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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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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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心退下,神情木然地离开了四喜斋。

她的心已经没有所谓痛,因为孤女的心痛没有价值。

可就在离开四喜斋的路上,她心底忽然有一股莫名的直觉……

就好像动物遇见危难,牛会掉泪、马会嘶鸣。

她认为自己侍候福晋的日子不长,待在王府的时间,也已经不会太久了。

人与人的缘分,总是分分离离,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聚了再散。

雍竣与玉贝勒谈了一桩生意。

这桩生意,跟织心有关。

他要玉贝勒把织心带走。

“我已将娶妻,你不适合留在王府。”

这日,雍竣来到织心的小屋,这么对她说。

他的表情很冷静,面色平淡。

他难得来,难得跟她说话——最近这些日子,他已几乎不再跟她说话,不再看她了。

但今天他还是来了,不但来了,还看著她,跟她说了话。

只是他对她说的话,是要她离开王府。

“你离开,对我俩有利,也可以代王爷照顾小格格。”他口中的小格格,指的是巴哥。

织心面色凝白,几乎窒息。“奴婢是奴才,永远记著自己奴才的身分。少福晋是天,奴婢是泥。奴婢明白,永远不会腧矩。”半晌,她淡淡说。

“这是两回事。”雍竣看著她,眸子冷敛。“你是奴才,我还是喜欢你,因为得不到的最美。再者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你是女人,我是男人,我怀里拥著妻子,眼睛看著你,这种日子,你我都不好过。”

她的心忽然绞痛。

这些话就像一把剪子,切开了她的心。

“少福晋刚进府,她要的是丈夫全心全意的爱,我娶她,就必须疼她,不能辜负她。”他再说。

织心不说话,她木然瞪著虚空。

这样的话,一个男子,正在讲给爱他的女人听。

女人听著,疼痛的伤口又被撕裂,但她还是要听,因为这是男人说的话,这话她本能得到,却是她不要的。

“倘若我娶的女人是你,也会对你最好,给你最多。”他盯著她,眯眼。“但我要娶的女人不是你。”他说。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

她知道他的意思,清楚他的打算。

她不能留著。

她不能留在这里,却选择做一名旁观者,就算他同意,他的新娘不会允许,也不必允许。

“奴婢明白了。”她终于说。

她的声音很淡,然一字一句,如敲在荷叶上的水滴,清脆见底。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也未再停留。

他离开了,就像来的时候那样突然、冷淡。

王爷大寿后不久,织心跟随嫁出门的格格,一起到了玉王府。

来到玉王府不久,树头上的嫩芽就萌发了,今年春日来得早,织心的日子却过得慢。

她的活不多,因为格格大多时候不需要她侍候。

“你有两只手、两条腿,我也有两只手、两条腿,你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巴哥是这么对她说的。

因为主子不需要时常侍候,所以日子过得慢,日子过得慢,总得想法子打发这度得太慢的日子。

于是织心整日有半天的时间在刺绣,因此,她的绣工在这段日子里又精进不少。

巴哥来看她,见到她的绣品,爱不释手。

“你才是蕙质兰心!不仅蕙质兰心,织心,你还是才女!”手里握著荷包,巴哥天真烂漫地笑著,夸奖她。

于是,织心把荷包送给了她。

又过半个多月后,玉贝勒召织心到堂前,他有话对她说。

“本来这事要让哥儿告诉你,但我怕她说的不清楚,并且,这件事由我来说,会比较容易。”玉贝勒道。

织心听著,她没有开口。

“往后数年,我要带著哥儿游历大江南北。”他顿了顿,然后往下说:“这游历没有时间、没有目的限制,随兴之所至,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明天不知道后天的事,所以,不方便带著你。”

织心还是听著。

“并且,未来我将带她回抚顺,也许不再回京,然而你自小长在京城,既然如此,我与哥儿决定,让你赎身,往后你不再是玉王府的丫鬟,你已自由。”

