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的惊讶是当然的,但戣;努力地跟她解释,这个怕红色的妖怪有多美丽、多温和、多么的信任人。
之后戣;天天都上山去探望那妖怪,替它换药,如果打得到猎物也分给妖怪一份。不过妖怪总是在睡觉,几乎不理会戣;的存在,也不吃戣;带来的食物,只有偶尔被戣;吵得烦了,才跟他说一两句话。慢慢戣;知道了妖怪叫做年,怕所有红色的东西,一觉要睡四季,只有在隆冬时会醒来一天在大雪中找东西吃,吃一餐再睡觉。他们的交谈模式大约是这样的:
“喂,年,你上次说你睡一觉起来一天找东西吃,那要是找不到呢?”
“继续睡下一觉……”
“再睡四季吗?喂!年,不要睡!”
“……”年又睡着了。
戣;在年的洞穴附近找到了新的野鹿群,几乎天天可以带着猎获物下山。可是他开始觉得,每天年有没有跟他说话,比他下山时有没有背着猎物还重要。那种心里空空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每天年爱困闹出的新笑话,或是一些年随口新讲的习性和琐事。年的山洞变成戣;的第二个家,他每天刚破晓就上山,无论是否猎到猎物,正午以后就窝在年的山洞里直到傍晚,对着熟睡或半清醒的年说一大堆有的没有的事。本性沉默的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有这么多话可以说。
渐渐戣;发现,年在他心中的份量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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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不到,年的伤好了,初冬的第一场雪也降下。戣;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冒险上山找年,他开始告诉年他的住处,希望年一觉醒来可以来见他。戣;的努力过程是如此:
第一天:
“年,你睡醒来我家玩吧?我准备吃的给你,你就不用出去找了。”
“好……”
“我想介绍给你我的妻子,还有……喂,别睡……”
年睡着了。
第二天:
“年,我跟你讲,喂,年……”
年死也不起床。
第三、第四天下大雪,上不了山。
第五天:
“年,我跟你讲,我家在山脚的那个村子里,你知道怎么走吗?”
“大概知道……”
“就是沿着旁边那条小路往山下走……”
“知道了……”可是这句是梦话。
第六天:
“年,我家是村西那栋新盖的独门独院小屋,知道吗?”
“知道……”
“那你讲一次给我听。”
“……”年又睡死了。
第七天:
“年,喂,我明天就不能再来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家在哪?”
年显然意识不清醒。
“好吧,我放弃,地图画在这里……”
所以最后戣;拿木炭把地图和自己家的外貌画在山洞的洞壁上。
终于,隆冬的十二月来临了,大雪封山。在连续几次上山半途因为路况不明折回后,戣;只好待在家里,刮制猎得的兽皮,偶尔到邻居家聊天喝茶,也偶尔巡视设在村庄四周的小陷阱。“日子过得好无聊”──戣;在心中由衷地感叹。以往他最喜欢的就是冬天,可以和一年农忙之后的村人在火炉边闲聊扯淡,享用一年工作的成果,冬天就是休息的季节。可是今年冬天他却觉得有比以往强烈的、那种心里空空的感觉,远比遇见年之前强烈好几倍。年……戣;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等年来。
戣;看得出来梅对年的期待远不如自己强烈,毕竟她还是会怕一个长角和尖牙利爪的妖怪。对于这点戣;也有一点担心,他害怕年的出现会吓到村人,不过想见年的思念远强烈过所有的忧虑。
想见年……戣;知道自己疯狂地想见年……
不知道年……想见他吗?
一场暴风雪后的清晨,天还未破晓,敲门声就在戣;家的木门上响起。怕是村中出了什么急事,戣;不情愿地从炕上爬起,裹着棉袄去应门。
“谁啊?大清早的……”
“我。”
“我我我,我是谁啊?”戣;一千个不情愿地拉开木门,想要看清楚门外到底是哪个家伙,一大早扰人清梦还不报上姓名。
“咦?你是……?”
