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是谁吗?禹?”
“嘛嘛……”小小的禹张着嘴,发出不知道有没有意义的响应。
难以忍受的酸楚挥之不去,共工一抹双眼,唤来一个部队中的人类,把婴儿托给他管教。无论那是谁的孩子、无论共工多不愿,他只能交由旁人之手照顾孩子,因为他知道自已没空。他现在只有一个目标、那个过去三年来他一直锲而不舍追逐的目标。
“你们都回家去吧!”他说。
于是共工风也似地离去,抛下禹和同袍三年的大军,再次只身投入追逐那个火焰身影的旅途。就算重黎失去火神职务和大军,可是对于人间的认识让他极易窜逃。又三年,共工在荒野中又整整追逐了三年,才在南方山中追上那他恨透了的身影。
追随火神到最后的少数部下早已四散殆尽,其余的死在共工手中;历时数年惊天动地的大军对阵。现在只留下最初对立的同源水火。事情不再牵扯任何权力纠葛,也不再有任何人神阻止,只剩一个神跟另一个神之间的怨仇而已。
父子最后一次的斗争不再是穷耗的拉锯战。多年累积的怨恨和磨炼让共工成长无数,鲧死时一举逼退千百天兵的洪流极轻易困住重黎,再强的暴炎也燃不尽。这次不需再折不周山,因为输家没有自毁的勇气,所以高山变成了阻碍而不是解脱。
“康、康回,你听我说……”
重黎走投无路的求饶,早已没了当年火神祝融不可一世的态度。面对散发刺骨杀意的共工,曾是一神之下万物之上的大神首度体会到绝望。
“听我说,你不会真的要杀我吧?”重黎靠着山壁颤抖,“再怎么样,我也是你的父亲吧?你不会真的做出这种……
这种……弑亲的事吧?”
“父亲?呸!”共工一口唾沫化为冰球击在重黎脸上,“你最好闭上那张狗嘴,我会让你死痛快点。”
“康回,我是你的父亲啊!”
水神无声冷笑,面前说话的早已不再是神,只是一个畏缩的男人而已。
“想想你的母亲,你杀了我,她会怎么想?她体谅我的苦衷,你怎么……”
共工没有说话,一条凭空形成的冰柱代替了他的回答,直直贯穿重黎的嘴。冰柱从嘴巴进后脑出,直直把冒着火焰的那具躯体钉在山壁上。重黎毕竟是天帝直裔,虽融不掉这如金钢石般坚硬的冰柱,这点伤也夺不去他的命,只是让他动弹不得罢了。
“亏你有胆提起母亲。”共工冰冷地说,“你折磨我们母子前后数百年,从没考虑过我们的心情。既然你永远不体谅别人,为什么我们必须体谅你?”
重黎扭动着身子挣扎,口中呜咽着什么。共工没兴趣听,他才不会蠢到想听那些垃圾话来让自己更生气。
“太多人为你而死,更多人因你受尽折磨。”共工的口气已带上一丝悲悯,他惯用的水刀出现在手中,“你没有资格再活在世间。”
重黎哀叫着,冰柱已融去一点,多出空隙依稀可听出他在叫着“康回”。那名字,共工听在耳里只是冷冷一笑。
“除你之外,会叫这名字的都已经死了。”惨笑浮上水神苍白的脸,“谢天谢地,你也马上会加入其中。”
水刀举起,重黎瞪大眼睛绝望的看着儿子,意图求取最后一线生机。
可是共工的刀没有马上落下,他犹豫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或许是想多品尝一下夙愿得偿前的一瞬?或许他心中还是有一丝不愿杀亲的感情?他不懂自己在犹豫什么,只是刀举起,却迟迟无法落下。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不快点动手,明明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时刻,为什么停顿住?
