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公呢?”我坚持着。
她愣了一下,口气仍是淡淡地说:“他在外面做生意,一年才回来两三次,肚子里的小家伙不是他的。”
我很吃惊,幸好大家聊天的声音很大,没人听见舞儿的话。
舞儿看我一脸吃惊,反倒是有几分嘲笑:“你怎么了?我以为你还和以前一样,这种事你应该不会觉得奇怪才对。扣儿,你变了,我以为你会支持我的。”
“为什么?你……”我问不出口。
她眨了眨她美丽的大眼睛,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每个人都看向她,她把手中的酒杯向众人晃了晃,然后一饮而尽,大家也和她一样,喝光了手上的酒,又各自聊开了。
我很心疼她的笑声,因为很凄凉,没人知道原因,所以没有人听得出来。
“你老公对你不好吗?”我又问。
她放下杯子认真地看着我,最后才说:“我寂寞。”
我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寂寞是最好的理由,其实——我好佩服她有这样的勇气。
身边的仕奇看向我,问:“想什么?”
“没!”我装做没事,喝了一口汤。
目光停在对面的屿枫脸上,他刚好也看向我这边来,我急忙把目光调离开来。这顿饭是什么味道?难道我已经丧失了味觉?不然我怎么会食不知味呢?
舞儿递了一只高脚杯给我,杯子里装了一点红酒,我接过手,浅尝了一口,突然我又记起了林说的话,心头又是一紧,难道我放不下为屿枫高悬的心吗?
我回头问舞儿:“你知道屿枫在做什么研究吗?”
舞儿点点头。待舞儿将话说出口时,杯子从我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化成千千万万片,如同我的心、我的恨、我的痛苦,全碎了。
因为我听见舞儿说:“屿枫在研究——如何才能种出黑色‘勿忘我’。”
—¥—
深夜,我躲在仕奇的怀里,像平常一样,他搂着我赤裸的身体,很平静的睡了。
然而我却是睁着眼睛,睡不着,很冷。
烦、烦、烦……
“你在抖。”头顶传来了仕奇的声音。
我没有回答他。
他帮我拉高被子,更紧地抱住我,问:“又准备为这个世界守夜啦?”
“他要死了。”我说。
“谁?”
“屿枫。”
“哦!”他应了一声,没有半点感情,他与屿枫是没有半点交情的,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的瓜葛,这样反而好一点。
安静了好久,我知道仕奇并没有睡着。
“你能阻止他的死亡吗?”仕奇淡淡的问。
“能。”
“那你会去阻止吗?”
“我不知道。”
他叹了一口气,用手轻轻摸着我的头发,喃喃地说:“你一直都是我面前透明的孩子,没能将你的心事在我面前藏住,一直都是。”
我的鼻子开始发酸,我抬头对上他的眸子,哽咽着:“这么长久以来,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是什么支撑着我的生命——不仅仅是你的爱,还有对他们的恨。我恨他们,可不知道怎么去恨;我想要报复他们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我……我不要他死。”
泪水终于决堤。
“不想他死去仅仅是因为恨他吗?”他问。
我的心痛了一下,“是的,是因为恨。”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没有说话。
“我爱你,仕奇。”我说。
“嗯!”他应了一声。
“我该怎么办?该告诉他吗?这是我报复他们的最好时机,该放弃吗?”我无助地紧紧抓住仕奇的手臂。
他又叹了一口气。“你能明白当我知道你有绝症,只有不到一年的寿命时,心里什么感受?”
我摇摇头。
“我害怕!因为我爱你,因为我即将失去我爱的你;也有无奈,因为我不能改变这个事实。这一切都是痛!请你站在珏儿的立场想想看,她即将失去要与她相扶到老的人,她甚至还不知道这个危险即将到来。到那时,这些恐惧疼痛排山倒海的过来,她会受不了的。”
“不错!”他又接下去说,“这的确是报复的最好机会,但你真的会这样报复吗?对你有什么好处,只是图一个心安吗?别忘了,我也正在失去你,我和珏儿是一样的。只是,我的疼痛是有心理准备的,是一点一点加注上的。当那一天到来,我真地失去了我爱的你,而她也失去了她爱的他,那么这两份伤痛便全都是你带来的。”
我也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依然是你,善良的你。”他溺爱地吻了吻我的脸颊和我的额头,“和她说吧,生命是可贵的,”
他只是听我说,而他不会问为什么屿枫会死去,因为他相信该是他知道我会和他说,我不想说的——说了只会增添彼此的痛苦。
我渐渐平静下来。
“说说你的病吧。”他又问。
我苦笑着,没有什么好说的。
“医生有没有说要动手术?”
