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映在白纸窗格,衬以惨澹的月华,格外沭目惊心。
杀手已震断门栓,走入屋内,本是轻而易举之事,然而太轻易的事情,总令人觉得不安。
因为不安,杀手回头望了眼屋外。
屋外无人,没有动静。
杀手暂时放心,悄声掩至床前……
床前人儿窝在被中,杀手咧开嘴,露出狰狞的笑脸。
他已听说,床上是个美人,是个世间难得一见的美女。
不管是不是杀手,他是男人,男人总喜欢美女。
何况他是杀手,染指他的猎物,只是杀人的红利。
人儿睡得很熟,全然不知厄运即将降临。
杀手终于伸出魔爪,掀开红被——
床上没有美女,只有假人。
杀手知道中计,转身奔出屋外——
然屋外已有人守株待兔。
紫衣人在屋外等候了一夜,他也是杀手,是奔窜如风的紫影杀手。
紫衣人出手凌厉阴狠,杀手抵挡不了紫衣人,且战且逃,在关键性一击之时,杀手撕下了紫衣人的衣摆一角。
紫衣人没有去追逃命的杀手,他走进屋内,跟杀手一样掀开床上的被子。
被子里当然没有人,只有假人。
紫衣人站在屋内,凝立片刻。
半晌,紫衣人终于出屋外,跃上了屋檐。
重伤的杀手回到他的老巢。
老巢已有女人在等他,他们约好要见面,本来以为,顺利的话,杀手此时已杀了美人。
杀手呻吟著回到他的老巢,挣扎著爬到女人的脚边。
“紫衣……”杀手没把想说的话说完。
但女人已明白杀手不可能完成任务,因为杀手被人灭口,对方的武功比杀手高出很多。
女人在杀手紧握的拳中发现一块紫色的布。
女人的脸色变了,因为在那块紫色的布里,交织著金丝线。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帮会的杀手,紫衣料子内会织著金丝线……
穿著红衣的女人,脸色苍白地走出杀手的老巢。
她知道自己的性命堪忧,再多杀手已无用,因为一般杀手,只是庸才。
她必须亲自出手,取柳织心的性命。
“想不到,地道竟然通往红豆绣庄。”
“天下想不到的事,十有八九。”
“想不到,地道非但通往红豆绣庄,而且直接通到我睡床下方的床板。”
“你究竟想说什么?”
织心看著站在自己眼前的绿衣人,她轻声问:“地道为何通往红豆绣庄?红豆绣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绿衣人回视她。
“你不愿说?还是不能说?”织心再问她。
织心的问题,还是没有答案。
绿衣人站在她身边,忽然变成了不会说话的木人。
“就算你不能说,我总能问。”
绿衣人无言。
织心开始往下说:
“竹屋是芝兰亭的旧据点。”
“竹屋的通道通往红豆绣庄。”
“所以,红豆绣庄也是芝兰亭的据点。”
“红豆绣庄与芝兰亭,本来已有关系。”
“但红豆绣庄是玉贝勒买下的产业。”
“玉贝勒从谁的手上买下红豆绣庄?”
“对方为何要出卖红豆绣庄?”
“或者该说,芝兰亭为何要出卖红豆绣庄?”
“芝兰亭出卖红豆绣庄,红豆绣庄又交到我手上,芝兰亭再出面买下我?”
“天下没有这么迂回的道理。”
“迂回的道理,有时却只有一个简单的答案。”
“简单的答案,其中必定有道理。”
“但道理绕著我转,就没有道理。”
说到这里,织心看著绿衣人。“答案又回到你身上,但你仍然不肯说,是吗?”
绿衣人一句不答。
“好,你不说,那么我就回绣庄,夜晚不会再走地道来到竹屋。”
“绣庄很危险,夜里,你不能留在绣庄。”绿衣人说。
“你不回答,我就要留在绣庄,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绿衣人与织心对望。
绿衣人已看出,织心不顾一切求得答案的决心。
“买下你是为了保护你。”绿衣人终于说。
“保护我?”织心间:“谁要保护我?”
