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店的匈餐多麽多麽好吃、说很多中国人都不知道云云。还说别老吃中餐了,换换口味。姬逸夫心想倒也是。饭店里保持着古老的式样,大长条桌子,大长条板凳;服务员都是那种又肥又胖的老女人,使用的都是粗大的盘子和啤酒杯。姬逸夫心想,要是换算成中式餐饮,真有些象广东的大排挡。
跟甲西和老六吃罢接风饭,一路地铁回家。布达佩斯到处灯火通明,如同白昼;街上汽车川流,行人罕见。使姬逸夫设身处地地感到与国内不同。尤其是从车站到家之前穿行在树影婆娑、曲折幽静的小街上,微风迎面徐徐拂来,空气中处处游移着抓摸不定的浓郁花香和偶尔响起的小鸟啾鸣,更令他深深地感到发自内心的惬意和舒畅——这一切不就是自己追求的吗?
回到家,按甲西给的电话号码,逸夫和普兰德定好约会时间——明天上午10点。
近午夜了,甲西请姬逸夫先行休息。甲西则趴在两床间的那张床头写字台上,伏案恭书起来。
夜深人静。
不久,外屋传来姜六的微鼾声和墙上挂表的滴答声。逸夫躺在床上,睁着双眼,想着这一个月来的忙碌,无法入梦。甲西轻轻的呼吸声,偶儿发出的清嗓声,钢笔落纸的沙沙声和翻动纸张的哗哗声,显得那样清晰。他扭头瞅着挑灯夜战的甲西,跟他聊起来。
“甲总,还不睡?写什么?”看见在台灯亮光里,甲西脑门钲亮,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在写什么,就问。
“给—国—内—写—传—真,”甲西一板一眼地说,听着无可奈何。
“干吗白天不写?”
“现在写好,等过12点发省钱。再说白天忙,又乱,静不下心来。还有时差问题——一过12点,国内就清早6点了,不耽误事。”
“能省多少?”
“我也弄不清。反正肯定省。有懂匈语的中国人说报上登的,都这么说,”说着甲西砸咂嘴,说:“唉,在这边,不懂外语真误事。就跟瞎子、聋子一样。屁点事,雇翻译不值得;不雇翻译办不成。就是你想雇,人家还不一定干呢!而且要价儿挺高。这回你来了就好了。”
“我又不会讲匈语。”
“咳,大多数地方都懂英语。讲英语没问题!”甲西说着把写好的传真递给姬逸夫,说:“喂,给参谋参谋。你们干商检的,经常跟外贸、海关、和老外打交道,有经验。”
姬逸夫接过来一看,是几张被裁成1/2的32开纸片,上面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爬满了蝇头小字。都是写给浙江一个滑雪手套厂家的。甲西说琢磨了半天,也不知今年冬天发什么货好,后来受一个在斯洛文尼亚经商的中国人的启发,决定发两个40英尺货柜的滑雪手套。姬逸夫夸了半天甲西的经商精神。自惭拂如。说一定好好跟他学习。只是对纸的裁法不解,就问:“干吗用这么小块的纸呀?”
甲西被姬逸夫夸得乐不可支,笑道:“这你就不明白了吧!用32开的纸竖着写太浪费。”姬逸夫深被甲西的节俭、仔细所折服。虽然,他们均属同代人,逸夫也够节俭的,但跟甲西一比,逸夫很受启发。甲西能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遇到一个与自己在生活、成长、时代和年龄诸方面相仿的搭档,很高兴。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先后堕入梦乡。
第二天上午9点多,甲西和姬逸夫赶去和普兰德拉约会。他们还约了孔老师,就手见面。甲西和姬逸夫先到坐落在莫斯科广场西边的布达佩斯酒店。一会,孔老师西装革履地来了。姬逸夫赶紧上前和孔老师握手。对这个自己出国的引荐人,姬逸夫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最初,他是被姬逸夫死乞百赖地缠上的。之后,在牛利罢黜他后,曾有投靠商检局的念头。但当他无论从现实和技术上,看出可能性不大后——其实那是他败走麦城后的一个过度期,正好碰上相国印这步棋。在给姬逸夫发邀请函这件事上,孔老师受制于他的上海同乡任双目的左右——当然不排除自己也想挣两个的动机,可没想到作过了头,大家弄了个不愉快。但不管怎么说,今天又在布达佩斯的相见,都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并且他们面前似乎都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景象。
姬逸夫问了问孔老师和银月公司的关系。孔老师耸耸肩膀,不屑、宽慰地说:
“有啥啦!咱能跟他一般见识?见面照样打招呼,把我的行李一拿,跟没事一样。叫他自己好好想想吧——纯粹小人!”
