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脊椎已经无法支撑我的身体,所以连坐轮椅也成了一件难事。于是聪明的仕奇用一些质地柔软的布把我绑在轮椅上,然后在我身上再盖上一件薄毯,我便可以轻松的上街呼吸久违的空气了。
“不要逛太久,待会儿还要回医院报到呢!”仕奇边走边提醒我。
“我知道,可是我爱极了这空气。仕奇,你深呼吸一下看看,空气是不是很甜?”我做出一副很陶醉的样子。
他面无表情,说:“我们刚刚路过一个公厕。”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试图拍打他的手臂,回头看了他一眼,今天的他精神好了很多,一定是昨晚睡得很好。
“现在回去吧,离家远了。”他调转“车头”。
“不!”我顿了一下,“去看看屿枫吧!”
很难得,他竟点了点头,没反对。
我不知道他得心里在想什么,是什么感受。这一路上,我们没有再说什么。
进了屿枫家,见到了妃儿和舞儿。两个人高兴得尖叫着,围着我又叫又跳,只差没把我从轮椅上挖起来了。
舞儿发挥她的护士余热,对于我坐轮椅下了好几个结论,最后,一直动员仕奇带我去大城市的医院好好检查。
仕奇笑着点点头,伸手摸摸我的假发。
除了笑,我们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
“医生有没有说什么?”舞儿认真地问我。
“其实已经好很多了,只是懒,所以比预期的还慢一些,过些时候就没事了。”我笑笑地回答,突然我记起舞儿的那件事。我看向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
我把手伸向她的小腹,她立刻反射性地尖叫跑开,脸上一抹笑,骂道:“坏家伙,乱吃人家豆腐。”
“怎么样了?”我问。
“什么怎么样了?”舞儿故意眨着她漂亮多情的眼睛,站得远远地问我。
我没有再问什么,大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相信她可以好好地照顾自己。
进了屿枫的房间,我终于看见屿枫了。他躺在床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被子已经滑落地板他也浑然不觉。妃儿帮他把被子捡起来,重新盖好。
仕奇坐在沙发上,拿起一张报纸径自看了起来。我知道,他是想给一个机会让我可以和屿枫单独相处好好地说说话。
我把轮椅推向屿枫的床,似乎正在把自己推向一座新坟,去祭拜一位已死去却还有呼吸的木乃伊朋友。对我而言,他的沉默及静止不动其实是一把火,正在燃烧每个关心他、爱他的人的希望。
我也算一个吗?不!我不算!我才不愿去关心他,去——爱他。
他就是这么一直躺着吗?他瘦了好多,几乎只是裹着一层皮,两颊严重地下陷,已不见了昔日的英姿。
我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唤了声:“屿枫。”
他的脸慢慢地转向我,那动作慢得可怕,似乎他的脖子已经几百年没动,生锈了。
他的眼神空洞得让我更害怕——他让我觉得心寒。
我冲他笑了一下,笑容涩涩的。
他学我也笑了一下,笑容僵僵的。
接下来,我们再也没有做什么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彼此的眼睛。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从我的眼睛里找到些东西,我只知道我看着他的眼睛,就很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还有呼吸吗?还有心跳吗?还有对我的愧疚吗?其实这愧疚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都是现实的存在,他逃不开。
我忘了放开屿枫的手,就这么与他握着,感觉上已经没有了甜蜜,只有单纯的心酸。我也忘了背后沙发上那一张报纸后的眼睛,此时那双眼睛正在看着我与屿枫的沉默,这一刻的沉默夺走了三个人的呼吸。
终于,我开口了,声音淡淡的,“我……我——”却是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我再次开口,勇敢骄傲地说:“我要结婚了。”
后面传来妃儿和舞儿的欢呼声,她们开心的围着仕奇吵个不停。
屿枫突然来了精神,反握住我的手。他的嘴一张一合,想说些什么?想祝福我吗?不用了,屿枫,不用了。
他看着我,眼眶红了,他松开了我的手,模糊的声音传来——“……花,花……头发……”
妃儿和舞儿从我们身后走来,听见屿枫在说话,立刻开心地叫道:“屿枫终于说话了!”
