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一句话,竟然可以产生如此不同的效果。“我会帮你”这句话用禹温和的语调说出来没再打动共工的心,不知怎地反倒让他觉得想大笑。他清楚了,那样愚蠢相信爱与互信的大神早已灰飞烟灭,眼前的只是一个虚假的再制品而已。他曾经误以为禹是失去记忆但变得更加优秀的鲧,但他再也骗不了自己,这人不是复生的死者。
“帮我?”
共工知道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到底差在哪呢?差在当初鲧是孤身一人不自量力的扑火,而现在的禹背后有整个天界和人界撑腰?
“怎么帮?叫你的手下?”
“不……”
“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真的吗?”共工笑出来,“活在世界上,谁不是一个人活着?这刻承诺不会离开,下一秒怎知不会变卦?别笑死人了,小鬼。你身边的人,你真的都相信不会背叛吗?”
“他们会,我不会。”禹固执地说。
“那你怎么能保证自己不会出意外?你怎么知道明天会如何?”共工口气冰凉刺骨。
“如果为了你,我会小心注意自己。”禹一把把共工拉进怀中,“不叫别人,我说的是我。只要你愿意,我会永远陪着你。为了你。”
“我不会再上当,够了。你不是鲧!”共工努力想推开禹,却挣不开那双长满粗茧的有力的手。
“我不是鲧,我也不会让你受伤。”禹腾出手来抬起共工的脸,“告诉我,‘共工’。你讨厌我吗?”
看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眼泪又如断线珍珠般落了地。
那是鲧的脸啊!共工觉得自己快发疯了,眼前的人到底是谁?没有鲧的记忆,却会吐出那令人思念的只字词组。说是鲧的儿子,长相却跟鲧百分之百相同。可是要说是鲧,那敢爱敢恨的个性又是如此不熟悉。
还有,逼着自己的那股执著。到底是来自哪里?
“走开!”
一股漩涡水流由共工身上发出,猛地把禹推开,并把共工卷往一旁的河上。水神抹着泪,站在迅速升高的河水水面,冷冷地瞪着那个据说是鲧的儿子的男人。
“我不知道你是谁,”共工说,“但你就跟所有的神一样傲慢、自以为是,我看了就想吐!”
“什么?”
禹全然不解什么造成如此结论,他晓得自己对共工有异常的执著、急着想要接近他,却不知如此强硬的态度让共工想起被杀的祝融。主因是权力,就算禹本身无意,权力本身从没给过共工丁点正面印象。而且由于幼年不堪的经验,共工早已恨极这种强迫推销的肢体接触,怎么可能因此被说服?
“你想治水吗?很好。”共工扬起冰寒笑容,“从此,你有很多水可以治了。大神。”
“等等!共工?”
一纵身,水神化为红鬃青龙没入水面。禹也化身黄龙入水追赶,却怎么也无法在水中赶上神通广大的总司水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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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大洪水又起了,代表着共工失落和愤怒的眼泪。水神在大地上无助的四处游荡,一波波的水患随着他的脚步泛滥。禹想是自己做错了些什么,却追不上共工、不知从何补救起,只好消极的亦步亦趋跟着水神脚步,着手解决他崩溃情绪造成的祸害。
靠着息壤的帮助,禹堆起一座座高山阻挡泛滥的四方水流;有了天上诸神的帮忙,他轻易击败地上作怪的共工残党。同时,他开始有系统的整理大地。
跟来自天上的鲧不同,又有了之前碰壁的经验,禹了解水性,知道治水不能光靠堵塞。他了解原本温和的水受到压迫不会凭空消失,只会到别处引起更严重的暴乱,因此派应龙在地面划出河道纾解水压,导引河流沿着地势东流入海。
共工一开始往北奔逃,所以当时为水患最严重的是黄河流域。有段时间水神留在伊水洛水附近,禹追着水患来到这里,却在洛水边上遇到和自己一样的面貌。
洛水波涛中,浮出一个水神,人首、长身,下半部却是鱼尾。那神无论音容相貌都和禹一模一样,手中捧着大块青石,身旁带着只神龟。禹看着那神,心中了然,世上长这样貌的除了他也只有另一个神了。
“父亲?”禹颤了中肯正直的口音。
“我是河精,听说你要治水,特来相助。”那神面无表情地捧上青石,“这是黄河水图,依水势而行,可导河入海。”
“你……你真的是我父亲吗?”禹皱眉接过青石,“如果你还活在世上,为什么不现身?共工……”
“另献此图。参透此图,可治水、可救天下。”河精依旧没有丝毫的感情波动,推上大龟。“禹,治水……”
禹不解地低头看大龟,龟背上有纹如字。而还不待他参透个中奥妙,一旁惊呼就打断了他的思绪。
“鲧?”
