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陈明仁等人庆幸的是,蒋先云和贺衷寒见到这几个倒霉的老乡很热情,听了几个人的遭遇之后立刻表示愿意帮忙,果然半个月不到这事就办成了:蒋先云说动了爱才的鲍罗廷,曾扩情打动了校长蒋介石,被两份报告惊动的大元帅孙中山在例会上一提出此事,立刻得到大多数人的附和。
十一月十九日,经大本营军政部和陆军讲武堂交涉,陈明仁、左权等一百四十六人如愿以偿转入黄埔军校,当日上午十一点半,黄埔军校专用的大电船“南洋号”载着这一百四十六名全副武装的热血青年在军校码头靠岸,蒋介石、廖仲恺、周主任等领着全校官长在码头迎接,检阅了这个满怀激动精神焕发的一百四十六人队伍,并立刻编入黄埔正规生序列。
这一切安毅毫不知情也漠不关心,与陈明仁等人分手之后他继续沿南堤马路向东走去,力争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份能糊口的工作。
他之所以没有报考军校,并非他不知道其中蕴含的巨大机遇,而是他实在没有这样的能力,看了《招生简介》前几条的安毅非常有自知之明,试想:一个没有身份证明没有学历没有国民党员作保、连繁体字都读不全又不会写毛笔字的人,要去报考军校岂不是自取其辱?
再一个,刚刚到来的那天晚上,狂暴的杀戮深深震撼了安毅,以至于直到昨晚他仍从噩梦中惊醒。成都九眼桥上黑帮们毫无顾忌的伤害,珠江码头上血腥的杀戮报复都在他内心深处投下巨大的阴影,劫后重生的他比谁都珍惜自己的生命,珍惜活着的每一天。
此时的他早已没有了球场上英姿勃发指挥若定的气度,没有了与工友学友之间大大咧咧无话不说的豪爽,转而变得谨慎小心事事三思而行。
也难怪,一个刚刚走进社会工作不到一年的十八岁青年,突然遇到这匪夷所思的一系列变故,在心智尚未成熟思想尚未定型的关键时刻,他的性格一点不变反而不正常了。
正文 第四章 山穷水尽疑无路
连续五天,安毅都是满怀希望出去精疲力竭回来,并非是广州众多的商铺不需要雇人,而是他实在过不了掌柜挑人的第一关。
安毅鼓起勇气走进的第一家商行是专售进口机床刀具的,之所以选择这家商行,是因为安毅觉得专业对口,自己学的就是机加工专业,对各种刨床、镗床、拉床非常熟悉,看到商铺橱窗中陈列的简单刀具和几件配套设备,安毅觉得是那么简单,自信凭借自己扎实的基础知识,只需拿起那些商品就能判断出其质地,不用看说明书就能准确地说出用途和大体安装程序。
可是,人家根本就不给他这个机会,无论他如何有礼貌如何耐心地恳求,掌柜的就是一句话:先把保人找来,没有当地籍贯的保人这些贵重商品碰都不会让你碰,更别奢望能进入我们这个闻名岭南的大商行了。
安毅并没有因为第一次应聘碰壁就气馁,相反他觉得很正常,心想自己只要有真才实学勤勤恳恳,未尝不能找到一个合适自己的工作。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一家家走下去,可最后还是一次次失望地离开。其中最主要的问题有如下几个:一是安毅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凭据;二是规模稍大一点的商行还需要出示学业证明;三是好不容易求得谅解之后,大多数商铺摆在桌面上让应聘者自我书写履历的毛笔砚台,立马让安毅知难而退。于是,安毅只要看到招聘台上的毛笔砚台立刻知趣地离开了。
冬子是个非常仗义的好兄弟,每天晚上两人睡在加宽的硬板床上,冬子都会和声细语地安慰这个自己捡回来的便宜大哥,总是叫安毅别着急慢慢来,自己当初孤身一人来到广州还被刘震寰的桂军抓了壮丁,好不容易逃出来做了三个多月的乞丐,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获得民政局那位心地善良的蔡大姐的关照,终于找到了一碗饭吃并过上安逸的生活,如今已离开名声不佳的收尸队,成为民政局制衣厂的办事员了。
