下去。

“有些女人死命说对钱没兴趣,到头来发现最虚荣的原来是她,为一点点蝇头小利就放弃人格,飞身而上。”

我问:“你何必费时间去证明人家是否口对心?那是个人自由。”

“可是丽娜想知道你是否口不对心。”

我只花十秒钟便想通整件事,我“霍”地站起来。

“我要走了。”

“湘云──”

她派何以祥来证明我是否能够抗拒诱惑,看一个“更好的”男人出现后,我是否会仍然坚持志安是我理想的配偶。

我一刹那非常愤怒。

陈丽娜实在大无聊了,她生活闷得几近流泪,所以才会找一个真挚的二十年老朋友来开这种玩笑。

这是一种疯狂、歇斯底里、不负责任、破坏性、心理变态行为。

我为她难过。

二十年的友谊就因为有人一时发起神经而告消失。

我的气忽然平了。

损失的不是我,而是她。

她需要我更多。从此以后,谁听她吹牛、胡诌、示威?谁在午夜接她的电话,谁在她寂寞的时倏陪伴她,谁规劝她,给她忠告?

既然她不重视这个朋友,我干么要觉得不快?我有工作,她没有。我有丈夫,她没有。我有家庭,她没有。

诚然,她有钱,愿她与她的金钱快乐,哈利路亚。

我气真的平了。

“来,”我说:“何以祥,送我回家,这条路上没有公车。”

“湘云,你真了不起。”他很佩服的说,他看出我心理变化。

我说:“走吧。”

“湘云,丽娜一向爱开玩笑。”

我不置评,现在无论说什么都不恰当,诋毁丽娜,我也变成小人,放过她,更是虚伪的圆滑,最好什么都不说。

“而且你已经过试炼,你不折不扣是个忠心的好女人,你怕什么?”

我仍然不出声。何必分辩?我人格如何,轮不到陈丽娜与何以祥来置评。

“丽娜这个人很爽直,”他一路开车一路说:“心中不藏什么。”

我最恨所谓爽直的人,心里有什么说什么,他自己的屎事肯不肯说出来?在人前胡作非为的人,全仗着“我够爽直”这四个字,他发起疯来扼死阁下,还算是美德呢,因为他想什么做什么,不藏奸心里。

好不容易到了家,我心平气和地同何以祥说,“我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

“湘云,太晚了,”他说。“我要追求你。”

我警告说:“我丈夫会打断你的腿。”

“不会的,我不相信,这世界上只有陈丽娜既天真又愚蠢,我会同他公平竞争。”

“省一省功夫吧。”

他瞪着我。

“跟丽娜说,我并不是一个那么忠心的女人,想深一层,也许只因为这个‘更好的’还不够好,假如真的好到世界上无双的地步,也许我会考虑变节。”

“我有什么不好?”他大为震惊。“我还不够好?”

我摇摇头。“真说出来就没味道了,再见。”

他很失措,大概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不够好。

回到家,关上门,我放下手袋,伸个懒腰。

当然还不够好,年轻女孩子一见到他也许就种情了。那不过是因为她们还年轻的缘故。

他有什么好?同我一般做一份工,开家里的车子,住家里的房子,他老子只要钩钩手指尾,他就扑过去听命,这种富家子头脑最清醒,凡事看父亲的主意行事,因为他清楚的知道,没有他父亲,他什么也不是。

偶然也会出现一个怪胎,一定要娶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孩,正式结婚也捡不到便宜,在冷宫住几年,还不是苦得知难而退。

看太多了。

如为这样的人才就动了心,太幼稚可笑。

丽娜最幼稚可笑。连生她的气都不是,我叹息。二十年朋友。但朋友是长期论功过的, 真不知应不应同她翻脸。

电话铃响了。

我去接听,是志安。

“我刚到旅馆。”他说:“怎么?没出去吃饭?”

“已经回来了。”我说。

“好吗?”他故意夸张。

我看看手表。“别神经,才分别五小时而已。”

“如隔三秋。”

“我也是,志安。”

“明天再通电话。”

“再见。”我说。

他也说再见。

我舒服的放下电话,搁起双腿。

电话又猛地响起来。

又是志安?我连忙再听,他忘了什么?

“湘云?”是丽娜的声音。

“是。”我与平时无异的回答她。

“以祥在我这里。”

“啊。”我没接下去。

“他骂我一整个晚上了,要我向你道歉。”

“是吗?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是我不好──”

“你没有什么不好,我并不介意。”

“真的,湘云,我开了你一个玩笑。”

“你不过是受人利用而已。”我说。

凡人都觉得被人利用,这句话四季通用,比称赞她是个美女还管用。

“那么你不生气?”