半空一声雷响,震得四岳撼动。共工没有动,他还是举着刀,眼睁睁看着一道晴天霹雳落下,正打在重黎的头上。
被钉住的躯体焚烧起来,共工手上的水刀松了。水神看出那绝非发自重黎身上的祝融之炎,而是神怒的天火。从没见过的白焰转眼间就融了共工冰柱,让重黎得以在地上翻滚哀嚎,也让共工的水刀无从下手。所以他只能呆呆站着,看着天火一点一点把重黎烧化。他没有不甘,只是突然觉得轻松了、责任已了、全无恨憾了。
最后,曾经叱咤风云的火神祝融只剩下一堆红色粉末,风一吹,就飞起四散到大地各处。从此只要到了干旱时节,野地里、山林间就会无缘无故发起大火,这都是那些星火粉末点燃的。
而心头重担放下之后,共工躺了下来。他好累、好累……
已经多久了呢?已经多久他没觉得轻松了?已经多久他没好好躺下来休息过了呢?共工感觉到自己的四肢百骸开始渐渐化为水流,给他从没感觉过的舒坦和放松。他知道自己正在化为一条四处可见的河川,可是他不在乎,反正他已经了无牵挂了。鲧已死,他替鲧报过仇,恶神祝融也已不复存在。所以没有遗憾了,一点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
共工突然跳了起来,心跳如同冬枯之后融雪的汹涌。他怎么忘了?还有禹啊!鲧的儿子还在世上需要人扶养。
而且当初他只凭一股冲动丢下大军只身追逐重黎,那支杂牌军本来就各怀鬼胎。多半是为了自己利益而来的各方奸邪罪人,如今带头的人说撤就撤,他们哪能干休?一支龙蛇混杂的军队在他的培育下壮大,他放手,再加上天兵撤离,凡间又陷入了一团你争我夺的混战,许多水妖龙族四处掀起不亚于当年的洪水。这些共工都知道,只是过去三年他忙着报仇无暇他顾。
所以现在他哪能休息?还有禹在啊!当时他把禹交给一个人类,那人类来自共工母亲的部族,或许是大军中唯一真心向着他、他可以托付的部属。无论如何放心也不能就这样丢下,至少他必须回去看一眼。三年,凡人也该会走路了吧?牙牙学语了吧?他想看,而且那是他该看的。
因此共工离开那个他差点放弃自己生命的地方,往家乡的方向走去。他躺的时间太久了,山脚下留下一条庞大的水道,汇入长江,后来被命名为岷江。由于是水神直接化成,所以岷江也成为古代长江上游水系中最不驯、最难以为人管教的一条河。
一路避过许多各式各样的动乱和争夺,共工回到长江下游他的故乡。他到的时候是下午,当年的部属早在动乱中丧生,邻居跟共工说禹在江边忙着建筑堤防。
听到这话共工笑起来—;—;果然是鲧的儿子,才三岁就急着要助人吗?共工往江边移动,可是当他忙不迭地走到江边,没寻着帮倒忙的三岁小童,却看到极为熟悉的身影。
“鲧?”
共工失声惊叫起来,江边伟然矗立的青年身影不是鲧是谁?那天成的灵气多么的熟悉,那正直的眉眼他魂牵梦萦。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眼角已经滚下豆大的泪珠,只知道自己冲了上前去。紧紧拥住那个身体、那天地间唯一让他安心的胸膛。
“鲧!鲧!鲧!”
“你……”
“你回来了!你活着回来了!”
“嗯。”
被抱住的身体有些僵硬,一时不知怎么反应。共工完全无暇顾及对方的反应,他只知道心里涌上的迫切思念像决了堤的江河般溃然而下,阻绝了整个痛苦的世界。
“好、好,你哭……”强壮大手抚上共工不太宽阔的背,像哄孩子一样,“哭完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含着泪,共工有些不解地抬头。
“告诉我,你是谁?”
共工触电似放他开那人跳开。间隔三尺,他才注意到那人不是鲧。眼前男子比鲧高、比鲧壮,面貌更年轻却带着更多坚毅。这青年九成九像鲧,可是剩下唯一一分差异惊呆了共工。他真的不是鲧,鲧的气息中不带有如此温和的水性,这点共工最清楚不过。
“你是……禹?”共工哑了嗓子。
“是的。”禹露出和鲧一模一样的温和微笑,整整被弄乱的衣服,“我想你是把我误认为我父亲了?”
