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荷的话说到一半,她没再往下继续。
“不管他想什么,不管他有多少打算,我只要握著自己的心,这便足够了。”
绿荷胸口,顿时像压了铅一样沉重。“织心,现在我知道了,可却不觉得你聪明,反而觉得你更傻了。”她为织心难过。
“我傻吗,绿荷姐?”织心却笑了。“做个丫鬟也许我傻,可做个女人,我不傻。”
绿荷皱起眉头,就像快哭了。“你怎么能这样呢?你不该做丫鬟的!”
“没有人该做丫鬟的。”织心淡淡笑著说。
绿荷愣住,眼眶含泪,半天说不出话。
“织心,我不想像你,我一定不想像你。”绿荷用力说,似在说服自己。
“绿荷姐,你不会像我,没有谁能像谁。因为每一个人来到这世间都有心伤处,都有情衷,都有试炼。”
绿荷怔怔看她,再也说不出话了。
世俗女子,也有如烦忧吗?在烦忧之间,还能把握自己,淡然处之吗?
因为是织心,所以如此的特别吧!
绿荷走后,织心静下心,要在今夜绣成香袋。
然而,执著的把香袋绣好后,当真会交给雍竣吗?
不会,她只会将香袋收起,藏到她的枕下。
因为这只是属于她的执著。
这执著不是他的,不需他背负,更不必他明白。
每逢初一、十五,巴福晋总会到京城安门外的贤良寺进香。
这日一早,织心便准备好进香用的鲜花素果,与福晋一同来到寺内礼佛,绿荷留在府内处理庶务。
礼佛毕,织心收拾妥贡品便随福晋出寺,可才走到寺门前,福晋便忽然停下来。
“织心,你瞧,这儿有个姑娘,她倒在地上好似病得很重!”
“福晋,您莫管事,说不准是个诈死讹钱的。”
这附近乞丐众多,地处闹市,三教九流人物皆有,不能不防。
“怎么会呢?我瞧这姑娘生得好水灵。你快来,瞧瞧你们俩,就似照镜子一样,都这般可人。”
“福晋,您先莫靠近,让织心瞧去。”她挡住福晋,保护福晋。
走上前,她见到一名女子委靡在寺门边,似已剩下两口气。
女子见她,忽然定定地别不开眼,眸中似有感愕,似有叹息……
直至女子昏迷之前,她就是这么恋眷地看著织心,直到失去意识前一刻,口中还喃喃念道:
“温柔婉约,水秀天成……定棋,我终于找到你喜欢的女子了。”
福晋到贤良寺礼佛,回来时受了惊吓,居然还带回一名小乞丐。
府里的下人们平时无事,就爱嚼舌根,这次传言如此,府里上上下下每个人都觉得好奇,想瞧瞧这乞丐是谁?究竟长成什么模样?福晋怎会将一个肮脏的小乞丐带回王府?
福晋虽然慈善,可也怕乞丐身上有病,于是要织心请大夫来看她。
织心去请大夫,自己也照料这名叫巴哥、不明来历的小女子,她不怕染病。
织心打从心底怜悯巴哥,当日在寺门外见到她脸庞年轻秀丽,可眼底却沧桑落寞,织心就像看到八岁的自己。
巴哥昏迷未醒之时,织心两个日夜不眠不休地看顾她,没有想过自己。
所以在这天早上她又病了,她病了,这回福晋没要她离府,只要搬到别的院落,不要织心影响自己以及王爷,也不要织心染了其他的丫头。至于那名小乞儿,福晋还是要织心照料。
织心病中还要搬离她的小屋,帮著搬家的夏儿不舍,可不能奈何,于是流了一夜的泪。
早上夏儿侍候主子净睑时,眼睛是肿的。
“你的眼睛怎么了?”雍竣冶眼问她。
“什、什么?”夏儿呆呆地回话。
“眼睛肿成一条缝,你还能侍候我?”