甲西却开玩笑地说:“人家牛利可跟我说啦,说您原来跟小孟早就动手动脚的。还说您见了女的就走不动。”
孔老师听后张嘴结舌,半晌才憋出句话来:“瞎,他妈的,听他的?!你信吗?他这是做贼心虚,恶人先告状——流氓!”
看到孔老师的样子,甲西和姬逸夫都不禁笑出声来。
他们边说边走。
普兰德拉家依山傍路,一片葱幽。家里房间宽敞,装饰漂亮古雅。杏黄色木地板块上,这里那里铺着各色图案的欧式花色地毯。墙上挂着油画和壁毯。他们准时10点30进家。但普兰德拉还没回来。应了甲西的话:“匈牙利人从不按时赴约”。她八十多岁的母亲接待他们。老人体魄健康、精神矍铄。讲一口挺好的英语,用十分考究的银质餐具,给他们端咖啡端饮料,忙个不闲。一只雪白的板凳狗跟着她跑来跑去。
30分后,普兰德拉驾到。普兰德拉40出头。在匈牙利人里算矮个,约一米六零。黄发稀疏,面色白晰。身穿套裙,目光犀利。谈不上美丽,但也看得下去。她一边跟她母亲用匈语讲什么,一边跟甲西他们用英语寒暄、请他们坐下。姬逸夫趁空跟甲西玩笑道:“就这个样还跟我交朋友呐?”甲西笑着说:“凑合点吧呵!”他们先聊了些闲旁的。原来普兰德拉的爸爸原来在匈牙利外交部供职,现在在联合国驻非洲的一个组织任职。在她小时,曾随在美国作外交官的父亲在纽约呆过7年。所以她的英语讲得如此之好。普兰德拉叫姬逸夫问甲西穆先生在哪儿?甲西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说:“哦,是问宁夏油棉公司的老穆。要不是老穆我还不认识她呐。”普兰德拉提醒老穆的身份8月到期,甲西说老穆下个月就来。然后姬逸夫问起注册公司之事。普兰德拉说在匈牙利他可以注册独资公司或股份公司。当时,中国人注册的都是股份公司,所以她建议姬逸夫注册股份公司,叫噶伏梯(KFT)。姬逸夫同意——必须为弓复利将来的身份问题做准备。虽然姬逸夫带着弓复利的绿皮公务护照,但普兰德拉说因注册公司必须得本人来才能取得一份重要的公证文件,否则高级法院不予受理。所以不能将弓复利注册入公司。怎么办?见姬逸夫着急,普兰德拉出主意,说可暂时先注册他的一个朋友,将来再更换。孔老师想让把自己注册进来。但姬逸夫不原跟孔老师绞合的太深,就叫普兰德拉把甲西注册进了姬逸夫新成立的公司:匈牙利WB国际贸易有限公司。真象甲西说的,普兰德拉也够黑的,跟姬逸夫共收了11万8千福林。其中,6万5千福林是付给她的律师费,1万福林的广告费,4万三千福林的高法注册费。并说好将来再付3万5千福林,帮助姬逸夫到移民局办理身份。并催姬逸夫尽快提供银行存款证明,个人租房证明,匈牙利护照公证,美金兑换福林证明……以便制作公司文件,上报高级经济法院。
从普兰德拉她妈家出来,他们就分手了。当着甲西的面,孔老师和姬逸夫不好说什么。当着孔老师的面,甲西跟姬逸夫也不好说什麽。当着姬逸夫的面,孔老师和甲西又不好说什么。毕竟时过境迁、不是原来考察时的情况了。况且,各家有各家的事。甲西和姬逸夫叫孔老师来串门。孔老师答应了,但说现在受托于相老板在这儿坐阵,好歹是公司头头,行动不那么自由。要不金川又该挑眼了。孔蜀走后,甲西说孔老师领金川来过一次,我看他横眉立目的,够厉害的。姬逸夫说就在国内见过一面,不太了解。
甲西领着姬逸夫串了几家街面上的租房介绍所。介绍所里的人都不会讲英文,甲西的匈文水平基本没有。好赖人家知道你是干嘛来的。甲西交给人家2千福林,人家给他5个租房电话号码。甲西跟里面的那个匈牙利小姑娘比画了半天,小姑娘才知道什么意思。照着甲西写着5个电话号码的小纸片,依次联系房主儿。但结果令人很不满意:有三个电话没人接,两个房主不租中国人。无奈甲西收回纸条说:“留着回去再打吧。别白花钱。”出来后,姬逸夫问甲西:“为什么不租给中国人?”
