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索然一个电话,下来晚了,脸色是不是很糟糕?江北川说,没有,非常好,别老逼我夸你。这算是第一次正式地注意到江北川的样子。典型的北京男人,嘴角总带着一种似有若无的笑意,面目清秀,神色温和,喜欢穿灰黑系列的衬衫,看上去健康又明朗的样子。许明媚说,呀,不小心跟你穿了情侣装。江北川笑起来,说,一年四季都是黑色,不小心就会成情侣装的。许明媚说,很巧合,我只有这一条黑色的裙子。因为今天实在很狼狈,拿它来遮丑。要是被你看出来狼狈,我就藏到颜色里面,叫你找不到。这招只能我使,不用拿颜色藏身,我往漆黑的夜里一站就看不到影了,你太白,藏哪儿都能看出来。江北川说。车开到一个云南菜馆,江北川把车停了下来,说:以前哥们儿几个经常在这边打篮球,完了就在这儿吃饭。许明媚说,我是一个在吃上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人,不过我挺喜欢这儿的气氛的,像在蝴蝶泉边。大厅里布置得非常民族,并且穿梭着身着土家族服装的服务生,大厅里来回回荡着《月光下的凤尾竹》。江北川点了几个菜,然后问,你喝什么饮料?能喝酒吗?喝酒?江北川吃了一惊。许明媚说,心情不好,陪我一醉吧。江北川说,那除非今晚我不开车。那就不开车吧。
许明媚趴在洗手间狂吐, 好像五脏六腑都要呕吐出来。酒精实在太可怕了。那种将醉未醉的姿态当然美好, 一旦真的喝醉了, 那简直是翻江倒海的痛苦。一个服务生走了进来,很关切地看着许明媚,说,您是许小姐吗?外面有位先生让我过来看看您,您没事吧?许明媚用水冲洗了一下,然后尴尬地说,哦,我没事。谢谢你。有点恍惚地走了出去,看到江北川正出神地看着酒瓶。喝醉了?没有。许明媚说,还派人监视我呢。怕你喝多, 又不能跑进去看你。江北川再次笑了。许明媚看到他的脸上还有一个孩子气的酒窝,忍不住跟着笑起来,江北川摸摸脸,迷惑地看着许明媚的笑。她说,你紧张什么?你怎么不说话了?一个晚上都是我在说话。江北川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怕问你为什么难过会触及你的伤心事,不问又怕你想倾诉却无法满足。许明媚说,我们走吧。江北川说,好,我能扶你吗?许明媚大笑起来, 说, 不至于吧。我不过是有点头晕, 还没到醉不成行的程度。
拿起包来就出门, 刚走到门口, 就差点歪倒, 还好旁边有门, 否则真的要出丑。江北川连忙跑过来将她扶了起来,扶到路边,他说,你等我一下,我去取车,还好我没有喝酒,否则,我该怎么照顾你。
车开过来,他把她扶进去,许明媚开始喋喋不休地说一些话,江北川把她安置好,然后上了车,打开冷气,他开得很慢。许明媚说,一晚上你都不说话。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叫我一起吃饭。江北川说,我想说的话没法跟你说,说出来我自己都会崩溃。什么话?什么崩溃?许明媚歪歪扭扭地靠在座位上,看着江北川。江北川笑着说,我想说,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这样的话崩溃吗?
许明媚哈哈大笑起来,女朋友?别逗我了。你了解我吗?你不了解。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女人。我坏脾气,又暴躁,见不得阳光,又发霉,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又傲慢,我无法免俗,却又鄙视一切的世俗……你怎么会喜欢我这样一个糟糕的女人?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江北川说, 你所能够形容到的自己的缺点, 在我看来, 都是魅力所在。我很早就看你的专栏文章,我喜欢你莫名其妙地批驳男女关系,也对你充满好奇,我喜欢你所谓的乱七八糟的生活,那有种令我想帮你整理好的欲望。或许在你看来,我还没有帮你去想这些的资格。
许明媚安静下来。她是在醉着,可是她的意识完全清醒。她被他这一番疑似玩笑的表白惊醒。
可以给我一支烟抽吗?
江北川把车停下,从口袋里拿了一包寿百年放在许明媚面前。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寿百年?