“我是谁……?所以你……不认识我?”短暂的不解后,共工自嘲地笑了起来,“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我还以为他回来了……”
虽然脸上笑着,但眼泪还是如同断线珍珠般持续落下。
若刚才是喜极而泣的温暖泪水,这泪水就是冰冷、绝望而自嘲的。共工不懂,自己怎么会怎么傻?傻到相信死去的鲧会复生?
“很抱歉,虽然有人说我比较像父亲的化身而非儿子,可是我没有他的记忆。”禹很自然地扯起衣袖替共工擦泪,“我从懂事就知道该治水平乱,其余什么都不记得。人人都说我怪,三天会说话三月会走路,可是我只想快快长大。因为天下还有好多人在受苦。”
“你不记得了?可当初是你上天说明一切的?”共工皱起两道柳眉,“当初,是龙的你……”
“抱歉,不记得了。”禹温和地笑着,“我只有成为这样子之后的记忆。”
“原来如此……”共工拍开禹不太干净的袖子,没注意到禹替他擦泪的动作顺手到不可思议,“你出生时知道一切,现在却没记忆了……”
共工愤愤地转身走开,心里认定了又是天上不知哪个神搞的鬼,就发生在他去追黄熊的短暂时间里。不然为何鲧孕育出来的龙可以上天说明一切,变成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不怀疑禹说谎,因为他不会怀疑鲧。
“等等,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禹举步追上共工。
“你应该知道的。”共工冷冷回答。
“那我猜,你叫做……康回?”
“鲧!你果然是鲧!”共工扭身,发疯似地揪住禹领口,“不然你怎么会知道那个名字?你为什么要装作不记得?”
“请冷静点,我是猜的。”青年皱眉,但没有推开行为近乎粗暴的共工,“九天玄女常奉命下凡来看我,跟我讲过共工的本名。你以前的部下跟我讲过许多你和我父亲的事,也告诉我你很排斥自己身为神的身分。我猜你是共工,可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以为你会比较喜欢这个称呼……”
“是吗……”共工缓缓放开禹的领子,再度走开,“是啊,是啊……”
“等等!”禹这次没再举步追赶,站在原地对着那瘦长身影发问,“我该怎么称呼你?康回还是……”
“随便你。”共工话尾悠悠随风传来,“反正会叫那个名字的,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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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在第一次尴尬会面后共工发现自己不愿再跟禹碰面,也没再跟禹说过话。即使住在同一个部落中,他也远远避着那熟悉不已的身影。那个和鲧相似的形体太让他心痛,无时无刻不勾起他渴切的思念,让他无法好好应对。即使这样,他还是矛盾的四处追随起禹的脚步,拿义务感和好奇心说服自己。
观察中共工发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禹聪敏机智又能吃苦耐劳,遵守道德规范、谦恭有礼,又待人和蔼、言出必行。他自创的水流导引法惊人的有效,解决了河川扰人的问题不说,还灌溉了无数的农田。除此之外禹好像对什么都有一套,大小事只要照着他的指示做,十之八九不会出乱子。
不管是鲧的化身还是儿子,他都胜过鲧无数倍,也难怪四周人民如此信服爱戴了。在共工残羽依旧四处作乱、水患不退的当时,禹居处的四周是乐土,吸引越来越多难民前来居住。这些人不知道附近就居住着当年掀起大水的共工,当然他们更不可能知道,此处没有水妖作乱大半是因为这个原因。
“大禹,都是你的功劳啊!”人们这样说。
渐渐禹的仁德和能力四散传开,地上的帝王尧来拜托他治水,还给人民好日子。领了人王的请托,也为了继承鲧的遗志,禹当仁不让投入工作。和处处受阻的鲧不同,禹经由九天玄女的帮忙轻易向天帝借到了息壤。天帝早觉得不能让地上继续乱下去,又因为鲧的事情对禹心有愧疚,所以不但大方出借息壤,还下令众神听他调度领命治水。
于是禹大会群神诸侯于会稽山,共商天下大事。共工厌恶神也厌恶这种场合,静静藏在远方遥望着会场。他见到了新的祝融,看上去那是个和前任不同的好好先生;也见到许多从前跟着祝融一起讨伐他的天兵,面目也不像从前那么令人厌恶。然后他看到了……防风氏。
过去几年共工听过无数闲言闲语,当然也听说了当初鲧是由于防风泄密才丧命羽山。他知道防风氏是鲧的好友,鲧曾不只一次跟他提过这个神。因此,他也格外无法原谅他。对呵!他怎么忘了还有这号人物?