甲西说:“为什么?中国人太‘优秀’了呗。你看,有的不给房钱就溜;有的临走猛给国内打国际长途,给人家留下几十万福林的电话费。要知道这能坑死房东,那相当于几千美金呐!有的给人家厨房弄的污七八糟。”甲西摇摇头,说:“唉,很多都是农民。太没素质。还有,到处大声喧哗;衣官不整;拎着大包商品在公共汽车上不管不顾;随地吐痰;乱扔东西……还接长不短地凶杀。你再注意也不行——一个苍蝇坏一锅汤。”
姬逸夫跟甲西就那么一边聊一边串商店,琢磨商品。甲西说:“必须得动脑筋。这边中国人发的货太多,太一样,相互太保密,风险太大。我总琢磨:怎么才能发点冷门货?”
姬逸夫说:“别总是发货,能不能往回发点什么?还有,能不能改变一下经营方式?自己建立自己的销售点?”姬逸夫当时刚来,对什么都不甚了解,但有点理想主义。
“是呀,说着容易,做着难。我可琢磨了不少东西,想往两边弄。你看,我琢磨过往中国发建材,就是那种铺地的木板条;琢磨过往匈牙利发商店的撑衣架;想往这弄衣服,但难度太大,尺寸、颜色、包装……一点不谨慎就会马失前蹄,叫你爬不起来。”甲西低头一看表,已经下午2点了:“吆,都2点了。咱们吃点什么?对我请你上一家埃及人开的店儿去吃羊肉吧,好吃极了。这离那儿不远。”
在牛高地火车站旁的小街里,他们找到了那家餐馆。刚到门口,就闻到一股诱人的羊肉香味。进去一看,高朋满座,没位子。在一看挂的价格,都是一两千福林一份的。甲西说太挤了。咱吃别的去吧。姬逸夫已经饿得够戗,心想:准是嫌贵。又过一会,他们来到办公证的地方。等办完事出来,都快3点了。此时,姬逸夫饿极了。已然饿的有点头晕冒汗,早就没精神了。一饿情绪就不好。寻思:该吃饭了不吃!再看甲西,也是面如蜡色。甲西觉到了姬逸夫的变化。这时,正好路过路旁卖冰激凌的推车。甲西说:“哎,姬经理,咱们一个人来一个冰激凌吧,又解渴又凉快。正好叫你尝尝这儿的冰激凌——棒极了。”他们一个人要了一个鸡蛋角,每个蛋角里会了一小勺红色草莓和一勺酱棕色巧克力。一共花掉100福林。姬逸夫和甲西各举一个,也学着别人的样子,用舌头一圈一圈地舔起来。眼瞅着快4点了,冰激凌当了午餐。甲西说回去咱就做饭。
回家路上,下了公共汽车,正好距一家房屋租借代理推介的住户不远,甲西领着姬逸夫,饥肠辘辘,腿脚发软,按地址找了半天;最后终于找到了那家的门牌号码,但是,门上有把“铁将军”。两个人只好悻悻地赶回家。
到家后,两人吃了些面包果酱,稍适休息,缓过劲来,甲西就把街对过儿院里一个叫伊万的,年近50的匈牙利人请来,用蹩脚的匈语跟他比画起来。介绍说姬逸夫是被派到这儿来工作的中国官员,但是没住处,请他帮忙。并把那张中介所给的小纸条给他,叫他用电话联系。因为伊万不懂官员是什么意思,甲西就解释说政府派来的,政府就相当于总理李朋,就相当于李朋派来的,说姬逸夫相当于小李朋。这下伊万笑了。以后在伊万那儿,盖奇李朋(小李朋)成了姬逸夫的名字。甲西在中国人里也广为活动,替姬逸夫寻觅房子。通过别人介绍,他们去看过几处房子,但不是因为地理位置不合适,就是甲西认为房价太高,被拒绝了。在位置上,甲西希望能离他近点——办事方便,姬逸夫倒是无所谓,心想:离远点儿可能还好点儿——省得麻烦;在价格上,他俩一致,都希望别太贵,找个一间半的、每月别超过3万福林就行。