劳先生对待安毅却是另一种态度,他除了晚上有空不时指点安毅读书认字之外,对于安毅到处碰壁的事情一概不问绝口不提。他最爱做的是告诉安毅一些广州城的典故、各条街道名字的来由和近几年广州局势的变化。这良苦用心安毅开始没有体会,随着他在大街小巷上游走奔波,接触社会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才逐渐感受到自己从劳先生那学到了多么宝贵的知识,似乎劳先生和他的每一次谈话,都是为了他的前途和命运特意安排的,每一次都那么自然而然,似是随兴聊聊,却让安毅学以致用受益匪浅。
次日一早,勤勉的冬子早已上班多时,劳先生照样是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文人长衫,不紧不慢迈着均匀的步履离开小院。安毅洗完换下的衣衫晾好,抓起上衣穿上也就匆匆出门,刚出门口就感到衣兜沉甸甸的,伸手一掏两枚煮鸡蛋尚有余温,再一掏,十个角子的银毫历历在目。安毅望向劳先生离开的方向眼睛稍稍湿润,快速收好钱和鸡蛋,低下脑袋大步走出街口。
徒劳地行走了一个早上,安毅在十三行和一德路碰了一鼻子灰,拖着疲惫的步子毫无目的地再次走进长堤大马路,在一个洋行善人掌柜施舍的开水桶前灌下一肚子凉开水,鞠躬谢了又谢随即迷迷糊糊向东走去。走着走着天字码头近在眼前,安毅突然记起前面就是劳先生摆摊算命的地方,深怕劳先生看到自己的倒霉样,立刻停下脚步向珠江岸边走去,企图从下方杂乱的码头绕道而过避开劳先生的视线。
越过码头边沿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的简易木船码头,安毅踏上正码头水泥铺就的平整地板终于松了口气,看看脚下冬子赠送的一双南洋产脚凉鞋却已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如果不及时用烧红的锯片或者铁片修补粘合的话,恐怕这双珍贵的鞋子就要报废了。
安毅脱下凉鞋插进腰间,赤着脚走过烈日下发烫的码头,打算穿过码头走上马路之后再穿去商铺应聘。没走出几步,安毅看到一个打扮考究、相貌端庄秀丽的中年妇女提着一大一小两个皮箱走到跟前,也许是大皮箱太过沉重突然滑落,坚固的皮箱一角正好砸在她迈出的右脚脚面上,疼得她惊呼一声坐到地上。
安毅想也不想大步上前搀扶,看到中年妇女没什么大碍,帮她捡起倒地的皮箱客气地说道:“这位大姐赶着上船吧?要是你不嫌弃的话,我送你到码头引桥入口吧。”
“谢谢你小伙子!”
中年妇女挣扎着站了起来。试着走两步大大舒了口气。抬起头想向安毅再次道谢。立刻被这个衣衫陈旧打着赤脚、却掩饰不住那份特有地挺拔帅气飘逸俊朗地神韵所打动:“那我就不客气了。麻烦小兄弟送我一程吧。”
“好咧!”
安毅提起大皮箱。周到地走在中年妇女身边一步之遥。似是担心她可能会再次跌倒一样。中年妇女很快察觉安毅地用意。心中对这个善解人意地小伙子暗暗称道。漂亮动人地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
在人流中走出数十米。距离引桥入口只有二十米之遥地时候。两位身穿黑色水缎短打衣地大汉突然出现在安逸前后。不由分说挥拳就打。
毫无准备地安毅肚子和腰部被重击几拳。沉重地皮箱掉到一旁。顿时疼得他摔倒在地呼吸困难。过往地人流转眼间四散而去。惊呼声不断响起。但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制止。
反应过来的中年妇女大声叫喊起来:“你们干什么?住手!快住手啊……”
两个大汉根本不为所动,继续猛踢抱着脑袋在地上蜷成一团的安毅,嘴里不停地大声警告:“打死你这个捞过界的乞丐,也不看看是谁的地盘竟然敢来插一脚……”
“嘟——”
警笛响起,两个大汉抬起头看了一眼堤岸继续殴打,恶狠狠地向安毅吐了泡浓痰这才向西狂奔而去。中年妇女不顾安毅一身的尘土和鼻子中不住流淌的鲜血,一把扯住他的衣襟拉起他抱到怀里,着急地高声询问:“小伙子,你怎么了?小伙子你说说话啊……”
“没事……咳咳……”
安毅倔强地坐起来轻轻推开关切的大姐:“船快开了,你上船吧,我没事……咳咳!真的没事。”
大姐看他鼻中血流不止急得都快流泪了,匆匆掏出丝巾帮他擦拭,却被安毅礼貌地推开。
两位黑衣警察这时才匆匆赶到,背着驳壳枪的小队长看清中年妇女的长相脸色一变,立刻站直敬礼:“报告龚副局长,我们来迟了请多原谅!”