门外披着熊皮袄的,是像雪原一般晶莹美丽,五官深邃的纤细青年。他有乌黑的发、淡红的唇,剔透的肌肤下隐现微微玫瑰色,夜空般深沉的瞳闪烁出妖魅的金光。这个青年完全无惧于天寒地冻的气温,在戣;的门口微笑着,任由吐出的蒸气在双颊上结成冰晶。
“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年啊!”他说。
戣;没有反应,只是盯着这个青年,他被眼前的容貌所震慑。他见过最娇美的女人、最俊朗的男人,但远不及眼前的万分之一。戣;无法拿这人来与自己妻子比较,因为他一点也不像女人。那就像山巅的雪豹一般,优雅、敏捷、自在而犀利,这张脸的确是他在山洞里误伤的怪物,可是,看起来却是不折不扣的人形……
“你还没睡醒吗?醒醒啊!我都醒了!”
年在戣;眼前晃着手,努力想要确定戣;是否还醒着。
戣;一把抓住年晃动的手,望入那星空般的眼眸,他知道,那正是数月前在山洞中一瞬间夺去他灵魂的金光……
“夫君?”
梅的声音打破门口凝结的时空,她见到丈夫应门之后久久没动静,疑心起身查看,却看到自己的丈夫握着年轻男子的手,两人僵立在门前。
那样的戣;,是梅从来没有见过的。她认识的戣;,一直是温和平淡的坚毅男人,她从来没有见过丈夫像这样激动到只能呆立在原处。而且是她多心吗?为何戣;听到她呼唤回头的一瞬间,露出尴尬的惊慌神色?
“啊!梅,向你介绍,这就是我常提起的年。”
梅很讶异年并不是戣;当初形容的青面獠牙,可惜年的人形并没有加深梅对它的好感。但是梅还是像对其他人一样,和年寒暄,找了套戣;的衣服给年穿,然后一起吃早饭。
“你知道吗?你很特别。”在餐桌上,年对戣;说。
“哪里特别?我不就这样?”戣;笑着挟菜到年碗里。
“你看我的眼神,和我遇到的其他人类都不一样。”
戣;顿了顿,不知道年这是褒还是贬。
“那,你不喜欢我这样吗?”
“不会啊!我很喜欢。”年有种特技,嘴里塞满食物还能笑得很美。“其他人类看到我全都吓得半死,只有你,竟然还会想要帮我治伤。”
“啊……那是因为……”戣;有点窘,毕竟,那是自己的错。
突然,旁边的土制暖炉中传来巨大爆裂声,年吓得整个弹起来,像受惊的雪兔一般夺门往屋外冲去。戣;追上去,跑了好久才追上终于冷静下来的年,他正瑟瑟地在站风中颤抖。
“那……那是什么声音啊?”年不怕冷,让他颤抖的是刚才的巨响。“人类的家里,随时都会发出爆裂声吗?我不回去了。”
“不是不是,那是竹子啦!是木柴不够,我劈来烧的竹子。”戣;虽然知道年不怕冷,但看他发抖还是忍不住将年拥入怀中。“只是竹子烧久了,裂开发出的爆炸声。不用怕,我叫梅把暖炉搬走就是了,嗯?”
体型和戣;相去无几的年在戣;怀中闷声笑了起来,笑得戣;手足无措。
“戣;,你真的很特别。竟然会关心我这怪物怕什么啊!”
“管他什么怪物,你现在看起来是人啊!”
“但之前可不是人形啊!”年推开戣;,甩甩头。“你真的是很特别。”
“一直说特别特别的,到底是哪里……”
“那不重要了。”年拖着戣;往回家的路走。“反正我喜欢你,这样就好了。”
一路上戣;给年拖着,反覆想着年刚才的话。喜欢,好不熟悉的两个字啊……
于是两人回到戣;的家中吃完剩下的早饭,吃完以后戣;就带着年到村中蹓;跶;。这种小村庄的人们都好客,尤其是年的外貌如此引人,每个人都想在年身旁多待一下、再多看年一眼。不再整天想睡的年出乎意料的博学又健谈,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于自然的脉动又了若指掌,听到戣;不禁暗自纳闷:这个永远在睡觉的家伙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就这样,戣;带着年在村人热情的招待中玩到了晚餐时间,渐暗的天色让年打起了呵欠。很明显,唯一一天的时光过去了,年应该要回去再开始那漫长的睡眠。戣;带年回家跟梅告别,年却远远就停下来,怎么也不肯接近他们家。
“这次又怎么了?”