“奴婢……”夏儿摸摸自己的眼睑。“奴婢可以侍候贝勒爷。”夏儿却抽噎起来。
“你哭什么?”雍竣淡著眼问她。
“奴婢,奴婢只是为织心姐伤心。”
听见织心两个字,雍竣脸色一凝。
“织心姐好可怜,生了病,福晋还让她搬出小屋,一个人住到柴房旁的角屋去。奴婢看到织心姐这样,就觉得难过,往后奴婢要是生病,不知道会不会也得搬到角院去住?”
夏儿毕竟还小,心事不会掩藏。
原来她虽不舍得待自己就像亲姐姐一般的织心,可其实也感怀自己同是为人奴仆的命运。
雍竣阴沉地瞪著夏儿,半天不说话。
夏儿抽抽噎噎的,半天都住不了声。
“你说她生病,现在还侍候福晋?”
“不,”夏儿摇头。“织心姐现在侍候那个小乞儿姐姐。”
“小乞儿姐姐?”
“织心姐说福晋菩萨心肠,前几日从贤良寺礼佛回府,带回了一名昏倒在寺门边的小乞儿姐姐。”
“乞儿住在哪里?”
“在厨房角屋边的小耳房。”
雍竣没有再问下去。
夏儿哭够了,才继续侍候主子。
毕竟是孩子,哭过就算,一转眼夏儿也已忘了刚才让她那么伤心难过的事。
第十章
夜里,织心端了床边的水盆,起身到屋外厨房旁边的水井,重新打一盆凉水更换湿巾,敷贴在耳房内那姑娘的额头上。
打从福晋带回这姑娘后,她就开始发起高烧,大夫说可能是饿寒交迫所致。
今早大夫回诊又说,这姑娘今夜若能退烧,便可保没事,如不能退烧,高烧再蔓延下去,即便救活也要成傻子。
听见大夫如此交代,织心知道今夜至为关键,虽然她自己也生病,可为了救人,她得打起精神。
井边,织心靠在土屯旁打水,吃力地从井底一寸寸拉起吊桶。
“织心姐。”夏儿站在柴房边呼唤她。
织心刚拉起水桶,然后回头。
夏儿跑过去。“织心姐,要不要我帮你——”
“不要,你快走,别接近我,让你也染了寒病。”她反而后退。
她不愿夏儿生病,也不愿夏儿照顾的人生病。
“不会的,我不过帮个手,不会有事。”织心连帮手都不愿,让夏儿难过。
“我病了,你与生病的人太近,也会生病。”
“可是……”
“听我的话,快回去,别再来了。”吃力地提起水桶,织心欲转身往回走。
但是她的脚才刚要提起,身形却凝住了。
夏儿顺著织心的目光,回头轻唤了一声贝勒爷,福个身,然后就悄悄走开了。
织心看著他,她一动也不动,就这样站在井边。
“现在,你还想回到我身边?”雍竣问她。
他的话简短,听起来没有感情,而且问得莫名。
但是织心明白他在问什么。
她只是看著他,没有开口说话,没有任何表示。
“只要开口说一句话,现在,我就让你回来。”他再说,眼眸直视她。
织心还是没说话,她静静看著雍竣,仿佛他是很远又很近的人,她能看著他,就这样看著他而已。
“不开口说话?就这样,不开口为自己说一句话?”他还是没表情,声调只比刚才硬了一点。
寒风吹著,拂过柴房前的空地,冻人的十二月寒天,穷人没有过年的喜悦,只有对命运的感伤。做为一个奴才,小时候过年还是有喜悦的,只是这喜悦,长大后渐渐被劳禄以及对命运的理解而冲淡,年复一年,喜悦越来越淡,只有岁月催人沧桑。
“贝勒爷,天冷,请您快回屋里去吧。”织心终于开口说话,她的声调很轻,微弱的像是不存在。