听到这里,织心怔住了。

半晌后,她才说:“贝勒爷与少福晋要出府远游,奴婢可以留在王府等待,贝勒爷决定带少福晋回抚顺,奴婢也可以一同前去——”

“难道你不愿赎身?”他问。

“奴婢没有钱赎身。”织心答。

过去她在王府领的月例银子,全都送给了爹爹,她自己没留下多少,只有几两碎银子。

“我不需你的钱。”玉贝勒道。

织心等著他往下说。

“我见过你给哥儿的绣品,秀雅不俗,巧手天工,精细令人叹为观止。”玉贝勒又道:“你能画能绣,这样的才华不该被埋没。你应当到江南去,拜会老师,请求点拨,不日绣艺必当会再有精进。”

“奴婢不明白贝勒爷的意思。”她怔然问。

“我在江南有所绣庄,红豆绣庄,我需要一个能信任的管事,你既然愿意离开京城随我与哥儿一起前往抚顺,倒不如往江南,为我掌管红豆绣庄。”

“这与奴才赎身,又有什么关系?”织心说:“何况,奴婢从未离开王府,没有经营管理的经验。”

“你为我掌理绣庄,我给你三年时间,三年之内,只要绣庄经营步上正轨,年有余利,你就能赎身。”他顿了顿,然后说得再清楚一点:“换言之,一旦你开始为绣庄牟利,就算为自己赎了身。”

织心屏息,她承认心动,但是也惶恐。

“不仅如此,”玉贝勒继续往下说:“一旦绣庄开始得利,每年我还会分你一半利钱,让你成为绣庄名副其实的半个主人。”

这条件如此动人。

然而偌大玉王府内,能干的奴才比比皆是,为何挑中她?

她眼底写满疑惑,玉贝勒当然看得出来。

“刚才我说过,已见过你的绣品。想要成为绣庄的管事,这人不仅要得我信任,还要能绣有天分,才能为绣庄营造新意,培育人才、承先启后。况且我已观察你数日,你行事机敏、细心,谨慎、聪慧,在在皆为不可多得的条件,所以我要用你。”

这一刻,织心的心在狂跳著……

这是个诱人的机会!

当初她曾经羡慕过孔红玉,而现在就在她面前也开了一条道路,一条让人惊喜又让人忐忑不安的道路。

往后她可以不再是困居的小鸟,只要她肯抬起脚、跨出去。

然而,对于从来不曾预期过人生会如此变化的织心,那不可预测的未来即便布满憧憬,却也突然得令人忐忑不安。

“你还没回答我,你可愿意?”他问。

“奴婢八岁为奴,充其量也只能做好一名奴婢,贝勒爷为何能相信,奴婢可以经营绣庄?”她必须厘清心中的疑问。

“我知道你不能。”他对她说:“但绣庄远在江南,我眼不能见、手不能管,因为如此,用人首要唯德,即便三年后你还不能让绣庄得利,我也相信你已尽全力。所以,我愿意让你一试。”

因为这番话,织心眸中有了隐约的光。

“我已解答你心底的疑问,现在,你愿意吗?”他再问一遍。

这回,织心终于点头。“奴婢愿意一试。”她笑了。

玉贝勒也笑了。“那么,从你愿意这刻起,你就是红豆绣庄的半个主人了。”他说:“从今而后你要管事,肩上有莫大责任,你明白吗?”