“有人要保护你。”
“有人是谁?”
“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说了就是死。”绿衣面无表情地告诉她。
织心错愕。“你会死?”
绿衣人不语。
织心垂下眼,喃喃道:“我明白了,你的确不能说。”她叹气。“因为我也不希望你死。”
绿衣人眸子一闪。
但她没有再说话。
绿衣人仍然陪著柳织心,她陪著柳织心,也奉命看著柳织心。
隔夜,柳织心回到屋内。
但今夜又来了一个杀手,想要杀她。
今夜的杀手是个女人,女人不会染指女人,她只想要柳织心死在她的手里。
但是今夜柳织心却还不能死,因为今夜这个女杀手的命,要靠柳织心来救。
女杀手只想挟持她。
但是她并不知道,今天夜里的这个柳织心,并不是柳织心。
今天的这个柳织心,是他人易容的柳织心——
女杀手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出这是个冒牌货,所以她出手非但未抓到人,而且立刻受了重伤!
女杀手遁逃。
冒牌货并没有追杀女杀手。
冒牌货不追出去,只因为发现了门外有人守株待兔。
紫衣人已是第二夜守在门外。
今夜紫衣人早已发现,屋内这个柳织心只是冒牌的柳织心,他更看出这个冒牌货的武功高强,所以女杀手逃走后,他也遁逃。
然而冒牌货已发现紫衣人,紫衣人却未发现自己的行踪已暴露。
于是,冒牌货脱掉柳织心累赘的衣衫,身著她原来的绿衣,静悄悄地尾随紫衣人而去。
织心在自己的床上醒来。
她醒来时已过半夜,头却晕眩得厉害。
今夜她坚持不去竹屋,然而戌时未到,她已经迷迷糊糊的睡著。
她是怎么睡著的?
醒来时,她已经全都记不得了。
月娘已高挂天上,一夜间,人世又已发生许多令人想像不到的事。
织心忽然觉得口渴,下床走到桌边,脚步却踉跄不稳,竟似那日喝苦茶被迷晕的情景。
“当心。”
一把强壮的手臂伸过来,揽住了差点绊倒的织心。
“你——”
“醒了?你睡得很香甜,睡著的模样很诱人。”雍竣把她搂进怀里,嗄声挑逗。
织心拉下他的手。“您怎么进来的?”她的脸蛋嫣红。
“我想进来就能进来。”
织心锁起眉心,凝眸看他。
“看什么?”
“门栓没有打开。”她说。
“那又如何?”
“你不可能从门外进来。”
“所以?”
“你从哪里来的?”
他敛下眼。“你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织心定定看他,半晌后才一字一句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的贝勒爷,你爱的男人。”他低笑,拉起她纤白的柔荑,送到唇边啄吻。
她抽回手,背在身后。“最近,我的问题好像都得不到答案。”她眉心锁得更紧。
“世上有很多事,不知道答案比知道答案好。”
“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我又何必到江南?”
他看著她。
她也看著他。
他的眼神很深很沉,好像不见底的深渊,让人永远猜不透。
“我到底为什么来这里?这一切是你安排的,是吗?”既然他不说,那么她就开口问。
“是我安排。”他竟不否认。
“为什么做这样的安排?”她不懂。“你跟如意轩有关系,跟芝兰亭又有什么关系?”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在江南,他到底都做些什么事?
雍竣敛下眼,眸色诡沉。“芝兰亭与我的关系,你已经猜到。”
她当然猜到。
他不从门里进来,自然只能从地道走进房来。
他明知道地道通往哪里,那日带她到竹屋却不与她说明白。
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她被蒙在鼓里的?
“但是,你曾警告我,莫与芝兰亭合作。”她说。
她的质疑却让他发笑。“我要你做的事,你往往不做。不让你做的事,你却偏要做。这一回,我也没料错。”
织心睁大眼睛。“原来如此,所以那绿衣人才会在你面前跳下深渊?否则芝兰亭的秘密,早巳被世人知晓!”
