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她不觉得陌生害怕,这是骗人的,然而织心明白,侍候主子是自己最重要的职务,她不能退缩,更不能显露出抗拒的神色,只能如常地劳动著,一切就跟三年前一样。
把自己带进王府的姨娘,在织心进王府之前就明白告诫过她:奴才与主人不同。
多年之后,织心才完全明白,奴才与主人不同之处在于,做奴才的绝不能把自己当做人看,只要一把自己当人看就有自尊,有了自尊便会反抗,只要反抗她就不能再待在巴王府,会成为被逐出的下人。一旦被逐出王府,当然再也领不到每月王府发放的月例银子,爹爹还需偿还当初她卖身的银两。
命运使织心成为王府里的一名奴才,进府那刻她已认了命,为了让爹爹填饱肚子、生活无忧,她心甘情愿卖身为奴。
“大夫,现在就要割除腐肉吗?”扶主子上床后,织心回头问大夫。
“是,贝勒爷的伤一定要立刻医治,再拖下去怕伤口恶化,届时整条手臂都要不保。”大夫道。
福晋的神色又忧愁起来。
“直接来吧!”雍竣对大夫道,他自己伸出手臂。
见到那碗口大的伤,织心胸口都寒了。“就这么剜肉吗?这会有多疼?”她问大夫。
“这个……”大夫面露难色。“贝勒爷得忍著。”
“该怎么做便怎么做,不必客气。”雍竣若无其事道。
大夫颔首。“那么,老夫要动手了。”
织心赶紧回头吩咐。“绿荷姐,你先侍候福晋回房歇息,一会儿我送大夫出门。”
“可是,”福晋担忧长子的病情。“他伤得这么重我不放心,我想留下——”
“福晋,大夫要施刀呢!人多了怕影响大夫,”织心回头叫夏儿、冬儿。“你们也陪福晋一起回房吧!”
“是。”三人一前两后,夏儿、冬儿护著福晋离开。
她们明白织心的意思,织心要福晋离开,是为避免福晋见到大夫为贝勒爷动刀被吓著,况且亲眼看著鲜血淋漓的场面,只会让福晋更心疼。
福晋离开后,大夫就开始动刀了。
织心屏气,看著剜肉的这一幕……
这残忍血腥的一幕,足以让她三天食不下咽。
然而她的主人,雍竣贝勒面无表情,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直至大夫施完刀,在伤口抹好了药、包扎之后,织心已经两腿发软。
“贝勒爷,您先躺下休息。”克服虚弱的感觉,织心上前服侍她的主子躺下。
雍竣没有拒绝,他虽面无表情、刻骨的疼痛虽未击倒他,但他的体力明显衰弱,英俊的脸孔血色尽失。
“贝勒爷臂上的腐肉虽然已去除,不过要看伤口愈合的情况,倘若又化脓,就得再施刀。”大夫又道。
“还要再施刀?”织心错愕。“两次动刀,贝勒爷的体力怎能负荷?”
“倘若不割除腐肉,手臂就要废掉,情况只会更糟糕。”大夫道。
织心吁了口气,她回头看雍竣,他已闭上眼,似乎不关心是否再动刀之事。
他在想什么?
难道他不怕疼吗?
“大夫,贝勒爷伤口恐怕会再动刀之事,请不要告诉福晋。”织心对大夫说。
“这个——”
“我怕福晋要是知道了,会伤心的。倘若贝勒爷的伤口需再动刀,无论如何一定也要瞒著福晋,不能让福晋知道,要不若是吓著了福晋,我怕福晋的身子承受不住。”
听到如此,大夫总算点点头。“我明白了。”
看到大夫点头,织心总算安心。
“贝勒爷,我送大夫回去。”她轻声对主子说。
雍竣点头不语,他依旧闭著眼,靠在床头歇息。
织心这才领著大夫,离开屋子。
送走大夫后,织心回到主人屋内,见雍竣仍维持原来的姿势,闭目靠在床头。
“贝勒爷,让奴婢扶您躺下好吗?”她站在床边,弯著腰轻声问。
他点头,未置片语。
织心伸手搀扶他。
肌肤相亲之时,她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再也撑不起贝勒爷壮硕的身体,这三年奔波在外,他变得健壮有力,与自己有了天南地北的差别。
就在她吃力地搀扶他时,雍竣忽然睁眼,定睛看她。
他在看她,看她的脸蛋,看她玲珑婀娜的身段。
“你长大了。”他忽然说。
织心一愣,差点松手。
“这三年在外都是男仆侍候,屋里忽然有个闺女,倒让我不习惯。”他低笑。
镇定地侍候著他躺下,织心忙著调整他的睡枕,没有答话。
没听见她答,他问:“侍候我,你习惯吗?”