“怪声音,好吵的怪声音。”年捂着耳朵说。
戣;回到家中一看,原来是妻子在剁馅包饺子,刀碰砧板的钝声叩叩作响。他只好无可奈何地告诉妻子:不要剁了,年怕吵。
“我睡觉的时候,你还是会来找我吧?”年向梅道歉带来的麻烦后,又再转向戣;。
“雪融了之后就去。”戣;咧出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微笑。
“啊……那我又不能好好睡觉了……”年打出个夸张的呵欠,连手都遮不住。
“你不希望我吵你吗?”
“不会啦!我喜欢戣;啊!”年笑着说。“如果你不来找我,我会在作梦的时候来找你。”
戣;看着年的笑容,不禁又愣了。而年早习惯了他看着自己发呆,所以挥手向梅告别。
“那么,梅,下次睡醒时再见啰;!”
“啊!我送你出去。”戣;从发呆里醒过来。
“好啊!”年再次露出那魅惑人的微笑。
看着一人一怪话别,梅知道这里有些许不对劲:戣;对年的感情和对村中好友、对妻子的感情都不同。她突然发现,一个冬天让戣;朝思暮想、魂不守舍的,就是眼前的雪白身影!
没关系,梅告诉自己,只要过了今天,这个怪物就会回到山里继续沉睡。只要过了今天,丈夫就会恢复正常,回到自己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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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并不如梅所设想的那样美好,年的离去只是恶梦的开端。戣;比往常更心不在焉了,总是直直望着窗外的雪景发呆,也比从前任何一个冬天都强烈祈求着春天的到来。
而立春以后情况只有越来越糟,戣;不样往年般趁着春天万物休养生息、不适合打猎的季节去别人田中帮忙春耕,却一个劲地往山上跑,借口是打猎。梅知道戣;从不在春天打猎,他上山,是去见年的!
梅忍无可忍了,再过三个月孩子就要出生,她不能忍受家中没有男人工作,更不能忍受将出生的孩子没有父亲。所以梅偷偷跟踪戣;上了山,打量着好的话,可以劝年找新的山洞,离开戣;身边;不成的话,找出年的山洞,改天趁戣;不在时,将年薰昏了再另做打算。
梅带了把短刀防身,悄悄跟着在丈夫的身后。饶是为了想见年过了头,原是敏感至极的戣;竟一路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这样半途遇到猛兽攻击怎么应付得来?越是这样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梅的心就越往下沉,加紧脚步跟好信步在春风中的猎人。
梅看到戣;点燃火把进了那个洞穴,一方面出自好奇,一方面要确定是否真的是这里,她在戣;进去一段时间后蹑足摸进洞中。说来也不可思议,竟然连这样她都没被发现?
摇曳的火光中,梅看到自己的丈夫坐在一只熟睡的、全身雪白的怪物身旁,极其温柔地抚摸怪物的银白色头发,然后弯下身吻那怪物。梅惊讶的看着眼前景象,戣;从来不曾在她面前展现过这张脸,就算在黑灯瞎火的夜里枕边也没有。那表情是如此深情、温暖,并充满了宠溺,看到让她全身流过电殛般的嫉妒和恨意。
于是梅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冲上前拉开两人的冲动,笔直向两人走去。她刻意踩响地上的水潭宣告自己存在,戣;惊吓了,手足无措地从年身边站起。
“你……和这怪物是这种关系吗?”梅走向年躺卧的高台。
“不……不是!我只是……”年轻猎人心虚的回应。
“只是什么?”梅用足以将怒火冻结的喉音逼问,拔刀丢下刀鞘逼向两人。
“梅,你冷静一点,听我解释。”
梅不发一语,挥刀向睡梦中的年砍去,被戣;即时挡了下来。
“梅!你冷静下来!”