水涛翻涌立起如山,巅峰上赫然立着水神共工。他脸上又是那日惊喜的表情,可是上一次当学一次乖,这次他没再欣喜若狂的直扑而上,只是乘着水波慢慢接近。
“这次,真的是你吗?”共工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伸手试探那半鱼的形体,“你……变成玄鱼回来了吗?”
“水神,你有心病。”半鱼河精没表情的眼看着水神,再转头看回禹,“禹,治水,治好水……”
“鲧?”共工不解地看着爱人冷冰冰的脸,“你到底怎么了?”
河精没有回答水神的话,只是凄然一笑,突然化回大鱼形体沉入水中。洛水上仅留下一股黄烟绕着禹的头颈,持续着同样一句话:“禹,治水,治好水……”
共工追着那尾大鱼下水,却只逮到一条惊慌的普通大鱼。最后他木然浮回水面,戒备、近乎憎恨地看着捧着龟的禹。
“他对你说什么?”共工冷冷地问。
禹一五一十的转达“河精”的话,只换来水神一声冷哼。
“治水?不用那么麻烦,什么依水势而行?”共工傲然站立水面,“杀了我,是最快的方法。杀了我,天下就不会再起大水,这事你应该知道吧?”
“是的,我知道。”禹苦笑。
“那,动手吧!”共工背后翻起黑冷的大浪,“杀了我,你就可以救天下。”
“可是我不想。”禹摇摇头,“我要治水,不想杀你。”
“懦夫。”水神冷笑。
“参透了这张图,一定可以找出宣泄水流的方法。这样,你就可以尽情地哭,不会再造成水患了。”禹温和地说,“上次是我太急了,是我的错。你不需要勉强自己……”
“不用你管!少自以为是了!”共工怒吼完,一下返身钻入水中,“你们这些神,管尽天下事,别人心里想什么也要管吗?”
“我从来没把自己当作神啊……”禹苦笑,对着那已然空荡荡的水面。
禹把龟背上的图案抄下,于是洛书问世,传出人间没有的神秘知识。依着水图的指示劈龙门斩伊阙,治好黄河、淮河和汉水,分了九州岛。他让益分发稻种给人民种植,又要后稷分发粮食赈灾。地上人民渐渐生活好了,有了笑容,可是禹依旧马不停蹄的忙碌着。
数百年陆续泛滥的大洪水殃及四方,禹前后治水治了三十年。他日夜四处奔波治水,没有一日停歇。可是再累他也不在乎,因为他一直追着共工、一直在想着要如何让他离去时那种冰冷的怒意消失。他心中只有共工和天下的苦难,什么其余的也没有。工作归工作,禹没有一刻停止过寻找共工的身影。同样的,名义上作对的共工也没有一刻停止过注视着禹。
过去共工的旧属中有一个叫做相繇的怪物,他蛇身九头、贪得无餍,以九土为食。凡是他碰过的、吐气呼到的地方就会化为一滩毒水,寸草不生、禽兽不长。当年大战时相繇的毒性让他成为水神的得力助手,可是在共工放手不管之后,他就转为祸患。
禹听说过这个怪物的为祸,于是带着属下前往除害。他在昆仑山北边追上相繇,展开一场大战。可是相繇不只身形巨大、毒性逼人,九个头还异常灵活,没多久禹带来的部下就死伤殆尽,只留下他一人孤身奋战。
荒野中,禹握着剑跪在地上,毒气让他头昏脑胀,毒涎伤了他的臂膀筋骨。相繇嘶叫着逼近,而禹全无抵抗能力。
就在这危急的场合,突然一股强烈的水流逼开了怪物,红鬃青龙从空中落下,硬生生亘在禹和怪物之中,
“共工?”禹失声。
“不要告诉我,鲧的儿子这么没用。”
青龙冷冷的落下这句话,随即运起大水,纵身上前和相繇缠斗起来。毕竟是过去的从属关系,共工太清楚相繇的弱点和身势。大水洗去毒液、水雾卷走恶气,青龙矫健的身影远快于九个头的窜动,相繇只能忙于应付共工一个,当然无暇他顾。
“还在看什么?出手啊!”