接下来几天,甲西领着姬逸夫转了两个大批发皮亚子(市场)。一个在约术福大街,紧靠布达佩斯南火车站,不知怎地,中国人都管它叫“竖虎市场”——可能是偕了术福的发音。那是一个阿拉伯人租赁了几股废弃的旧铁路地面建成的,取代了去年姬逸夫他们考察时的皮亚子。这个市场规模比原来的要大的多。里面从东到西有4条小街,长约一公里,东、西各有一个大门。用铁木建材搭成的小房子一个紧挨着一个。每个房子约有5…6平方米,编了序号,可作为小仓库。白天打开门把商品摆在门前批发、销售,晚上,把东西搬进去锁门回家。每个房子买价为7…8千美金,算买了使用权;每个月还得向市场交纳20…30万福林的租金。还有一种摊位式的,就是用木板搭成一排溜,按长短租用,价钱便宜。每月每位摊主只需交纳5…6万福林。所有的人,只要有公司文件和合法身份和护照,均可跟皮亚子管委会签约租用。除去以上两种,还有一种黑摊。就是东拿点儿货、西拿点儿货,用只纸箱什么的盛着,在犄角旮旯摆摆,不用交税。市场用了一拨保安,都是黑衫光头,肥硕高大的匈牙利小伙子。他们还养着好多狼狗,商品和人身安全绝对有保障。皮亚子成立半年多,生意火暴。成为周边国家的一个商品集散地。每早来自罗马尼亚、斯洛伐克、前南斯拉夫地区和乌克兰的长途大巴,拉来各国的小商贩。7点前,第一轮批发热潮就过去了。接下来是来自匈牙利全国各地的大中小批发商。皮亚子里人头攒动,比肩继踵,甭提多热闹了。甲西说去年没敢租摊位——怕将来市场不景气。真没想到会这么火!
甲西为稳妥起见,只在以零售为主的、中国人都叫广东市场的一个小皮亚子里给姜六租了个集装箱摆摊儿。广东市场在布达佩斯城北的15区,面积约是竖虎市场的十分之一。可也人山人海的,别有一番景致。甲西领着姬逸夫在姜六的集装箱里呆了一会。姜六的摊上摆了各种鞋,有多垴鞋、凉鞋,还有宁夏穆古仁去年自己发来的几种鞋。甲西指着奇异颜色的鞋说:“你看,这是什么玩意儿?本来老穆前年春天跟我合作,我提供信息他发货,帮他卖了一个货柜鞋,挣了有8千美金,挺高兴。可去年,他偏自己搞来一个柜子的鞋,发来就死了,说什么也卖不动。都压在我那库房里。老穆一下就蔫了。后来不愿在这儿耗就回去了。一走就快半年。前两天来电话,说要领人过来,问能不能住我这儿。我说来吧,都是朋友。不过我这现在暂时住着一个巨方的朋友,反正来了大家在一块挤呗。唉,这个市场,真没准!”
广东市场座南朝北,隔一条小街,与对过的一座称作广东楼的红色5层建筑物相望。楼下一层是装潢漂亮的广东餐馆。门口红灯高悬,一对石狮威武肃然,给人很中国的感觉。整个楼都被一个叫邝荣华的广东人卖下,里面兼有旅馆、理发、办公房、小卖……五花八门,一应俱全。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