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蒲圻军械所也干了一年多。
两个月前蒲圻闹赤党。闹得很凶,我们军械所被偷了十几条枪和三十几支枪栓,上峰于是停工严查停发饷钱,许多老人一气之下都离开了,可咱们弟兄俩心想多少得拿到点儿饷钱才回武汉,没想到等着等着,革命军就打过来了,不由分说就把咱们三十几个兵工一起征用,让咱们帮他们修枪。
从蒲圻到这儿,一路上咱们地人逃了大半,我俩到了这里也悄悄逃出来……我是咸宁东北二十里的沈廖村人,从小就熟悉咸宁城,和陶勋两个逃出来后身上也没钱,本想……本想好好吃一顿就逃回村里去躲一阵子,没想被老鸨发现了,于是就……”
弟兄们听得直摇头,安毅接着问道:“你们在陈嘉谟的军械所每月薪水多少?”
“规定是七个大洋,可发到手里才四个大洋,当官的说咱们吃得多用得多,每月扣除三个大洋,几个大师傅的月饷就多很多了,每个月二十个大洋还不挨克扣,但我们大多数人都拿不到二级工的十个大洋月饷,其实我们俩虽然年纪小,可干地活最多,技术也不比大师傅差多少。”
沈健平说了一轮话,慢慢平静下来,身子也不再抖了。
安毅向尹继南耳语几句,尹继南点点头离开,安毅和气地说道:“别跪了,站起来吧……看到你们的胸章我就好奇,你们是怎么想到要画上红边和三颗星星的?”
两人犹犹豫豫站起来,沈健平捅捅身边的伙伴,高瘦的陶勋无奈之下只好回答:
“在官塘驿大营时,我看到有个个子不高的中年将军在一帮长官的陪同下前来巡查,他和其他大多数长官都不一样,会说官话,人也和气,走到我旁边还蹲下来指着我手里的机枪零件,问我坏成这样的美国手机关枪能不能修好,我回答说只要从汉阳厂找来配件就行,汉阳厂虽然没仿造成,但能够生产出大部分零件,他夸了我两句就走了,用广西那边的话跟身边地一群长官说了好一会儿,那些长官都服服帖帖地。于是我就……我就在逃出来之后用提前藏好的印泥和黑油精画上,我看见那些长官胸前地牌子上都有两颗到三颗三角星,但我不知道红边和蓝边有什么区别,本以为……本以为……”
弟兄们哈哈大笑,杨飞惊讶地说那定是李宗仁将军啊,七军除了他没人有资格佩戴红边三颗星的铭牌,安毅也乐得不行。
不一会儿。尹继南领着曾长庚提来两个沉甸甸的大布包在两个倒霉蛋面前放下,打开后现出美制轻机关枪和德制花机关枪拆散后的两堆散件。还有两套当时随枪配发地修理工具。
两个倒霉蛋立刻明白安毅这是要检验自己是否说谎,没等安毅吩咐就相继蹲下仔细检查零部件,两双专注的眼睛里忽然没有了慌张和害怕,变得炯炯有神,一丝不苟,让安毅等人看得暗暗点头。
沈健平熟练地将花机关枪组装起来,装到大半再次拆开。拿着复进部分地两个损坏零件对安毅说道:
“长官,最容易损坏就是这两个零件,通常都是在连续打出七到十一个弹夹之后出现问题。这种枪前年底河南巩县枪炮厂就已经仿造出来了,不过远没有洋人的结实耐用,去年春节后他们曾经拿着几只坏枪和这几个零件找到我们汉阳厂,最后就是找到我师父的,我师父说他也没办法,洋人的钢材都这样了咱们的钢材更不行。就算做出来也不顶用,建议他们留下几支坏枪试试能不能想点儿别的办法。
巩县的人留下两只坏枪离开之后,我师父就带着我们几个偷偷用英国轴承钢浇铸了几个毛坯,选出最好地两个打磨好装上,拿到厂部让几个技师试试,第二天几个技师回来说行了。连续打了六百发子弹、枪管都打红了仍可发射,于是从那时开始,汉阳厂就做了一批复进配套部件,可巩县厂嫌价格太贵,买了两批后就不再买了,我师父为此气得几天不说一句话。”
安毅满意地点了点头:“你那师傅多大了?你跟了他多久?”