共工怒声唤醒了看呆的禹,让他醒悟现在身在战场。水神水刀斩下相繇九个头的同时,禹的神剑也穿过了怪物的心脏。毒血喷了出来,有九股被水刀洗去,但穿心血流来得汹涌,就这样溅了禹一身。
“白痴!”
随着共工怒骂。当头大水对着禹摔来,一下淹得他喘不过气。等水退去,湿淋淋的禹才发现身上毒血已被洗去,而共工化为人型冷冷立着,居高临下看着跪坐地上的他。
“你为什么要救我?”禹开口便问。
“有空问这种蠢问题,先管管那个吧!”共工眯起眼睛。
水神手一扬,指往背后相繇的庞大尸体。相繇血液又腥又臭。流过的地方草木死尽,并且化为恶臭的沟水。禹急忙用息壤掩盖怪物的血和肉,可是盖了三次,地往下陷了三次。禹一筹莫展的望向共工,又换来另一声嫌他没用的辱骂。
不过骂归骂,共工还是唤来大水稀释毒血。于是那地方成了一个池子,禹招来诸神在旁边搭起一座高台,镇住这相繇的恶气。看到这里,共工满意的准备转身离去,却被禹一把拉住。
“干什么?”水神语气恢复冰寒。
“你受伤了。”禹拉起共工的左袖,露出一块被腐蚀的筋肉,“是刚才被血喷到的吧?你为什么不管?”
“我还以为你要问我为什么救你?”共工哼笑。
“比起你的伤,那不重要。”禹温和的说,伸手自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你先治好自己的伤……”
“我怎么样不用你管。”共工抽手转身跳上凌空水波,面无表情的说,“你是鲧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为了鲧,我不会让你被别人杀死。相繇是我养大的,当然要由我来杀。”
“所以,你专程来帮我?”禹皱起眉头。
“别开玩笑了,我可是作乱的水神共工啊!我只是借你的力,方便而已。”水神又化为红鬃青龙,随着水波消失在荒野中,“别忘了,我可是跟你对立的,治水英雄。”
就像为了证实自己说的话一样,共工还是四处引起大水。那一度相助的手依旧不断跟禹捣乱,地上的水淹过一处又一处,于是禹的足迹也走过了一州又一州。
杀相繇之后,过去大战时共工的旧属大多收敛了不少,还有许多归顺了舜禹这侧的势力。所以当禹来到梧桐山、遇到强烈的抵抗时,他也不能说不意外。
在桐柏山一带,当年共工最得力的、统称五伯的五个手下占据着河川,并且跟当年祝融一派的天界叛军勾结一气。
禹到时,桐柏山刮着骇人的狂风、鸣着巨大的爆雷,岩石和树木都在各种异相下共鸣着,发出惊心动魄的轰响。水路被阻隔了,在山脚下纠缠成夺人性命的漩涡;气流和地形都是紊乱的,造成鸟兽不生的荒地。
治水期间规模最大的战役在这边展开,禹召集百种神灵、龙和各种神兽,并找回原管辖桐柏山的山神,起兵讨伐水神余党。压倒性的兵力下,天军连战连捷,并俘虏了鸿章氏、章商氏、兜卢氏、犁娄氏等四个水族首领。但最后一役,就当大军包围住残余的最后一名敌将时,却遭遇意想不到的阻碍。
五伯之中最后一个叫无支祁,是半猿形的水神。他缩鼻高额,一身青色的毛皮,却有雪白的头发。即使失去了所有党羽,力大无穷又敏捷的无支祁还是让禹军吃尽苦头。他不但聪明通水性,又熟悉地形,光要追逐他的去向就得花上很大的功夫。
在原隰间追逐许久后,大军终于把无支祁水泄不通的包围住。禹站在千军之中,皱眉看着圆圈中走投无路的敌将。千弓万弦都绷得死紧,一声令下就要万箭齐发,戮无支祁于荒野之中。
而在这时,禹却听到无比熟悉的声音从包围圈中传来。
那如江水般温温凉凉、有些冷酷却又带着哀愁的声音说:“你要杀我吗?鲧?”