“我明白。”织心沉稳地回答。

尽管未来的责任沉重,但是她的嘴角在笑,眉毛在笑,眼睛也在笑。

“绣庄内有老仆,你一到绣庄他自会去见你,你不明白的事,可以问他。”玉贝勒道:“只要有心,就能承担。只要不怕吃苦,必定成功。”

“我有心,我不怕吃苦。”织心这么回答他。

玉贝勒点头,笑道:“这就够了。”

第二章

织心前脚离开堂前,一名娇俏美丽的女子,立即自堂后掀帘子出来,女子的容貌倒与织心有三分相似。

“织心真美,刚才我看见她发亮的双眼,美得好动人!”女子嘴里这么说,然而却摇头:“可我实在想不明白,‘那人’既然喜欢她,又为何放手?为何让织心离开他?”那娇俏的女子走到挚爱的丈夫身边,一脸狐疑。

“你刚才已听见,她答应了。”他咧嘴。“你输了。”

听到“输了”二字,那女子——即玉王府的少福晋巴哥,用力的唉声叹气。“我以为她不会答应的,因为织心一向固执。”

“固执的人也有梦想,只不过他们的梦想比较实际、比较切实,只要给的条件是好的,他们往往拒绝不了,何况,离开京城,是现在能救她的万灵丹。”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人’对了,是吗?”

定棋笑了。“是,他对了,你错了。”

“错了就错了,你干嘛一定要提醒我?”她眯眼、噘起小嘴。

“因为你错了,今晚就……”他附在她耳旁小声道。

巴哥咬著唇,听他附耳说的话,急得又羞又恼,脸颊都涨红了。“你这坏蛋!”她伸手要打她夫君。

定棋笑嘻嘻地握住他娘子的手。“输了可不许赖皮!”一把将她揽进臂弯。

“谁说我要赖皮了?”巴哥轻跺脚。

虽说,原本她是想赖皮的。

定棋抱著妻子,凑近嗅她颈间的馨香。

“你说,那人为什么要这么麻烦?绕了好大一个圈,不嫌罗嗦吗?”依偎在他怀里,巴哥还是有问题。

定棋眼色一沉,诡秘地答:“女人的心思难懂,有时,男人的心思更难料。”

巴哥噘起嘴,问他:“你也难料吗?定棋?我猜得透你吗?”

定棋低笑。“你不必猜我,因为你已掌握了我,我的心随你而转,我的心思,便是你的心思。”

巴哥噗哧一声笑出来。“男人的甜言蜜语,就像毒药。”

“那么女人的笑,便是解药。”他痴迷看她。

“每一个女人的笑,都是你的解药吗?”她有意无意问他。

“当然只有我最爱的妻子,她甜蜜温柔的笑,才是我的解药。”他答得聪明。

巴哥嗤笑一声。“那么,‘那人’也需要解药?”

“世上没有一个男人,不需要解药。”

她眼珠子一转。“但是渴求解药久了,解药就成了毒药。”她笑咪咪说。

定棋也笑,神秘地笑。“上了瘾,什么药,都能成毒药。”

“我瞧你也中毒了,定棋。”

“天底下,不中毒的,就不是男人。”

闻言,她噗哧一笑。

“定棋,你也是男人,你能料得准‘那人’的心思吗?”她问。

他唇边勾起一抹笑痕。“哥儿,你必定知道,周幽王为搏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戏诸候?”

“当然知道,书上写的,我看过了,可这跟‘那人’还有织心,又有什么关系?”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忽然吟道。

巴哥知道这首古诗的意思。“见景思人,那个伊人,不在身旁……你是说织心?”

“即便人在身边,心不在身旁,这男人便未算得上是已搏美人一笑。”

“所以说他用尽心机,就为搏美人一笑?”

定棋笑。“哥儿,你变聪明了!”

“我本来就聪明!”她可不依。

咳一声,定棋含笑不语。

此时巴哥已懂了,可她还是问:“但是,除了美人一笑,我看他要的不只如此?”

定棋低笑。“美人一笑,千金不换。他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

“心既不在他身上,无中生有,何其困难?”

他咧嘴。“据我所知,他从来不做赔本生意。”

“那么,他何以明知难行,却偏要行?”

“也许心已得到,人却不可得。”

“这更怪了,心已得到,人儿原本就在身旁,何以要推得更远?”