她停下手。“这是奴婢的工作,已做了许多年,当然习惯。”然后忙著为主子拉被。
“你讲话怎么跟三年前一样言不由衷,一点都没变?嗯?”他嗤笑。
“贝勒爷,您在开玩笑?”她停顿,后似又发现自己不该反问。
于是,她接著拉妥被子,再忙拉整褥子。
她迟疑的反应惹他发噱,即便他此刻脸色是苍白的,然而他似乎仍有余裕与她调笑。“你身上好香。”他咧嘴,然后道:“想想,我已有三年未闻得女人香了。”他沉声笑。
织心一慌,更加快手上的工作,然后退开。
“屋里热,奴婢给贝勒爷撤一只炭盆。”她说,同时走到炭盆前蹲下。
“织心,”他叫她,含笑问:“是屋里热,还是你的心热?”
她一惊,勉强微笑。“贝勒爷又在开玩笑。”
这次,他笑而不答。
端起炭盆,织心站起来转身退出屋外。
怎么会……
她心跳得这样厉害!
回自己的小屋路上,织心想,主子跟三年前一样,可又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同之处……
也许是太久没见了,产生隔阂,所以不自在?
没再多想,将炭盆缴回库房后,织心回到她自己的小屋梳洗,梳洗过后将再回主屋侍候,因为今夜至关紧要,她绝不能大意,得细心照料。
“织心。”绿荷在屋外等她。
“绿荷姐,你怎么来了?福晋呢?”
“福晋睡下了,我有话问你。”绿荷将她拉进屋。“你侍候贝勒爷睡下了吗?”一进到屋内,待织心点燃烛火,绿荷就问。
“睡下了。”
“嗯,那么,你侍候贝勒爷习惯吗?”绿荷又问。
“绿荷姐,”织心轻声笑出来。“你怎么问一样的问题?”
“什么一样的问题?”绿荷眨眼。
“跟贝勒爷问一样的问题。”织心说。
“噢,贝勒爷也这么问你?那么,你习惯吗?”
“这是奴婢的工作,已做了许多年,当然习惯。”她回覆一模一样的答案。
绿荷瞪著她看了很久。
“绿荷姐,你怎么了?”
“怎么可能习惯?”绿荷不信。“贝勒爷是个大男人,如今你长大了!你们三年没见,现在忽然要侍候一个大男人,你当真能习惯吗?”
“把自己当奴才,就能习惯。”织心走到窗边倒杯水,送到绿荷面前。
“奴才!你话说得大,冠冕堂皇,实则心虚。”绿荷斥她:“贝勒爷是男人,你是女人,你忽然要侍候一个大男人,我就不信你没知觉。”
织心却说:“奴才侍候主子,不管主子是男是女都一样。”
“再怎么一样,贝勒爷还是大男人,你是闺女,要是贝勒爷没出过门倒好,可三年未见了,忽然侍候个大男人,能不别扭?”
织心别开眼,淡声问她:“绿荷姐,天晚了,你不歇息吗?”
“别顾左右而言他,你若不能侍候贝勒爷,我可以跟福晋提。”
“不,”织心说:“贝勒爷是我的主子,奴才不能挑主子,除非贝勒爷不要我侍候。”
“你又何必勉强?”绿荷试探问:“或者,贝勒爷生得高壮又英俊,你心动吗?”
“绿荷姐,你太放肆了。”织心喝斥她。
绿荷笑出来。“我说的是实话,我见了贝勒爷也心动。”
织心转过身,不予理会。
“你长得这么漂亮,又在贝勒爷眼前侍候,难道你没想过,有天贝勒爷会将你收房?”