防风氏一如以往穿着随兴,似乎是睡过头而误了时辰。
共工本来不认识这个没见过面的神,群神耳语让他得知迟到的是什么角色,于是他冷眼看着。防风氏姗姗来迟,用爽朗缺乏愧疚之意的语调道歉迟到。如果不是在众目睽睽下,或许共工已经冲上前去对防风氏发动攻击了吧?可是为了禹、为了鲧平天下的意念,他忍下来了。至少,要等到会后……
“防风氏,为何迟到?上前来。”
禹雄浑嘹亮的嗓音回荡在山峰间,他在中心的台上坐着,表情严肃瞪着一派轻松的防风氏。
“睡过头哕!你知道我的嘛!”防风氏笑嘻嘻的上前,大概是把禹当成好友了吧!“因为可以见到重生的你,昨晚兴奋的睡不着……”
“唰!”
手起刀落,瞬间一蓬血雨降下。在众神还来不及反应的短短时间内,防风氏的头颅就落了地。共工远远愣住,这事态太出乎他的意料。就算是恨之入骨的对象好了,如非战时他也不会这样二话不说砍了人家。而禹现在竟然这样出其不意就动手杀神,连句话都不让对方说完?
“今后若再有迟到违令、轻浮不检者,一律比照办理。”
台上禹一甩配剑,命人埋了防风氏镇山后,正色如此宣布。看着禹若无其事的和众神诸侯开始商议正事,共工不敢置信的眼神发直。刚才那一幕他尽收眼底,他从没看过鲧那样冷酷狰狞的脸。禹这么做,他与其说惊讶,还不如说像做了场恶梦样无法相信。别提是不是仁厚的鲧的化身了,这人,真的是鲧的儿子吗?
会后,共工默默跟上独处的禹。而禹早看出共工有话要说,遣散左右随从,等着他开口。
“刚才那个防风氏,你为什么杀他?”共工语带谴责,“你连话都不让他说完,这样会不会太狠了点?”
“那种场合下,那是最好的方法。”禹严肃地答,“不那样做,镇不住底下诸神,无法建立威信。”
“可是他是……鲧的好友。”共工紧皱眉头,“就为了这种原因……”
“因为他是背叛者。”禹的语调降到冰点。
“你知道他做过什么?”
“不知道,我只知道看见防风氏就一股恨意涌出。”禹摇摇头,“而且,你看他的眼神不对劲。要是我不杀,你会后一定也会动手。”
共工觉得头痛起来,或许禹听说过防风氏的事?还是有更不单纯的原因?禹是否依稀拥有鲧的记忆?不然,那股被背叛的恨意哪来的?不对,这不是鲧。鲧是连见到祝融下流行为都不会动手,天真期望天帝解决的和平主义者。鲧不会恨人、不会夺去任何生命,可是眼前的人会。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共工忍不住脱口而出,“到底……”
“我以前?”
禹温温地看着共工,可是那眼神却让共工心底发凉而住了嘴。
“你说的,是我父亲。”禹说,“我不是重生的他,我就是我。”
共工差点往后退、差点从眼前的青年面前逃开。那语气中有什么他忍受不了的东西存在,最早碰面时禹还可以温和说明自己不明的定位,而现在……难道是过多的权力改变了他?
为什么好像有什么感觉很熟悉?
“关于防风氏的问题,刚好借机跟你说,你跟着我,我也看着你。我一直想跟你说,”禹缓缓开口,“你不用什么事情都自己解决,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讲,我会帮你。”
同样一句话,竟然可以产生如此不同的效果。“我会帮你”这句话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