我的心却被屿枫的话所震惊。到了这个时刻他还一直都记得我们的约定——我为他留一头长发,他要为我种出世上最美丽最独一无二的“勿忘我”;等到我们结婚的那一天,他要为我把头发高高挽起,只垂下几缕,然后我要捧着那美丽的花骄傲的宣布他是我的最爱。
妃儿坐在屿枫的床沿,很温柔地问:“屿枫,你要不要喝水?渴不渴?”
屿枫看了她一眼,微微地摇摇头,然后,他急切地看向我,似乎希望我可以读懂他眼里的讯息。
我懂的。
我苦笑着,手伸向我的假发,轻轻一扯,三千烦丝离我而去,只剩一个光明干净的现实。
后面的女孩尖叫了起来。
屿枫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手颤抖着抬起来,不敢相信地摸上我光秃的头顶——而后又无力的垂下。
仕奇放下报纸,走了过来。他接过我手上的假发,重新为我戴上,一言不发。
我淡淡地牵扯着我的嘴角,想哭想笑却都没有表情。真正伤心的是那两个男人,因为他们是最最最爱我的人,也因为他们明白我的头发有什么意义。
屿枫拉高被子,抽泣着,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在被子下寻找一个避难所。
我不敢看仕奇,我知道他一直在看我。
突然,屿枫掀开被子,挣扎着要起来,仕奇急忙扶住那虚弱的躯壳,但屿枫并不打算躺回床上,只是一直念叨着:“花,花……花……”
“你要去哪里?”屿枫激动的样子让仕奇有些手足无措,他大声地问屿枫。
“花!”屿枫同样大声地回应仕奇。他的眼中充满愤怒,似乎想把仕奇撕成两半。
“什么花?”仕奇抱住屿枫摇摇欲坠的身体。
“花——”屿枫歇斯底里地喊着,最后,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伏在仕奇的肩膀哭了起来。
仕奇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像在安慰我。
他哭得很尽兴,没有任何的掩饰。许久之后,他离开了仕奇的肩膀,冲我们笑了一下,揉揉眼角,声音很苦涩,有点无力地说:“头发没了,花也很久没去料理,还是要送给你当结婚礼物——约定的一半。”
“约定的一半……”我喃喃念着这句话。
“让我去看看花吧!”他静静地说。
妃儿和舞儿很坚决的摇头反对。
“我一定要去!”他大吼了一声。突然,他睁大了双眼,激动地扑向我问:“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吗?林的电话,林那次打来的电话不是说珏儿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没用心找而已?我知道在哪,我知道在哪!”
我们都被吼得傻傻的。
“在花棚,在花棚!她失踪后我们一直遗忘的地方是花棚,她一定在那里!” 屿枫开心地笑起来,伸手去取衣架上的衣服。
“你疯了!”舞儿尖叫着扑向他,企图阻止。
屿枫双眼通红,挣扎着。
“我要去花棚,我要去——”
“那就去吧!”仕奇也大吼了一声,把他从床上挖起来,拖着他,一路不留情地拖到了大厅。
妃儿和舞儿急忙追出去,我努力地推着轮椅想跟上他们的脚步,尖叫着:“别伤害他,别伤害他——”
“珏儿,珏儿我来了,别怕……”屿枫的脸上一抹会心的笑,眼里闪烁着动人的光彩。
仕奇把屿枫拖到大厅,扔在地板上,屿枫爬到电视架边,从架上取下一串钥匙,回头对仕奇哀求道:“仕奇,我的车子放在后面的车棚里,求求你,你载我去好吗?载我去吧,我求求你……”
仕奇叹口气,回过头看我。
我叹口气,回过头看妃儿和舞儿,她们一致摇头。
没有人可以拿捏这个答案,屿枫的手朝仕奇高高举着,眼里满是希望。终于,他抓住了仕奇的同情心,我们妥协了。
第八章 真相
一路上,屿枫的心情出奇的好,一直询问着我们他会不会丑了,珏儿见到会不会不喜欢之类的话。
可怜的男人。
花棚离屿枫的家有一点距离,这可苦了屿枫了,他简直是望眼欲穿,苦恼得不得了,为我们不给他任何的答案而抱怨连连。
“舞儿,怎么样,我的头发乱不乱?待会儿见到珏儿我应该是先过去抱她,还是等她过来抱我?哦对!她身子不方便,不可以抱她,要沉住气……”屿枫对着舞儿喋喋不休地念叨着。
舞儿叹口气,揉揉眼角,把正要掉下来的眼泪又给揉了回去,红着眼眶看着窗外。
妃儿一向心软,此时还肯安慰屿枫的人也只有她了。“屿枫,没事的,说不定珏儿就在那里等我们呢!你别太激动,她还不知道我们正要去接她,我们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好吗?”