“我跟师父五年了,进厂半年后就跟他。他老人家今年都六十有三了,张之洞张太保临死前的两年还专门赏了个镶金的珐琅彩鼻烟壶给我师父,只是我师父身体不好,去年开始就咳血。他自己说是肺坏了。我很担心他老人家,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我想躲过一阵子回去看看他的……”
沈健平说到这儿,眼睛发红,一片孝心溢于言表。
弟兄们再也没人笑他了,安毅想安慰几句,看到陶勋转向他身后的曾长庚要机枪零件,一口咬定一定是曾长庚故意藏起来为难他的,还说这样的美国机枪他都修过二十几挺了,这支枪最多也是打了两千发子弹,根本不可能坏在那几个零件上。
诚实的曾长庚讪讪地看着尹继南,不知该如何回答才是。
安毅看向众弟兄,弟兄们也在看着他,显然是对这两个二十出头地年轻人拥有这样的本事感到惊讶。
安毅心里欣喜不已,本打算打下武汉之后尽力挖回几个枪械修理技师加入自己队伍的,如今老天爷开眼竟然让自己在这个地方偶然遇上,而且还这么年轻,当即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会放走了。
两个倒霉蛋看到安毅几人相互对视,不知道他们将会如何处置自己,心里不由再次担忧起来,站在正堂中间低着脑袋不知如何是好,想开口求情又没有勇气,重新恢复到闪闪缩缩的惊慌样。
安毅哈哈一笑,大声问道:“沈健平,还有陶勋,我问问你们,要是老子收下你们,你们愿不愿意?放心,你们当逃兵的事从此一笔勾销,冒充将军去逛窑子骗吃骗色的破事儿老子也帮你们兜着,而且还给你们俩开出令你们满意地军饷,只要你们开口老子就答应,而且立刻给你们先发一个月的饷钱,等打几个胜仗之后还要给你们升官,怎么样?答不答应?”
沈健平和陶勋惊讶地对视起来,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安毅又是一笑,走到陶勋面前一把推开他,接过曾长庚递来的几个藏着的零件,立刻蹲下,飞快地将拆散的轻机枪组装起来,一个个零件在安毅熟练灵巧的双手拨弄下发出清脆的金属声,最后听到一声干净利索的枪栓拉动声,众人才看到安毅手里的机枪已经组装完毕。
一直在旁边眼睁睁看着的沈健平和陶勋两人惊讶之余无比佩服,自信怎么也赶不上安毅地组装速度,两人心中地一点自信慢慢飘走。
安毅把枪递给曾长庚,对沈健平和陶勋和气地说道:“别吃惊,只要你们经过三百次以上的拆卸组装训练,就能赶上老子地速度,哈哈!不瞒你们,老子从军前也和你们一样都是干这行的,只是如今当官了要管手下五百弟兄的吃饭睡觉和训练打仗这些事,没时间再干老本行了。
我和你们年纪差不多,经历也差不多,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包括这满堂的弟兄,别看一个个凶巴巴的,其实个个心善得很,也全是穷苦人家出生,一年前甚至比不上你们过得快活。之所以有今天,都是大家一步步拼搏出来的,所以我很希望你们弟兄两个也能加入咱们这个大家庭,你们会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新生活,而且受人尊敬,有地位还有钱,怎么样?答应吗?”
沈健平和陶勋已经被安毅的言行打动,但还是对军队有所害怕,两人低声商量了一会儿,胆子较大的沈健平怯生生地问安毅:
“长官,那现在就给我们一个月的饷钱行吗?”
“行啊!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你们一个月想要多少饷钱?”安毅笑道。
沈健平想了想大着胆子说道:“我们没有大师傅的本事,一个月就要十五块吧!”
安毅哈哈一笑,指着陶勋身后的曾长庚说道:“就连长庚这个刚入伍一个月的弟兄加七加八也有十五块月饷,你只要十五块不是太看不起自己了吗?咱们革命军普通士兵一个月的饷钱都涨到十二块了,哈哈!这样吧,你们俩的月饷先定为二十块,做得好我们这些长官额外嘉奖,怎么样?”