“癌细胞已经扩散,动手术也没有办法。”我的声音小得可怜,可在这寂静的夜里,他仍听见了。
“为什么你不让我和你一起去拿报告?”
“怕我会在你面前崩溃。”
“无所谓这一次。”
“不!这是最后一次任性了。”我把手放在他裸露的胸前,感受他的心跳。
他也把手放在我的胸口上。这是我们一贯的小动作,一起感受对方的心跳,而每跳一下,那手掌底下的心就苍老了一秒,却用着永恒不变的坚持,说:“我爱你。”
—¥—
我决定再去屿枫家,和仕奇一起去。
我决定劝屿枫放弃那个实验,放弃那株花,放弃我们曾有的那个约定——
记得那时有阳光,很明媚,从他快乐的脸上倾谢下来。站在海边,一向寡言少语的他却大声地对我说:“我会送你一朵花,名字就叫‘勿忘我’,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花——浓郁的香味包裹着黑色的花瓣,那是用我的双手亲自栽种,用我的汗水来浇灌,还有我的爱精心地呵护着。我要你捧着它走进教堂,牵着我的手,一辈子……”
然后他的手穿过我齐耳的短发,又说:“你要为我留一头长发,等到我们结婚的时候,我要为你高高地挽起——只垂下几缕,俏皮的在你脸上随风摆动,然后我们一起听神父为我们祈祷,宣誓我们的爱情,一切便将是完美。”
我记得,我永远记得那如诗般的爱情宣言,那是我们的青春,我们的年少无知,只凭着一股热情在岁月的海里畅游。
长发,我有了,这么长久以来,我一直都留着及腰的长发,只是我老了,这头发起了波浪——就如当初在他脚下轻轻走过的海浪一样。
而花呢?他不是已经放弃我了吗?为什么还要栽种那花儿?如果我告诉他那花会结束他的生命,他会怕吗?会再继续下去吗?
或许,那花并不属于我。
我揽紧了仕奇的手臂,这个冬天好冷。
仕奇的手搭在我的手背上,算是安慰吧?
对于我们的到来,屿枫和珏儿惊讶得不得了,他们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踏入他们家一步了吧?
仕奇对他们的家很欣赏,我知道他就喜欢这样干干净净的小屋,尤其是那个小酒吧和小壁炉。
屿枫把那只白色大狗熊布偶抱来我面前,傻呼呼地笑着说:“走的时候别忘了带走,你拿不动就叫仕奇拿。”
“我很容易弄脏白色的东西。”我淡淡地应了他一句。
仕奇一把抱过布娃娃,放到我身边的沙发上,用着半命令半玩笑的口吻说:“扣儿,娃娃很漂亮,你不是很喜欢布娃娃吗?要收下哦!”
我没有应他,只笑了笑。
珏儿打开冰箱,拿了好多零食出来,屿枫紧接着泡了一壶好茶。
仕奇友好地坐在屿枫身边,当他环视大厅的时候,看见了那张婚纱照,立刻称赞道:“婚纱照拍的很不错!”
“你们结婚的时候也去拍一张吧,是小芙的表哥拍的,是免费的哦!”珏儿笑眯眯地挺着大肚子轻轻坐在我身边。
仕奇边看向我边说:“这么好,免费?”
他的眼睛里有一股火一样的热情,我不忍看,只好低下头,却又听见他问:“珏儿,宝宝多大了?”