织心一愣。
半晌后,她淡淡地答:“没想过。”
绿荷眯起眼。“那么现在呢?我提醒你,你应该想到了。”
“绿荷姐,你想多了。”
“怎么会?这样的事,你该多个心眼——”
“奴才便是奴才,主子有主子的打算,奴才再多心,也全是妄想。”
寥寥数句,她打断绿荷的残念。
“可我说的,却是可能发生的事实!”绿荷不放弃。“说真的,倘若我是个男人,就不可能不对你心动。你太美了,又唾手可得,对爷们来说简直如探囊取物,美人轻易可得。”
织心不回话,似充耳不闻。
“好吧,我看,我说的话你不想听。”叹口气,绿荷站起来走到门口。
织心没送她。
“看著吧,到头来,看看是你对还是我对。”站在门口,绿荷固执地对织心说。
织心还是无话。
绿荷这才转身走了。
此时夜已过大半,织心挂心主子,于是匆匆梳洗,准备再返回主屋。
织心回到屋内,雍竣已入睡。
她为主子换过额上的湿巾,拉整被子后,便取出针线绣品,利用刺绣打发时间,安静地坐在一旁陪伴照料。
大半夜过去,大贝勒没有动静,显见他睡得不错,病况还算稳定。
直至此时了,织心也开始感觉到疲累。
终于她放下做了一半的针线活,再换过他额上的湿巾,此时天已将亮,浓浓睡意席卷而来,织心倚臂靠在床边打盹,不敢熟睡……
天大亮,雍竣清醒的时候,第一个看见的,是趴在他床边的人儿。
那是张美艳动人的脸蛋。
如此美艳多娇的女人,为他所有,是他的贴身婢女。
他不否认,这感觉十分奇特。
过去织心还小,她确实生得清丽脱俗,却谈不上美艳!但是现在她大了,只要是个正常男人,不可能再漠视她的娇媚。
他是个正常男人,当然动心。
不过,这个美人本来即为他所有,虽则动心之外,却不需巧取豪夺。
没有那野心勃勃的刺激,再美的女人,也缺了把火!
美人易得,佳人难觅。
美人美则美矣,没有追欢求爱的过程,实在缺乏兴味。
想到这里,雍竣淡然一笑。
就在此时,他看到那件遗落在床边做了一半的绣品。绣布上,那幅手工精描的花鸟,看来并非俗物,不像市集上贩售的俗品。
他取起绣布细看片刻,冷凝的眼落在他丫鬟的脸上。
梦中,织心莫名惊醒。
她睁开眼,看到正注视著自己的雍竣。
“您醒了?”她立即警醒,双眼还睡意迷蒙,脑子却已清醒大半。
“扶我起来。”他吩咐。
织心立即伸手搀扶起他,然后立起睡枕,让他靠在床头。
“你一夜没睡?”他问,声调徐淡。
“我担心您,怕夜里伤口恶化引来高烧不退。”走到门边绞干一条盆里的湿巾,织心回答。
回到主子身边,她轻柔地为他拭脸。
“我自己来。”雍竣接过湿巾。
织心没多话,只调头走到屋内箱笼旁,取出里面干爽清香的被套。
“我都忘了,你今年几岁?”他忽然问。
“十七。”织心答,俐落地套好被褥,为主人换了新被,之后走到屋外,唤小婢们为屋内炭盆换过新炭,并送一壶水进屋。
“这绣品上的花鸟,是谁画的?”待她回头,他忽然又问。
织心愣住。“是奴婢。”她怔立,垂眼答。
雍竣挑起眉。“没有画笔、颜料,你如何作画的?”