“真的?”
陶勋惊讶地睁大眼睛。
“冬伢子,拿四十个大洋过来。”
安毅哈哈一笑,等冬伢子递来四十大洋就让两人接着:“拿着吧,老子答应的话从来都兑现,不过你们可不能再逛窑子不给钱了,你们都是苦孩子,都知道如今这世道活着不容易,两个大洋在城里就够一个人一个月的开销,要在乡下能让一家人在一个月里过得好好的,所以你们要记得省点钱,能帮帮家里就是孝子。再一个,不要抽大烟和赌钱,否则多少钱都不够填的。
沈健平,你不是说你家就在二十里外的沈廖村吗?如果你想回家,明天老子就派两个弟兄送你去,骑上咱们的高头大马穿上新军装,老子再给你们每人配上一只驳壳枪,大大方方、精精神神地回去,让家里人和乡亲们都好好看看,哈哈!”
一席话让两个懵懵懂懂的年轻技工感激不已,沈健平内疚地低下头:“长官,刚才我是故意试探你的,我对不起你……长官,你不怕我们拿了钱逃走吗?”
安毅哈哈大笑,轻轻给了他一拳大声笑道:“就凭你小子这点道行还想瞒过老子?要是你们想逃走现在就带着钱走,算是咱们之间有缘,在这十三不靠的地方认识了一场,以后见面就是故人、就是朋友了,哈哈……”
沈健平和陶勋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把钱塞进冬伢子手里,双双对安毅许下自己士为知己者死的誓言!
正文 第一〇九章 新兵营里的另类
二十九日清晨六点三十分,阵阵惊天动地的炮声从北面数里传来,震得咸宁城内外草木摇摆,大地浮动,屋顶上的瓦片在漫天的声波和炽热气流的侵袭下“嗒嗒”作响,接连滑落,一扇扇窗棂“吱吱嘎嘎”地不停晃动,股股翻卷蒸腾的青灰色硝烟遮盖了整片天空,空气中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城里城外万人空巷,惊恐躲避,谁也不知道自己下一刻的命运会是什么。
由李宗仁将军指挥、蒋总司令和北伐军副总参谋长白崇禧将军拍板、俄国顾问团等近百将校亲临的贺胜桥攻坚战役从此打响。
第四军、第七军、第一军第一第二师主力团近五万名斗志高昂的官兵全都投入了战场,后方的军需运输、医疗分队等保障部门在各大营与战场之间往返穿梭,只有各军和总部的机关科室和少数休整部队留在后方,安毅的工兵营就是其中之一。
上午十点四十分,英勇的主力部队经过四个多小时的激战,终于击溃吴佩孚所部陈嘉谟师、张占鳌混成旅、宋大霈和董政国等残部四万重兵固守的贺胜桥南部阵地。
北伐以来攻无不克的第四军迎着弹雨勇往直前,陈枢铭第十师通过铁路左翼一路过关斩将,率先逼近贺胜桥,张发奎第十二师摧毁铁路右翼的三重敌军阵地紧随而至,两师官兵在对岸敌军猛烈的炮火打击下停止前进,稳固阵地。
与此同时。第七军夏威部第一、第八旅与胡宗铎部第二、第七旅兵分两路,突破敌军位于咸宁东北地重重防御工事,以惊人的速度击溃当面两个混成旅守敌,将近万敌人打回到贺胜桥一线仓惶据守,七军左翼部队成功地与第四军靠拢,迅速增强攻坚优势。
两支攻坚主力成功稳固阵地的同时,相互呼应并肩协同。打退了敌军的三次反扑,顺利地完成了北伐军总部制定的首个战略目标。
首战告捷。凌晨三点匆匆赶到战场的唐生智将军第八军也全线压上,逼近第四、第七军后部,勇敢地担负起了总预备队的艰苦任务。
北伐军总部在长沙招募地两千七百多名新兵,也在总攻发起前的一个小时乘火车赶到咸宁,进驻总部大营,在轰隆隆地炮火声中惶惶不安地等候各军前来领走。
安毅和胡子带上三个教导员,骑着大马快速到达总部东大营。在守卫森严的营门口下马与哨官交涉完毕,五人牵着马进门才翻身而上,不紧不慢打马走向北侧的大校场。
“安毅……没想到在此见到你,太好了!”