怎么也忘不了的嗓音让禹一挥手制住大军,也顾不得统领的威仪失声大喊:“共工?”
“对啊……我该知道的,你不是鲧,所以你要杀我……”
禹讶异地排开左右走向前,往包围圈中探视。在他行走间,共工的声音还是冰冷的指责着。
“因为我们是对立的,治水英雄,杀了我吧!”包围圈中的身影说,“杀了我,天下就不再有水患……”
“住口!”
禹大喝一声拔剑出鞘,狠狠架在那个青色的人形颈间。
他看清了,那不是共工,只是只金目雪牙的巨猿,正瞪大眼哆嗦着。共工的声音的确由他口中发出,可他不是那条红鬃青龙。
“你是谁?”禹克制着熊熊怒火,沉声质问。
“我是你心中最想见到的身影、你耳中最想听到的声音。”无支祈咧着两排雪白的牙齿笑着,声音还是水般冰凉,“杀了我,鲧的儿子。你永远不会知道康回的心思……”
“你知道什么?”禹的剑刃往无支祈的长颈移动半寸,“你知道什么?给我说!”
“我知道很多啊……水神的秘密。”无支祈还在笑,恍神间禹竟然觉得那张脸变成了共工。“你所不知道的、康回做过的事……”
“够了吧?无支祈。”
一旁又传来那水波般的嗓音,让禹反射转头。这次在凭空漩涡中落下的不再是仿冒品,共工带着天地间最丰沛的水气出现在无支祈和禹之间,用一股水波推开了禹。
“共工?”禹不解地站稳脚步。
“很抱歉,治水英雄,我不会让你杀他。”水神冷冷地运起大水,让无支祈爬上他的肩头。“让路,不要逼我动手。”
“等等,共工!”禹大叫。“你不是帮过我吗?为什么……”
“如果你在说相繇那件事,显然你会错意了。”共工冷笑,“我说过我是和你对立的,我爱杀谁就杀谁,爱救谁就救谁,与你无关。”
“不,我不懂。”禹吸口气,恢复平时沉稳的说话步调,“你过去的属下大都是为利而聚的恶党,你也不在乎我对他们如何,为何独独无支祁特别?”
“我说了,与你无关。”共工回答,“叫你的军队让开,不然别怪我滥杀无辜。”
禹皱起两道浓眉,挥手下令军队让路给水神。大军窃窃私语中,共工微一颔首算是道谢,运起波涛准备离开。
“等等。”一个箭步向前,就像某个熟悉的场景重演一样,禹在流水中扣住了共工的右手,把他硬拉回来,“告诉我,这跟无支祈知道的秘密有关吗?”
共工扶住肩头的无支祁,同时也制止他往禹扑去。水神脸上浮起一抹表情,竟然不是谁都很熟悉的那种冰霜笑法,而是极微妙的苦涩。那表情让禹不自觉松开了手,放任共工离去。
“不管如何,都与你无关。”
这句,是共工最后留在原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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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工这次公然反叛的行为引起广大舆论,于公于私禹都不可能放任不管,于是他派出探子寻找共工和无支祁,最后得到他们藏身在包山附近一个山洞中的消息。
为了避免刺激共工让不明的状况升温,禹决定独自前往探查。他在夜色中接近不深的洞窟,留神倾听其内动静。
寂静的山洞中,轻轻响着两个声音的对话。透过岩壁回响,那音波竟有种暧昧的颜色。
“康回,别哭了。我在这里不是吗?”
共工的抽泣声中,一个温厚的嗓音柔柔说着。禹凝神倾听,这个声音似乎有点熟悉、他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