“三年前爹爹来京探望,为奴婢带来作画的工具。”不敢瞒一句,她详实答。
他松开手上绣布,那绣品应声落在床沿。“你是奴才,岂有时间作画?”他问。
“大贝勒出门三年,这三年给了奴婢时间,是大贝勒的恩德。”
他面无表情。“你是在告诉我,你的事太少,所以时间太多?”他语调冷然。
她心一揪,轻声道:“大贝勒回来,奴婢就不会再画了。”
盯著垂颈的她,他忽然道:“你过来。”
织心低头上前。
他伸指,顶起她的下颔,迫她抬脸。
“看著我说话。”他忽而低柔对她道。
她心一紧,不明所以。
“看著我说话。”他再说一遍。“你是我的丫头,聪慧机敏,最明白我的性子。”他低语,沉声警告。
织心睁大眼听著。
“往后有事,一五一十回报,不得藏私。”他说,是命令。
“是。”眼睛眨也不眨,她答,清脆干净。
“就这样,看著我答。垂眼的女人,心思奥妙,她们的心事要男人猜。”他咧嘴,眼中却无笑意。“不过,你不得垂眼、不得隐瞒,你是例外。”他又说。
织心没表情。
她知道,因为她是奴才。
“我不许你的心做他想。”他再说。
她听懂了,面无表情点头。
于是,他放了她。
织心退到屋边取水,颈子僵直,平视她的主子。
屋外小丫头敲门送来新炭及水。
织心取过小丫头们送来的东西,然后走到屋角为炭盆换过新炭,再将水壶置于盆上烧开。
他侧身卧床,始终看著她——
看著她臣服妥协,恭顺劳碌,毫无怨言。
热水烧开,她动作娴熟、手势优雅,片刻已沏妥新茶,再将最是清新纯净的第一泡茶倒于茶碗,亲手端至主子面前。
他伸手取茶,视线始终不离开她的眼。
她静候等待迎接空碗,目光保持平视,眼神悠忽致远。
他忽然嗤笑。
“你就这么听话?”他揶揄。
织心的眸子动了一下,脑中却一片空白。
“去吧!今晨至午时之前,不需你侍候。”
在织心回神之前,他便驱出了她。
第二章
今早的插曲,织心不以为意,更不搁心上。
主子喜怒无常,性情乖戾,八岁那年,她早已了然。
要是将这样的事搁在心上,她就得难过,也就侍候不了大贝勒。
取回的绣品,已被织心锁在她屋里的小柜,也许,再也不能取出完成它了。除了绣品还有书本,以及三年来桌上常置的笔墨纸砚,她也一并装箱封存于床板下,至少于大贝勒停留府内期间,就绝不再取出。
他说什么,她便做什么。
他要什么,她便给什么。
这是生存之道,别无他想,因为她是奴婢。
午膳过后,大夫来府换药,织心如常伫立于一旁侍候。
“腐肉似已剔除殆尽,伤口不再恶化,如今只待新肉长出即可。”大夫检视伤口后,露出欣慰的笑容对福晋道。
换妥新药,福晋亲自送大夫出府。
房内留织心静立,陪伴她的主子。
雍竣未受臂伤的那一手执著书册,他正低头专注看书,伫立在他身边的婢女,仿佛只是屋内的装饰。
福晋回来,一进门便问雍竣:“伤口疼吗?”她对长子一向慈爱关怀。
雍竣长年在外,福晋不能与儿子见面,心底其实充满不愿也感到不满,然而这独子出生富贵,年少之时已野心勃勃,不愿困守在这京城王府,宁愿纵横天下,四海为家,纵使福晋为大贝勒的亲生额娘,也不能拗折大贝勒的鸿图大志。
“这不算什么。”他答得云淡风轻。
“这碗大的伤口如此吓人,怎么不算什么?”福晋皱眉。“我看,我得看紧你!伤势未好之前,不许你再出门。”
“额娘想将孩儿系在裤腰带上?”他低笑。
“贫嘴。”福晋假做生气,然后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伤的?你得说个明白,否则你阿玛回府,我怎么交代?”
他敛眼低眉,淡声答:“早在十多年前,皇上已开放晋商贩盐,不过各省仍有私贩。其中盐路混杂,各路帮派人马都想买通京城关系,如此,谈判之时,不小心难免误伤。”他轻描淡写。
“误伤?这伤势这么重,哪里像是误伤!再说,你几时做起盐路的生意?”福晋问。
“普天之下,还有什么生意不得做?”雍竣嗤笑。“额娘话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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