他笑。“有时越远的地方,看得越清。”

巴哥的脑子原本清明,这会儿又被他说糊涂了。

“红豆绣庄,真能让人得偿所愿吗?”她只好问。

定棋一笑,顺口吟起:“春山烟欲收,天澹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巴哥笑了,她再吟另一首生查子。“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园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

红豆绣庄。

那地方会是结束后的开始?

抑或还是绕了远路?

又或者,真是能看得更清明的地方?

“但是,红豆绣庄是个挑战、是个太严苛的挑战!何况我不信,会有人帮织心。如果败了,织心还是一无所有,花了三年的时间却一无所有,多么教人难过沮丧!”巴哥锁著眉摇头道:“我还是认为,‘那人’是魔鬼,有时,他实在太残酷。”

“但是现在的柳织心,需要挑战。”定棋却说:“再者,败了也不见得一无所有。”

巴哥抬头看他。

他凝望她的眼,对她低笑。“小鸟飞出了母巢,就算学不会唱歌,也知道该怎么觅食。一朝学会觅食,就会变得坚强。”

巴哥还是摇头。“不会唱歌的小鸟,一定不快乐。”

“有些人快乐,他不一定要唱歌。”

巴哥眯眼瞪他。

“怎么?还想打睹?”定棋当然清楚,他娘子小脑袋瓜里打著什么主意。

“当然!”

果不其然。

“那么,这回的赌注是什么?”

巴哥仰起下巴。“你来决定好了!”豪爽地说。

“我决定?”他眸子略闪,饱含笑意。“不怕输?”他揶揄。

巴哥瞪大眼,笃定地说:“输的人一定是你!”

“赌一个娃娃。”他忽然说。

她一愣。“什么?”

他咧开无害的英俊笑脸。

“娘子,我想跟你赌一个娃娃。”他诡笑,再说一遍。

无论这赌注赢或输,他一定不吃亏。

赶了无数日夜的马车,织心终于来到苏州镇湖,红豆绣庄的大门口。

苏州吴县,是天下苏绣的集散地,相传单仅苏州一地,就有万名绣娘。

红豆缕庄,是一所老式宅院,商号门面不大,但宅院很长很宽,绿瓦红墙,内院草木扶疏,后进屋内窗明几净。

一名儒服打扮的老人,已经站在宅院口等候她多时。

“是田先生吗?”

管事老仆田七愣了愣,他瞪著眼前貌似天仙的美人,一时间闪了神。

“田先生?”织心再问一遍。

田七咳了一声,化解尴尬。“织心姑娘?”同时他伸出一双粗砺的大手,扶织心下车。

他的手骨节突出,很稳、很大、很有力,年轻时想必做惯劳动。如果不是皮肤松弛,产生了折纹,这双有力的手,根本不像一双老人的手。

“织心小姐,从今日起您就是这里的主人,往后您就叫我田七。”一进屋内,田七就对织心道。

贝勒爷早已捎信来说了,一切但凭柳织心作主。从柳织心踏进绣庄那一日起,她便是这红豆绣庄的主子。

只是,田七万万想不到,新来的管事,竟然是这么一个美貌惊人的年轻姑娘。

这样的姑娘,当真能管事吗?

见到织心第一眼,田七当下已抱持怀疑。

“好,从今天开始,我就叫你田七。”织心不争辩,因为她确实是主人,这是玉贝勒的意思。

她既已答应做这件事,就要像个样。

然而,她才刚到红豆绣庄第一天就已经明白,这所绣庄几乎毫无营生,每天几乎做不成一笔生意。

这天,织心在店门口站了一日,门外过客来来往往,就是不往店里走,一整天过去,竟没有一个客人上门。

“为什么会这样?我原以为,这是一处已经营利许久的商号,既然营利,生意即便不兴隆也不至于萧条至此。”她心惊,问田七。

“贝勒爷将绣庄买下后,并未积极经营,只维持续庄原样。贝勒爷说,要找个人来管这绣庄,提振这绣庄的生意,可说这话已是去年,半年过去,至今才等来了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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