“六个月多了。你们会呆到那个时候吗?我想让你们帮孩子取名字。”珏儿幸福地看向丈夫。
屿枫一脸笑意,点着头。
仕奇也很开心,拉过我的手,说:“好啊!到那时就让我和扣儿给他取名字。我和扣儿都好喜欢女孩子,要是女孩子就好了,长得要像妈妈那么漂亮,性格要像爸爸那样稳重。”
珏儿和屿枫都开心得笑起来,他们的笑使我难过。
仕奇拍拍我的手背,意味深长地问我:“不好吗?”
“好,当然好。”我淡淡地应了一句,没多少感情。
天知道我可不可以熬到那个时候。
珏儿尝试着来拉我的手,我缩瑟了一下,还是让她给握住了,她的语气带了点恳求:“中午这边吃饭吧!”
“好啊!”没等我拒绝,仕奇就应了下来。
这是九年来她第一次握我的手,她的手仍和以前一样冰冷。
屿枫也拉住仕奇的手,说:“女人就爱聊天,让她们聊聊,我们去买菜吧!”
“好啊!”仕奇站了起来,拉起外套,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随屿枫走了。
剩下我和她了。
我借故拿烟,抽开了珏儿的手,又借故抽烟,坐离了她身边,离得远远的。
“烟味对你和孩子不好。”我说。
她笑着点点头。
没话可说了。我讨厌安静,我讨厌沉默,所以我走到电视机前打开电视机和音响,放了一片CD,若无其事的看电视节目听CD,让自己别去想太多东西。
“你会和他……结婚吗?”她突然问我。
我猛地看向她,对上了她勇敢明亮的眸子。她是瘦小的,身子并没有因怀孕而胖一点,现在她卷在沙发里,更加显得娇小。
“会吗?”听不见我得回答,她又问了一遍。
“不会!”我回答得很干脆。
她的头低了下去。
直至现在,我仍是不明白眼前的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魔力,她是用了什么手段将屿枫带离我的身边?她只是薄薄的一个躯壳,她没有三头六臂,可她却能让屿枫把对我许过的誓言一并抹杀,为什么她能够让屿枫对她痴迷这么久?或许他们会一生一世的相伴相守,不再分开。可我不能明白,真的不明白为什么爱是这么的奇怪——最初在一起的人往往并不一定会相扶到老。
现在我有点信命了,缘份是命运捉弄的。
手中的烟很快就完了,我把烟蒂丢进烟灰缸里,抬头看看珏儿,发现她也在看我。我哑然笑了一下,问:“看什么?看得我好奇怪啊!”
“我好想你啊!”她得眼眶又红了。
真受不了这样的气愤,我叹了一口气,把头转向电视机,耳朵却清楚地听见她的另一声叹息。
歌里面有一句歌词打动了我,只是简单的几个音符在伴着歌手唱道:“若说相爱是幸福,那流泪的人拿了什么当赌注?若说相恨是痛苦,那痛楚要向谁倾诉……”
“谁的歌?”我问。
“无名氏的。”
“哦,很好听。”
“屿枫买的,他说听CD就要听这样的效果。”
我随手拿了一片CD,有点感伤地说:“是啊,屿枫就爱听这样淡淡悠悠的东西……呃,仕奇也很喜欢呢!”
“你却最爱卡通片。”她马上接口说。
我笑了一下,把片子放了回去,在房间渡来渡去。
“来,喝杯茶。”她说。
我停下步子,坐在她身边。静静地接过她手中的茶,浅尝了一口。
茶是好茶,香郁。
“好喝吗?是舞儿送的。”
舞儿?我想起了昨夜与舞儿的对话,便问:“舞儿和她老公感情不好吗?为什么我没见过她老公?”
“她老公很少回来,也难为她了,一个女人家拖着个孩子,挺寂寞无聊的。”
“然后呢?”
珏儿为我加茶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她似乎想拿什么东西却又忘了,只是有点迟疑地问我:“你都知道了?”
“一点点。”
“那男人没她勇敢。”
老实说,我很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可我不想再开口问她。
珏儿又重新为我添茶。最后她停下手中的一切,像在祈祷似地看向窗外,双手合十。一阵风吹进来,把她的话急急地掠过我的耳边,我听见她说:“是林。”
我打了个冷颤,怎么又是那个男人?