然而这话很重,重得像是千斤泥,雍竣的脸孔被霜雪罩住,只剩下冰。
“连一点情都不肯接受,你在伤人,也在自伤。”他说,声调也冷硬如冰。
“如果我接受了这么一点,那么我就会渴望多一点、更多一点、再多一点……”她对著他笑了,纵然这个笑容是潇洒的,却也是凄清的。“直到我再也要不到最后的那一点,我永远不会满足。与其如此,不如现在连这么一点也不要。这样,您心底或者还能永远惦记著奴婢。只要您不忘惦记著奴婢一点,奴婢有这么一点,也就足够了。”
雍竣不再说话,看著她的眼色复杂,其中有一抹东西掠过他深思的眼,从他眸中窜进他的心窝。
“贝勒爷,天冷,请您快回屋里去吧。”她再说一遍,甚至对他微笑。
弯下腰,她吃力地提起水桶后,抬起脚蹒跚走向井边的小耳房。
“一个不曾驻足的女人,是不会在男人心上留下痕迹的。”他忽然在她身后说。
织心停下脚步,她的双腿瞬间僵硬了。
“如果不肯跨出一步,放出一点,不管这个男人曾经多爱这个女人,没有交集,错过之后,男人就不会再记得女人。”他眸色阴黯,沉声往下说:“这就是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的地方。”
织心背对著他,桶子里的水已经洒出了些许。
她的双臂是因为无力才颤抖?还是因为他说的这些话而颤抖?她弄不明白,这也不是她现在脑子所想的重点。
他没有走到她身边,只站在原地对她说话:“放下你的骄傲,放下你的倔强,你会得到别的女人没有的,我给你的,将比其他女人更多。”他的声音很低柔,低柔得就像情人的呢喃。
有那么一瞬间,织心以为她就要回头了。
但她终究没有回头。
眼睁睁看著她走进小屋,他没有再说话,更没有追上。
在他的目光中,她一步步移动,慢慢走进小屋,纵使举步如泥也要告诉自己,连头都不能回。
但是,她没有回头不是因为勇气……
而是因为害怕。
一个人会因为害怕而坚强。
尤其是女人,女人很少有勇气,但是女人因为害怕所激发的力量,有的时候往往比男人的勇气还要坚韧。
这就叫做以柔克刚。
这句话是男人说的,多数女人自己往往不懂,但是多数男人却很清楚。
也许因为已经病过一次,织心有了经验,她可以对抗风寒、可以保护自己,例如坐在热炕上全身裹著厚被发汗、例如发病时茹素清肠、又例如保持劳动但不过劳以维持体力……总之她已经有方法保护自己,她的用法也都大抵正确,因为她害怕倒下,倘若这病像上回那么严重,那么这次她必定会像冬儿那样被送出王府。
就在织心病快痊愈的时候,那昏迷的姑娘也醒了。
清晨,那姑娘退了烧,福晋得到消息,也知道织心病好转,便决定来看那个姑娘了。
毕竟人是福晋带回来的,福晋要好人做到底,如果是身世可怜的女子,福晋还会考虑收留这姑娘,也许在王府里请管家为她谋个差事。
福晋来过后,问了名字,说过几句又走了。
织心已拜托厨房丫头秋儿,为她烧来一盆热水,给这名叫巴哥的姑娘净身……
直至为巴哥宽衣时,织心发现她胸口上的雁型朱砂胎记。
织心八岁进府,从小到大在大阿哥身上已见惯,她不会错认!