他不语。
“但芝兰亭是个帮会,是一个黑帮,你也曾说过朝廷要歼灭芝兰亭,难道你竟然与朝廷作对?”她再问,问的虽是石破天惊的事,她却很冷静。
“你不怕?”他看著她,撇起嘴笑。
“怕?”
“倘若我与朝廷作对,就是钦命要犯,与一个亡命之徒一起,你不怕?”
她忧心地看著他。“我怕。”她说:“怕你的安危。”
他眸光一沉,像投入黑暗的火星。“你是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你该怕的,是你自身的安危。”
“那么孔红玉呢?如意轩呢?你为何要我千里迢迢来江南投入芝兰亭?”
她真的不明白他的用意。
这一切太诡谲了!
“因为我不想放手,却也不想跟你冷战下去。”他竟然道:“跟一个美丽女人冷战,是男人的损失。”
“你还在开玩笑吗?”到了这时候,她挣开他。“即便我只是从一个笼子,走入另一个笼子,但一个人就算被蒙骗,也总要明白她为何被骗的原因。”她说。
她的表情没有一丝笑意。
她看他的眼色庄重,隐含著一丝忧伤。
他沉眼回视她,眸色幽魅。“我说过,你不来,我就永不知道自己能多爱一个女人。”
她面无表情看他。
“一个男人如果不知道他到底有多爱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会成为他的弱点。”他说。
“我不能有弱点,所以你必须来。”他继续说。
“但是你来了,却有危险,”他再往下说:“明知你有危险,我却还是不能不让你来。”
他的话并不难懂,但织心看著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悲哀。
“一个男人如果爱一个女人,男人一定知道。”她终于说。
他看著她,无动于衷。
她知道他不懂,于是笑了,笑容凄迷。“你不明白,只因为,我是你的奴婢。”她淡淡地这么说。
这瞬间,他震了一下,仿佛这微不足道的柔语撼动了他。
“如果,我一直是个远在天边的女人,你一定会明白你有多么想要我,有多么的喜欢我。”她苦涩地接著说。
他不说话。
“但我不是,从八岁起,我就已经是你的人。你已习惯我的顺从,习惯我的侍候,即便离开,我也只是你的笼中鸟,永远飞不出你的手掌心。所以,你永远不能明白,‘你到底能多爱一个女人’。”
他敛眸,依旧不语。
该说的,她已说,其他不该问的,她也无心去问。
然而这个时候,她忽然觉得头晕眩得厉害。
“我被下了迷药?”她霍然想清。
他沉眼看她。“这是为你好,你太倔强。”
倔强?
织心又笑了。倔强,这是一个多微妙的词?在一个并不爱她的男人面前,她唯一的尊严就是倔强。
“我明白,你不会让我回北京城。”她淡淡地说。
雍竣没有回答。
“既然如此,那么就让我留在红豆绣庄吧!我不愿回到属于你的芝兰亭,或者如意轩。”她对他说:“直到你想通要如何处置我的那一天,就让我留在红豆绣庄。虽然绣庄仍然是一个笼子,但至少,在那个暂时离开你的笼子里,我可以假装自己是自在的。”
他沉著脸看她。
看了她很久。
半晌,他终于这么回答她:“如你的愿。既然你想留下,那么你就留下。”
第八章
紫衣人以为自己的行踪很隐密。
他回到盟主所在的茅屋,这茅屋在城郊边缘,平淡无奇,任何人都可进入,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好像有人在保护她。”紫衣人跟盟主回报。
“谁?”
一男子背对紫衣人问,他身形昂藏,语调沉肃有力。
“属下……属下不知。”
“不知?”男子语气波澜不惊。
“是,”紫衣人却显得有些惊慌了。“那人冒充柳织心,武功不弱,属下不敢轻犯。”
“冒充?”男子咧嘴。“是女人?”