“林和舞儿是同一家医院的,舞儿是林的助理。林一直没有结婚,不知怎么的就和舞儿好上了,但最近听说两个人分开了,天知道那个男人想干嘛。”珏儿的语气很平淡,没有半点对舞儿惹上那个危险的男人而表现出来的担忧。
“林在报复。”我的口气比她更平淡。
珏儿愣了一下,脸色开始苍白,她不相信地问:“你,你说什么?报复?他想报复谁?是我还是舞儿……”
她的嘴唇开始上下抖动,看我的眼神开始空洞了起来,泪水慢慢的塞满了眼眶,终于,哭出声了。
我靠向椅背,手端着杯子,悠闲地欣赏着珏儿哭的模样。
“我早就应该知道,都怪我……”珏儿哽咽着。
她老了,没有以前那股狠劲。看看她的样子,真的不敢相信就是这么脆弱的人竟成了我的劲敌。
“你应该想一想舞儿该怎么办。”我说。
“那个傻瓜!那个男人那么坏,她怎么还和他在一起呢?他不可能会爱舞儿的,不可能!”珏儿尖叫出声。
“那他爱谁?”我冷冷地问。
一句话把珏儿问住了,她呆呆地睁着她漂亮的大眼睛看着我,最后,又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那哭声是悦耳的,冲击着我的耳膜,犹如一首强劲的钢琴曲令人激情澎湃。
她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我怎么,怎么……又成了一个,罪人了,舞儿,舞儿……又是一个牺牲品吗……”
我安静着,不准备安慰她。
这时,门开了,两个男人边说边笑地走了进来,提了两手的菜。看到珏儿的泪水,两个男人都惊呆了。
漂亮女人的眼泪是对付傻男人最好的武器。
屿枫将菜放在地板上,慢慢走过来,坐在珏儿身边,温柔地问:“怎么了?别哭了,对孩子不好。”
珏儿用手背擦了擦泪水,看了看屿枫,然后很勉强地笑着说:“没事,眼睛进沙子了……对了,你和仕奇买什么菜了,我去弄。”
仕奇伸手阻止她,“不用,我和扣儿来就好了。”
每个人都看向我,虽然仕奇的口气很轻,但已决定了我的一切。我叹口气,从沙发上起来,帮仕奇把菜提进厨房,留下珏儿夫妇在大厅。
不出我所料,一进厨房就听见仕奇的责骂:“你怎么把人家给弄哭了?就不能好好说吗?”
“你为什么买芋头?我不爱吃。”说完,我把装芋头的袋子扔进了水槽,然后打开水龙头。
“不是说要原谅了吗?你难道忘了?”他紧接着问。
我把另一个袋子放在他身边,挑剔着:“这些茄子这么丑,能吃吗?”
他突然板起脸孔,冷冷地看着我,问:“你很喜欢这个样子是吗?”
“我也不爱吃豆芽!”我顶上他冷冷的目光。
就这样,我们久久的对视着,谁也不肯妥协,直到水槽的水漫了出来。仕奇瞪了我一眼,转身去关了水龙头,开始低头洗菜。
我站在他身后,我知道,他生气了。
没来由的一阵心虚难过窜上心头,我从背后抱住了他,难过地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
他没说话,不为所动,却让我更害怕。我任性地扳过他的身子,钻进他的怀里,开始哭泣。
他的脸上仍没有表情,很安静。
如果他不理我,我会觉得世界已经离我而去,我会害怕、惊慌、无助。他是一个能让我怕的男人,他知道我的弱点在哪里,所以他让我心动,心抖。他并不同于屿枫。
许久之后,他说:“说把盆子递给我。”
我急忙去拿盆子,他会和我说话,说明他已经原谅了我。
忙了大半个钟头,我和仕奇终于做好了五菜一汤。端上桌的时候,我看见桌上放着一瓶红葡萄酒,是82年份的,算挺名贵的。回头一想,好像在哪见过这瓶酒?
仕奇打趣地问屿枫:“82年的小葡萄红?今天可真有口福,屿枫,这应该是你的珍藏吧?你舍得啊?”
“图个热闹!”屿枫简单地应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