负责新兵分配已晋升总政治部征募委员会上校副主任的前黄埔军校涂志远教官惊喜地呼唤,在十余名校尉军官和新兵们的注视下,大步走向慌忙下马恭敬致礼的安毅。
涂志远看看安毅胸前的铭牌,高兴地笑了起来:“不错啊!不到半年时间已升至中校了,我就知道你这家伙从不甘居人后。哈哈!”
安毅双手握住涂上校伸出地右手,满怀激动地说道:“涂教官,学生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您来带我们工兵二区队撤离林村竹溪码头的那个傍晚,还记得您在船上评点林村的历史现状,对学生说以后有空咱们好好聊聊,没想到从那以后就一直没能再见到您了。”
涂教官与昔日同为教官的胡子不是很熟。但彼此都见过面,点头问好亲热地打了个招呼,转向安毅笑着解释:
“二次东征的部队返回之后,我在周主任、恽代英主任和顾问团团长鲍罗廷将军的推荐下调到军政部,直到一个月前调到北伐军总部政治部负责新兵招募和分配工作,一直都没时间返校,所以没有机会和你聚一聚,今天一下火车开进这里,听说来要人的部门有全军模范营,我就知道是你小子的部队。你亲率敢死队参加汀泗桥夜袭地事迹都已传遍全军。中央各大报纸都予以报道。我为你感到骄傲啊!这次你来招人,一定有很多有志青年愿意跟你走。哈哈……来吧,我等会儿给你推荐几个好苗子。”
安毅满脸愉快地跟随涂志远一起走向两千多整齐坐着的新兵,心里却叫苦不迭着急万分。他清楚地知道,身为共产党员的涂志远会给自己分来什么好苗子,虽然他非常赞赏和钦佩共产党员同学和各军共产党员官兵身上优良的品质、高度的纪律性、勇敢的战斗作风和吃苦耐劳精神,但是心有所想地安毅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地与各政治派别保持距离,不愿自己的部队因此而出现意识形态上的对立甚至分裂。
北伐以来,安毅始终置身于第一军众多的国民党将校中间,可以说在所有坚定的国民党员心目中,安毅就是自己阵营中优秀而坚定的一份子,但是表面和善从容、言语大大咧咧的安毅,在心里却无时无刻不保持着警惕。
为了尽早出人头地手握大军护佑自己达成心中的理想,能够安安稳稳不受过多阻碍地实现发展军工业抵抗外辱、进而带动民族工业奋起的远大目标,安毅不愿意得罪任何的政治势力,更不愿参与其中,四面树敌。一直以来,他都削尖脑袋以自己特有地方式,处心积虑地投机取巧百般委蛇,谨小慎微地行走两党之间夹缝中,如今,久别重逢地教官竟然在如此关键时刻给他帮忙,怎么不叫安毅心惊胆跳呢?
涂志远哪里想得到自己一手牵到新兵正前方的安毅心里想什么,他来到两千余名新兵正前方,自豪地大声说道:
“同志们。我给大家介绍一位战斗英雄,黄埔军校四期毕业地优秀营长,他就是大家这两天热议地汀泗桥突袭战的第一军第二师敢死队队长安毅,大家鼓掌!”
两千多新兵迅速站起,热烈鼓掌,无数崇拜钦佩的目光集中到安毅身上,弄得安毅忐忑不安。只能挤出一丝笑容算是回应。
涂志远乐呵呵问安毅拿来征召文件,让身边的副手核对清楚。把文件还给安毅就大声点出五个棒小伙的名字,让他们先过来,随后吩咐副手立刻给安毅再分配一百一十五名新兵。
安毅连忙叫住涂志远的中校副手,满脸遗憾地对涂志远解释:“教官,学生这次不敢带走这么多人了,由于昨天深夜临时接受师部拨来的九十八名归顺老兵,如今只差二十二人就补足。师座和胡参谋长一再提醒学生。尽可能征召些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