“我为什么要冷静?”梅的发髻在挣扎中散了,她披散着乱发恨恨地说道。“这怪物抢走了我的丈夫,抢走了我孩子的父亲,我还该冷静吗?”
“不是!你听我说,这不是年的错!”
“我不要听!”
戣;和梅在山洞中扭打,努力想夺过妻子手中的刀。可是没想到女人拗起来力气大得吓人。争执中刀刃划过戣;的肩头,他分了心,绊到一块断落的石块,脚下一滑,不偏不倚就让一根特别尖利的石笋穿腹而过。
戣;俯卧在那根石笋上,努力想要起身,将这庞大的异物从自己腹中拔出。梅只能呆呆站在那里,看着戣;徒劳无功在痛苦中挣扎。戣;的双手挥舞着,一下子就伸手抓住她的衣摆,抬头用呆滞的眼光向她求救。梅害怕到了极点,拚命想把衣摆从戣;的手里扯出,但垂死的戣;用毕生所有的力气紧握住那块布片,好像是抓住这块衣摆,就能抓住最后一线生机一般。
扭动着嘴唇,戣;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只吐出一个大血泡。梅不顾一切地用刀割断那块衣摆,她现在只想逃,逃离这个恐怖的洞穴。
梅冲下山,强忍著作呕的感觉,脑中一团混乱。怎么办?说戣;失踪吗?要怎么跟村人解释戣;的失踪?要是年醒来怀疑戣;的死因,要怎么解释戣;死在洞里、手中握着她的衣摆?如果要杀掉年灭口,她做得到吗?而且她害死了戣;!天啊!梅想到就不知所措,她害死了自己的丈夫啊!
看着村落接近,渐渐恨意回到梅的胸口,一切都是那只妖兽的错啊!要是它不接近她的丈夫,一切不都没事了吗?黑色浓云缠绕梅的心,她没有勇气再回到自己害死戣;的山洞里杀年,也不能再让年回到村中揭露所有的疑点……一个万全的毒计,在这弱女子的心中逐渐成型||反正只要让年现出原形,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妖怪的。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喊出那恶毒的控诉:
“不好了!戣;给山上妖怪吃了啊!”
梅拔高的嗓音在村中迅速传开,引来所有三姑六婆和她们的丈夫。怎么可能呢?人们议论纷纷,戣;是村里最好的猎人啊!
“是妖怪!是那个冬天来作客的白衣人啊!他是妖怪变成的!戣;被那食人妖怪骗了啊!”
梅呕着害喜和恐惧的酸水,悲苦地解释自己如何担心丈夫而找上山,最后发现妖怪正血淋淋啃噬着戣;的尸首。
“好险啊!妖怪追了上来,差一点就逃不掉了……”梅说。
邻人温暖的扶持下,可怜的妻子展示身上被破裂的衣摆,告诉大家还好她戴着红头巾,不然铁定逃不了。怪物的所在?她荒不择路逃跑时早迷失了方向,能下得山已是幸运,不然她也想带人上山围剿。不过,那妖怪在隆冬中会醒来,会再来村里找东西吃。这次,要不做点预防措施,大概全村都逃不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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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长长的沉睡,年在山洞里醒来,始料未及,第一眼见到的竟然是戣;腐坏的尸身。嗅着因腐败而变化的戣;的气味,妖兽发出哀伤的嚎叫回荡在石洞中。戣;怎么会死了呢?他还以为没人吵他,是戣;终于要让他好好睡觉了呢!年有生以来第一次深恶痛觉自己长时间的睡眠习惯,他不懂怎么会这样。难道戣;在这里出了什么意外吗?村里的人知道吗?梅知道吗?
年化为人形,跳起来往村子的方向狂奔。他要回去村子里告诉村人、告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