“好!好!还是和你说有用些,等以后孩子出生了,你一定要当他的干妈!妃儿,你要和她说我一顿饭吃两大碗,她会很放心的。我现在生龙活虎了不是吗?我没事的,你别和珏儿说别的,她看见我这么活蹦乱跳的就知道了……”屿枫又喋喋不休地说着,只是这次的目标对准了妃儿。
妃儿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泪水,不小心就掉了下来。
“怎么哭了?”屿枫帮妃儿擦去了泪水,“就要见到珏儿了所以你高兴对不对?我也很高兴,也好想哭……”
路到尽头了,一间漂亮的玻璃屋映入我们的眼帘,舞儿探出头,淡淡地说:“到了。”
到了,屿枫的希望也要破碎了。
我们慢慢地下了车,出乎意料的是屿枫没有飞奔过去。他整了整衣服,也慢慢地下了车。
或许,他也知道最坏的结局是什么,所以他不敢太快知道真相,怕会再次从高处摔下来,粉碎了,连痛都来不及喊出口,让风一吹,渣都不剩。
走到门口,屿枫抢先仕奇一步握住了门把,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没有人去惊动他,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淌下来,我真怕他再流汗下去就会虚脱倒地。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用力地转了一下门把,把门打开走了进去——绿色的美丽盆景占了这间宽敞的实验室四分之三的位置,剩下的那四分之一空白着,没有一丝尘埃,站着一个看似纯洁的女人附加一个小小的生命体。
那个女人很美丽,但那两个生命体却是残忍的。
她的手上拿着一个小花铲,白色的孕妇裙沾上了点褐色的泥土,但这并没有减少几分她给予人的明亮气息。看到我们,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会心地笑了起来,声音很平淡地问:“来了?”
来了?好简单的一句“来了”!可知道这一句话撕碎了多少在场抑或不在场的人那颗关切她的心?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不会体谅别人的感受。
我们都是傻子。
屿枫的泪水已经投降,夹着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牵挂、他的悲伤一起从他的身体里倾泻下来,打湿了他现在已经凹下去的脸颊。
是她,没错,是她——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若说是这辈子必须要偿还上辈子欠她的债,我想,我们谁都还了,不用再为她牵肠挂肚了。她根本就不值得别人对她好,她也永远不明白。
“你太过分了!”妃儿气愤地冲她喊。
珏儿笑笑地回应她。走过来了,她立在我的面前,示威性的把手放在肚子上说:“孩子过预产期了可还没有动静呢!哦!他踢我了,这小东西!”
若不是我的下半身失去了知觉,我一定会踢破她的肚子,让她也尝一尝痛苦的滋味。
屿枫慢慢地走向前,像个行尸走肉。他的眼睛盯着珏儿——他今生最挚爱的女人看。待走近了,他们四目相待,却无言以对。
珏儿冲屿枫甜甜一笑,笑容美得如同清晨里那第一缕阳光。
屿枫的手高高扬起,像一阵风扫落了那缕美丽的金色丝线,随着一声动人的“啪!”——我的心陶醉了,带着一丝复仇后的快感欣赏着屿枫给珏儿的脸上印上去的那一个巴掌印。
他的手掌还是那么的大,曾经包裹住我的小拳头,那么的温暖,那么的温柔,那么的有力!