中年妇女站起来气愤地问道:“刚才那两个凶手是什么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殴打无辜市民?”
“报告副局长,好像是几年来称霸码头的本地黑帮,可能是他们认错人了,要是知道您的身份,打死他们也没这个胆。”小队长着急地报告:“副局长,您赶时间就先走吧,这儿留给我来处理,我一定在最短时间内将凶手绳之以法。”
中年妇女这才消点气,看到从船上下来的两个西服大汉来到自己身边微微点了点头。其中一个年约三十五六的西服大汉看了看缓缓站起的安毅,转向警察小队长冷冷地说道:“要是今天我们局座有个闪失的话,老子就剥了你这身皮!”
“小唐,时间紧迫,拿上箱子快上船吧。”中年妇女转向捏住鼻子的安毅歉意地说道:“小伙子,对不起你了!你为了帮助我竟然被无端殴打,我却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唉……这样吧,小伙子你记好了,大姐姓龚,在大本营党部二局工作,一个月后你要是有空就去找大姐,大姐要好好感谢你!”
安毅仰头望天制止鼻血,嘴里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边上的警察小队长一面向龚副局长致歉,一面保证会很好照顾被打的年轻人。龚副局长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安逸身边不放心地看着他,直到邮轮最后一次汽笛响起,才将洁白的丝巾生硬塞进安毅手里,在两位手下低声催促中匆匆走向引桥,刚刚验票登船跳板就缓缓收起,高达三层的英国邮轮在汽笛声中缓缓离岸驶向出海口,龚副局长仍然站在船舷上不住眺望岸上的安毅。
“小伙子,不要紧吧?”小队长出了口浊气,转头关心地询问安毅。
安毅止住鼻血低下头,一边用袖子擦拭脸上的血迹一边瓮声回答:“没事的警官,我没事。”
小队长乐了:“我可不是什么官,只是个临时负责治安的小队长……咦?这位兄弟怎么看起来这么面熟?我们像是在哪见过……哎呀!是你啊,我的小老乡!”
安毅放下手,好奇地打量眼前这位浓眉黑脸大鼻阔口的警察,想了想突然高兴地叫起来:“李大哥?是你啊……你可是小弟的救命恩人啊!那天早上要不是你喊刀下留人,小弟早就被人剁下脑壳了!哈哈……”
安毅激动地上前想要搂抱小队长,突然意识到自己满手是血全身尘土,伸出一半的手僵在哪里不知如何是好。
豪爽的李队长哈哈一笑,抓住安毅的双手热情地说道:“走!到堤上我那警亭去歇歇脚……卢坤!”
“属下在!”
“你立刻到前面布衣行拿两套合适我这兄弟穿的衣服,最好是最新的青年装式样,告诉掌柜是老子要的,千万不要拿手织布做的来蒙我!”
“明白!”
背着长枪的小警察立刻跑向大马路,李队长拉着安毅的手走向斜上方不远处的警亭,看到安毅一脸的惊讶便乐呵呵低声解释:“小兄弟别奇怪,这是很正常的事情,码头和大马路中段的这片区域归我管,哈哈……小兄弟,你怎么认识龚副局长的?”