“当然不生气。”

“我实在是不应该──”她说。

无味的假话滔滔不绝的自我嘴巴里流出来。“什么不应该,你对我好还来不及呢,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应该,大家像姐妹一样,快别说这种话,我要睡觉了,改天再谈。”我不想多费劲。

“湘云,我约你,你还会出来吗?”

“当然出来,”我讶异的说:“为什么不出来?”挂上电话。

生气?生气就表示重视这个人,干么要生气?很久以前就觉得与丽娜有隔膜,现在不过证实了这一点。

我上床休息。星期日什么都没发生。

第二天照样的出门到地铁站,看到何以祥的车子在门口等我。

“湘云。”

我同他打个招呼,继续往地铁站走去。

他自车中跳出来,“湘云!”

我一刻不停的开步走。

他说:“上车来。”

我说:“地铁会比你快。别跟着我了,别浪费时间,外头有那么多美丽的女孩子,都肯为管接管送付出很大的代价,别在我身边兜来兜去。”

我钻入地底。现在怪没有地洞钻的人,真的可以得其所哉了。

我顺利到办公室,他打电话来,我不听。

应付这种事件我是老兵,哪个女人二十多岁时没有拒绝过一打半打的不贰之臣。

据经验所得,这些人一过了头半个月,还不是去腻别人了,谁也没有为谁殉情自杀,或是伤风鼻塞。也难怪丽娜要大声疾呼,说现代人的感情不值一提。

下班他的车子在门口等,我假装看没见,扬手叫计程车。到了地铁站,蓦然发觉他站在我身边。

他跟我一起进车厢。咦,这人把车子丢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一直没有跟他说话,他也没有出声。

到了家他问我:“不请我上楼?”

“很倦了,改天志安回来,他同意的话,请你上来吃饭。”我温和的说。

他摊摊手。“我跟下去也是白跟?”

“白跟。”

“送花也没有用?”

“完全不管用,对这类手法,我完全免疫,以祥,我身经百战,再大的阵仗都见过,你早休息吧。”

“我们是朋友?”

“绝对不是仇人。”

他拍拍双手。“那么再见。”

我朝他摆摆手。

志安那天向我报告,工作进行顺利,他可以比预期时间早二日回家,我欢呼。

他笑。“看样子没有酋长看上你。”

“真的,没有。”我说。

何以祥经过一天就放弃了。他那种人要一天见效的,追求一个上午,下午就恋爱,晚上卿卿我我,到清早烟消云散。再去追求另一段故事。

速食面即溶咖啡的时代,什么都要快,什么都要物有所值。何以祥今天已经亏了本,当然不能再蚀下去。

我叹口气,想到我十多岁的时候,男孩子仍是浪漫的,花一束束的送,一点要求也没有,甚至没有问是否收到,默默的心怀。还有送书、送时间、送关怀的入。

不比现在,现炒现卖,花都送到公司去,多一双眼睛行注目礼就更划得来。女人现在都不流行坐在家中了。

我无端的怀起旧来。

今日的少女生不逢辰,不知她们损失了多少,难怪丽娜……我仍然怀念丽娜。

我拨电话给她。“喂,出来喝茶,明天下班等你。”

她狂喜,几乎哭了。

友谊万岁。老朋友给香蕉皮踩一下,也就算了,况且谁损失了什么?眼睛鼻子依旧在。

见到她,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以为你一世不睬我了。”

“舍不得,”终于说了老实话。“真不明白老夫老妻怎么说离婚就离婚。那么多恩怨,一时怎么理得清,我真是舍不得与你断绝邦交,咱们的感情再多瘢痕,也胜过泛泛之交那种无懈可击的客套。”

“湘云。”

我们互相拍击对方的背部。

我说:“你介绍的那个更好的人,真的非常丢脸。”

“你的要求太高。”她说。

“不是,我这个人做事四平八稳,安全度很高。好那一、二倍,三、四倍,都是不够的,要好一百倍那才管用。”

“哪里有那样的人!”

“有。”

“谁?”

“令尊大人。”

“去你的!”

“我真的要走了,我要去接志安回来。”

我与丽娜在茶室门口道别。

志安匆匆忙忙的自飞机场奔出来,四处探头张望,这家火,一点也不潇洒,真服了他。

“湘云!”

我趋上前去。

“哗,如隔三秋。”他又是那句话。

我笑了,更好的?甚么叫做更好的?

没有谁是更好的,连我自己都不是别人心目中更好的,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少作梦为上。

                        

          


        亦舒《伊人》
        

        天使任务

                我是天使。

真的天使,不是人们口中的安琪儿。

你知道,人类百年归土之后,灵魂由上帝接收。坐在他右边,听他的旨意行事,我就是那种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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