珏儿的头发乱了,她的脸别向一边,血丝淌下她的嘴角。她拨开头发,脸上仍是那抹甜甜的笑。
然后,屿枫轻轻地抱住了珏儿,就像他的动作一样轻的声音传来——“珏儿,我们回家吧!”
一巴掌结束了他对珏儿的愤怒,取而代之的仍是宽容与爱护,多多少少,我有些失望。但我想怎么样?这样不是很好吗?
“这么快就来了?”林的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
我回过头,愤怒地看着他。
“哦,扣儿,越来越漂亮了,怎么还不能走路吗?你的假发倒是很适合你啊!”他边说边走过来,走到了屿枫面前,与屿枫面对面。
屿枫搂着珏儿的手因气愤而抖动着。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们这对纠缠了九年的情敌把各自的面具摘下来,血淋淋地相对。
“真不该嫁给他啊!你看,被打了吧?当初你若不是从我的婚礼上逃跑,今天就不会被老公打了,我可是一个好老公,疼你都来不及,怎还会打你?”林的口气全然是开玩笑,可我知道那是真的。
“闭嘴!”
说话的是舞儿,只见她快步走到林面前,很帅气地甩了林一巴掌。
林挨了舞儿一巴掌却仍是笑笑的,那态度像极了刚才的珏儿。
“你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爱,你不配被爱,没资格去爱,你是人渣!”舞儿咬牙切齿地说。
“我不打女人的,”林平静地看着舞儿,“尤其是一个怀了孕的女人,你的孩子是我的还是你老公的?”
舞儿又愤怒地甩了林一巴掌,林依旧没有闪躲,没有反手,依旧是那么平静的口气:“怀了孕就应该告诉我,怎么说我也是有责任的。”
仕奇的拳头从林的脸上狠狠地砸下去。
林站不稳,倒在地上。他爬起来,血淌下他的嘴角,他笑笑地拍拍手,看着舞儿。
舞儿一甩头,哭着跑出花棚,妃儿马上追了出去。我想,她们走了或许是件好事。
林回头看了一眼离去的舞儿,又回过头来,对珏儿轻声地说:“你别回去。”
“不,我要回去。”珏儿淡淡地说。
“说好了要等孩子出生的。”
“屿枫来接我了,这也是我们说好的。”
“真的要走?”
“是的。”
“你真无情。”
“我们都一样。”珏儿向林走去,想去牵林的手,“我们都一样无情,你是另一个我,我是另一个你,看到对方,我们就像看到了自己。”
林向后退去,喃喃地说:“别碰我,你一碰我,我就会死掉,会灰飞烟灭的。”
珏儿停下脚步,回头向屿枫招招手,“屿枫,我们回家吧!”
屿枫牵住了珏儿的手,紧紧地,似乎在承诺着他们再也不分开了。
“珏儿,请不要离开我。”林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遥控器,按了一下,然后用力地将遥控器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玻璃屋顶立刻向四周慢慢地延伸下钢墙,林守在门边哈哈大笑,“遥控器没了,谁也不能出去!珏儿,我们永远在一起!”
“快出去!”仕奇大叫一声,扑向林,与林扭打成一团。
屿枫扶着珏儿小心翼翼地向门外跑去,林见状立刻挣脱仕奇。他扑向屿枫,把屿枫推向我,珏儿失去依靠一下子重心不稳撞在门上。
瘦弱的屿枫跌向我,我们双双跌倒。而这时,珏儿惨叫一声,扶着肚子,靠着玻璃门。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下身的裙子和地板湿了一片。
“羊水破了!”珏儿痛苦地叫着。
仕奇和林又扭打成一团,屿枫则是拼命地挣扎着要起来,却没成功——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门越来越低,没时间了,我大喊着:“你们别打了,没看见珏儿要生了吗?仕奇——赶紧把珏儿送到医院!”
珏儿痛苦地呻吟着,汗水打湿了她的脸,她的血开始流出来,迅速渗透她的白色裙子。
仕奇挣开林,扶住珏儿,林却死命的把着门不让他们出去。
仕奇狠狠地踹着林,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