安毅老老实实回答:“我也是刚认识,看她提着两个重箱子摔了一跤就上去帮忙,没想到莫名其妙被揍一顿,要不是那位大姐临走前告诉我她的姓,我真不知道她姓什么,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什么大本营党部二局,唉,不管它了,这事过了就算了。”
李队长惊讶地停下脚步,看着神态自然的安毅好一会儿,这才佩服地说道:“小兄弟宅心仁厚啊!这么大个官也不去巴结,无缘无故被打了一顿还这么看得开,难得啊!大哥我没见过你这么豁达的人,何况你年纪轻轻就有这份度量,了不起!将来定有大出息。”
“李大哥说什么啊?小弟我是小时候被人欺负多了,自己也时不时去报复人家,打来打去久而久之就习惯了,后来上技术学院也慢慢懂事,就没有那么顽皮了,当年我老爸为了我打架的事愁得头发都白了……”说道自己的老爸安毅顿感心中隐隐作痛,闭上嘴低下头不再说话。
“看得出我兄弟是个文化人,哈哈!”李队长把安毅拉上石阶,自己走进狭小的警亭拿出毛巾端起半盆水放到安毅面前的石板上:“将就洗洗吧,洗完换上套衣服。”
“谢谢你,李大哥!”
安毅不客气地脱掉肮脏的衣服小心放在一旁的石栏杆上,弯腰洗脸擦拭残存血迹的脖子和前胸。去“拿”衣服的小警察这时匆匆回来,递给李队长一个上面印有“周记”的黄色工整纸盒。
李队长将纸盒放在地上很快揭开,拿出里面一灰一黑两套卡其布青年装摊开细看:“很不错!老周家的做工真他娘的好,这衣服裤子可是文化人才穿得出气度的,配我那兄弟的学识相貌最合适不过,这双帆布胶底鞋也很好,多亏你小子想得周到,齐全了,哈哈!下次我媳妇生日也让他帮缝一套……兄弟洗完了,来来!快进亭子里试试,让大哥看看怎么样。”
“这……李大哥,小弟受不起,还是留着吧,小弟有事先走了。”安毅红着脸连声推辞。
李队长着急了:“别废话!咱们俩是不是老乡是不是兄弟?你看不起大哥我一个小警察是不?”
“不不!李大哥说哪里话?小弟只是……只是不好意思收下,这种衣服很贵的,最便宜也得要十个大洋一套啊!小弟受不起这么重的礼……”
“废话!快进去!立马给我换上!”
安毅看到李队长真的生气,犹豫片刻也就拿着衣服进入警亭,心想既然如此就换上吧,搞不好自己还得求李大哥开出张“良民证”呢。
于是,安毅就换上了那套黑色的立领青年装,整理片刻红着脸走出警亭。有道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换上一身崭新得体制服的康宁显得更为挺拔英俊,腼腆的笑容中透出几许迷人的温雅帅气,让李队长和小警察看得眼睛发亮赞不绝口,好一轮夸奖之后才依依送走急切回家的安毅,临别前还反复叮嘱有事就到这来找,只要说是李铁奎的兄弟没人不帮忙。
安毅反复道谢这才离开,或许是受人恩惠心中过意不去,他的步子竟然轻飘飘的颇为凌乱。
小警察看着安毅消失在小巷口,转过头不解地问自己的上司:“李哥,你当差这么久,从没有敲诈过一家商铺,也从未见你为了个陌生人这么上心,这是为什么啊?”
李队长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了那个龚副局长吗?她是大本营党部机要局副局长,掌握着咱们的前途甚至咱们的小命,今天在码头上让她老人家丢了这个脸,老哥我哪里还敢不识趣尽力弥补啊?她老人家历来说话算数,我估摸着她出差回来定会找我这小老乡。唉!我这小老乡是个诚实厚道的人,年纪轻轻的哪知道自己无意中帮了贵人啊?估计我那小老乡绝不会去找龚副局长的,他是个豁达人,别看他斯斯文文礼数周全,似乎逆来顺受没啥脾气,可我从他眼里看出他骨子里非同一般的傲气,也从龚副局长眼睛里看到了她对我那小老乡的欣赏。卢坤,你也是个老实人,这年头老实人吃亏啊,今后多看多学着点,记住了吗?”
“记住了,谢谢李哥!”
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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