“是。”
男子眼一眯,忽然纵身高起——
“呀!”藏身茅屋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绿衣人惨叫一声。
“女人!‘紫衣人叫:”就是她!“
男子出手残毒。
绿衣人胸口已受重击。
她踉跄数步,退靠在一株老榕树旁,口吐鲜血。
“女人,”男子喃喃低语,抚摩击中绿衣人胸口的手掌,似笑,非笑。“是女人。”
绿衣人看到男子面目,她睁大眼睛。
两人照面。
她看透他眼中的阴残,他看见她眸中的惊惧。
没有机会喘息了!绿衣人以残余的一点力气纵身飞起。她知道,此人的武功绝对在自己之上,甚至不弱于主子,手段却更残毒——
绿衣人再惨叫。
男子早已飞起,凌空再予一掌,直中绿衣人背心。
绿衣人跌落地面前,他又补一掌。
如猫捉小鸡,他逗弄,再逗弄。
绿衣人掉落地面。
她狂吐,已满身鲜血。但此刻如果不走,她一定没命。
男子回到地面,目视绿衣女子狼狈逃离,他冷酷的唇扬起一抹噬血的冷笑。
猎物太孱弱,他已没追逐的兴趣。
“盟主,让属下追上!”紫衣人阴险地道,他只敢追击弱兵。
“不必了!”男子阴柔道,咧嘴。“在我手中,她已逃过一次。”
紫衣人立刻站定,不敢追上,脸带疑惑。“但是,若让她逃出,您的身分——”
“无所谓。”
紫衣人瞪大眼,他不明白。
男子咧嘴。“她伤的重。轻者,武功全废;重者,死。”轻描淡写。
紫衣人脸上变色,不敢再啧声。
男子问紫衣人:“今夜,孔红玉亲自出手了?”
“是,今夜孔红玉已亲自出手,狙杀柳织心,却被这个绿衣的女人所救。”
男子冷笑。“那么,‘他’就快知道我是谁了。”
紫衣人恍然。如此,那女人纵使有命回去,也已无所谓。“孔红玉出手,为何‘他’就会知道盟主您的身分?”他还有不明白。
男子寒笑,英俊的脸孔笼罩最阴残的冷酷。“‘他’让孔红玉动手,就为了这个目的。”他阴柔地道。
紫衣人又不懂了。“‘他’以柳织心的性命为赌注,让孔红玉动手,能知您的身分?”
“你不明白?”
“是,属下愚昧——”
“孔红玉出手必失,她将去求谁?”男子低柔地道。
紫衣人脸色一变。他当然已知道是谁。
男子低柔地笑起来。“有趣。”却轻淡地道。
战鼓已鸣。
决战时刻……
不远。
绿衣人回到竹屋。
她身体里的血,仿佛已流尽。
“是……是他!”绿衣人挣扎爬行到主子脚边。
雍竣蹲下。
绿衣人附于雍竣耳边低道,她已满脸是血。
“想不到,甚至用不著孔红玉,他已出面。”得到答案,雍竣站起,寒声道。
一年多前于江南,在暗处砍伤他左臂之人,终于找到。
此刻,竹屋内仿佛渗入一股寒气。
“孔红玉……逃走……”拼著最后一口气,绿衣人口吐鲜血道:“柳、柳姑娘……危险……”
雍竣出手,点她穴道。
绿衣人失去意识。
她伤得太重,眼看武功已废。
屋内忽然窜出数人,将重伤的绿衣人带走,这些人都是芝兰亭下会众。
雍竣仍站在竹屋内。
黎明已过,白日升起。
但很快的,白日将尽,夜色,又将来临。
前夜孔红玉派出的杀手,既杀不了柳织心,她昨夜再出手,就是冒险。
虽冒险,她仍一试,终于还是落败。
于是,现在必须先去见一个人,否则必不能得手。
这个人在一寒洞冰窖内,接见了孔红玉。
“你要什么?”那人问孔红玉。
这是个男人,一个戴面具的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