这样的胎记,是巴王府子孙身上独有的胎记。
织心看怔了,她实在不敢相信,此刻在自己脑海中浮现出的可能。
巴哥这位小姑娘,原来是巴王爷小妾所生的女儿。
刚出生时,巴哥就被亲娘带出王府,这其中原有一段缘由,一段委屈,一段过程。
织心看著至亲相认,府中喜气洋洋,她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对亲人的思念……
可是她进王府前,娘已去世,进王府后不到五年,爹也过身。
她爹是独子,娘是养女,织心未出生前大爷、阿娘俱已仙逝,爹生她时已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只剩妻子。
所以,在这世上织心已无任何亲属。
有的时候,感伤起自己这样的身世,织心也会觉得孤独。
她的命从来没有好过,就连一个可以相依的亲人,老天爷也没为她留下。
王府这几日就像办喜事,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然而在这天大的喜事其中,唯一闷闷不乐的人,只有福晋了。
福晋没想到做个好人,却捡到丈夫与小妾所生、流浪在外的女儿。
可福晋也只是气闷了几天,就不再板著脸了。她毕竟是良善之人,虽然也有七情六欲、也有爱恶喜憎,可只要是人就不能苛求,能做到提起又放下的已经不容易,因为不提起也不必放下的,已经成了神仙,还有大多数既提起又放不下的,都下了地狱。
再说到眼中没有提起也没有放下的,已经成了佛祖身边的菩萨。这样的“人”不是没有,只是凤毛麟角,人间圣贤。
小格格的病一好,就搬到了西厢,于是织心又回到福晋身边侍候。
在福晋身边,织心跟著主子时常要往前厅、后院行走。
于是,织心见到雍竣的机会,忽然又多了起来。
但是每每见到他,她便低头避开他。
她一次次的躲避,直到她发现他的目光已不追随自己,渐渐的,他开始冷眼相待,视若无睹,见面就像不相识。
每当这个时候,织心的心头就像被车轮辗压过,她的心伤了一遍又一遍,每见一遍更伤一遍,然而不管伤过许多遍,好像下回她的心总还能再伤深一分,再撕裂得更大一些。
直到这天,夏儿来告诉她,雍竣要到四喜斋来跟福晋说话。
她不知道他为何叫夏儿先来告诉她,是要她回避吗?还是她要迎接?
她选择回避。
也许他已经猜到,所以叫夏儿来告诉自己。
织心回到她自己的小屋。自从她有了新主子后,她又搬回原本住的小屋。
她在小屋里坐著,一直坐在椅子上等待著,她一动不动地等著时间流逝,脑中什么都不想。
一个时辰过去,织心站起来离开她的小屋,走回四喜斋。
一个时辰应该够了,她了解雍竣,知道他不是话多的男人,他不会留在福晋屋里太久。
但她还是算错了。
她来四喜斋时,雍竣正跨出房,显然福晋有许多话跟他说。
在四喜斋前庭,他看到她,她也看到他。
织心停在原地,就像府内其他婢女一般低下头,准备在他经过时福身问安。
但是当雍竣经过她身边时,他却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仿佛身边只有花草木石。
雍竣越过,视若无睹。
织心虽然福身,但一句“贝勒爷好”却悬在喉头,她瞪著脚下的泥地,眼角余光看到他无动于衷地经过自己身边,那时,她连一句话也发不出声。
她只记得一直低头,她的身子蹲著,维持著奴婢卑微的姿态……
一直到雍竣离开四喜斋前庭,她慢慢直起身,黯淡的眼瞪著虚空之中,脑海也跟著一片空白。
不久就要过年,早上她出府为福晋采买上好香烛,预备年初一于厅前祭拜天地。
她时常与福晋至贤良寺进香,熟悉店家贩香好坏,初一祭天攸关一年运势,福晋向来慎重,所以才叫织心出府挑选采买。
午后,前厅有一人突然来府,听说此人是玉王府玉贝勒。
织心知道玉贝勒来府,是前厅一名小厮来四喜斋说的。
“福晋吉祥,贝勒爷要织心姑娘到前厅问话。”那小厮到四喜斋说。
“问什么话?”福晋瞧织心一眼,皱眉问小厮。
福晋不喜欢雍竣找织心,至少,她面上显露了这样的痕迹。
“玉王府玉贝勒来府,贝勒爷便要小的来唤织心姑娘,小的并不知道为什么。”小厮答。
福晋眯起眼,不说什么。
织心站在一旁,她没表情也没回话,一切但瞧福晋作主。
“听到了?”半晌后,福晋回头淡淡对织心说:“爷唤你,你去吧!”
“是。”福个身,织心无话,便随小厮去了。
看著织心走出屋门,福晋神情若有所思。
织心来到前厅,见到玉贝勒。
这是个英俊的男人,看似风流儒雅,可一双锐利的眼却透露出精明。
织心来了,雍竣眸色冷敛始终如一,并未看她一眼。
“你说的,是她?”雍竣问。
“不是她。”玉贝勒沉定地答,神色似有些悲痛。
“你思念你的妻子?”
“十分挂念。”
雍竣淡下眼。“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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