江北川说,你在小说里几次写过女人抽寿百年,我想这也许是你的心头爱。尽管抽烟对身体不好,但是我不想阻止你的欲望。有欲望总是好的,我最害怕你丧失对一切的欲望。
许明媚点了烟,觉得头脑开始清醒。
突如其来的感情事件。突然出现的一个男人, 身边的男人。许明媚想: 有多久,没有经历过正常的恋爱了?她几乎忘记了正常恋爱的程序。这些年她一直在蹉跎,不是爱不对人,就是爱不对时间,她隐遁着,能与她接触到的男人,只能是网络上那些偶遇。唯一的唐东扬,在不对的时间出现,只能以遗憾的姿态告终,以至于她遭遇对的人的时候,比如说周木,她竟已经忘记了相处之道。她轻易就把关系推向了深渊,并昂首阔步,到头来,委屈到深夜买醉。她非常害怕江北川会突然问询她的难过,多么难为情,将自己的所谓苦难,剖给一个欣赏自己的男人看,看她是那么卑微弱小,那么擅长折腾,她还在以专家的姿态去写什么爱情小说、什么辛辣专栏。可是他明明看到她的不堪,他明白如何去维护她的可怜的尊严,他多么了解她。许明媚有一刻有点感激不尽的冲动,她手里的烟已经快烧到手指。江北川说,我所谓的崩溃的话是逼自己的,并不是要你应承或者表态,你可以尽量当它是一句赞美和我的一个必须实现的奢望。
到了门口,许明媚下了车,上楼之前问江北川: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江北川摇头说,要说还得令自己崩溃。你上去吧。回家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随时打电话骚扰我。下次再准备喝多,一定事先告诉我,我不开车,可以奉陪你到底。
许明媚感动地看着江北川,谢谢你。
要真的谢谢我,就做我女朋友吧。江北川顽皮地笑了一下,然后挥挥手,车发动了。他说,快点上楼,趁我没起坏心之前。
何威利径直走到许明媚的办公室,神色疑惑地说,明媚,你和周木到底是怎么回事?许明媚尴尬而又佯装若无其事地说,什么怎么回事?何威利说, 送机那天没见你, 我觉得非常吃惊, 我以为你肯定要去送他的……是不是你们之前早先告别了。许明媚沉默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那几天,一直在忙着改那个电影剧本……
何威利打断许明媚:不对,你们一定发生了什么。周木从来没有那样愁云密布过。那天上飞机之前,我还一直在等你出现,以为会像电影里一样,在最后的关头你跑出来……你觉得周木不合你心意吗?我从看到你第一眼起,就觉得你跟他非常般配,还以为这次你们的见面会促成一桩好姻缘呢……
……
这时候前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送来了几封快件,有一封是杭州的某杂志社发给她的邀请函。许明媚趁机岔开话题,何先生,你去过西湖吗?何威利说,叫我何威利吧。西湖我每年都去,确切地说我每年都会下一次江南,哈哈,模仿乾隆。我比较喜欢江南的气候,北京太干燥了。许明媚说,西湖我没有去过,有几次绕道而行,很遗憾,听说是美景天下?何威利说,那是当然,西湖美景三月天,春雨如酒柳如烟。每年我去运气都很好,不是阴天就是下雨,最美算是雨西湖,雨西湖又比不过夜西湖,总之,西湖是够美的,而良辰美景需要很多的典故去衬托的。我建议你一定要去西湖,你这样的女人最适合在西湖独坐,说不定能碰到你的许仙。
我可不要碰到许仙,多么的不吉利。
哈哈,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听我的,去西湖看看吧。你不会失望的。
许明媚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于是打电话给于索然, 问她是不是也接到了邀请信。
于索然声音很倦怠地说,没有,这大半年我几乎整天都沉浸在恋爱里了。没什么新作品,没有人邀请我。被人遗忘了。
许明媚说,我倒是非常想去西湖看看。
于索然说, 对, 你应该去。我去年在西湖几乎不想走了。想赖在那个城市里,每天就坐在湖边发呆,那样很幸福。
说得令人蠢蠢欲动,许明媚几乎一点都没有的兴趣被一点点地点燃。不是没对西湖的美景如雷贯耳,只是总是路过的时候跟它错过,眼前有这样的机会,实在是一次意外的旅行。
两年前许明媚游行太湖,顺便去了苏州小转,苏州将她心目中天堂的美誉全然打破。她只看到那么古旧斑驳的一座城,她觉得那儿散发着无比阴森的气息,那些发霉的味道充斥在梅雨季节的每一条巷子里。她就那么沉重地走着,觉得胸口窒闷,快要透不过气来了。那些所谓的美景,大概都是只能在传说里美好着,她几乎是喘不过气来地逃离了苏州,经过杭州的时候,她没有下车,她害怕那样的坏情绪会一直蔓延在她的身体上,那会破坏她对于旅行的兴趣。那实在是太可怕了。
这是一次好机会,正好可以调节一下糟糕的思绪。
她发了电子邮件给那家杂志社, 表示接受邀请, 并将身份证号码写给了那边,等待机票的到来。发完信,刚要关掉电脑,却意外地发现了一封来自庄城的E…MAIL 。失去联络这么久的他, 竟然在这样的时刻突然写来E…MAIL 。许明媚赶快把E…MAIL 点开。
明媚:
你好。沉思了良久, 还是给你写了这封信。知道你对我早已经是丧失了信心的。我是一个极度懦弱的男人, 但我总是在尽自己的力量去维护与你的这段在我看来十分美好的关系。也许现在的我对于你来说, 已经是无所谓的一个陌生人, 是你不愿意再携带着进入新生活的人。我无法像你一样洒脱, 我只能在这样的时刻, 又狼狈地冒出来, 表达对你的想念。如果可能, 我会在下半年, 考虑去北京看望你。
庄城
来来回回把这几行字看了几遍。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任何感觉产生,激动,感动, 甚至麻木, 都没有。许明媚读着E…MAIL 就如同读万千页订阅的电子期刊一样平静,然后她泡了一杯咖啡,来回走了几步。曾经她以为,他和她的纠缠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持续到两个人都花白了头发,都未能有什么结果。而现在,她细数了一下,不过才只有一年的光景。一年,三百多个日夜,她已然对他无动于衷了。
好像这该怨他吧。
在属于他的时代, 她曾经将满腔的热情都给予过他, 那样一个未曾谋面的ID 。她那么冲动那么勇敢, 而他在她的勇敢面前显得那么黯然、那么脆弱, 他甚至给不了她最基本的安全感,她是一个多么弱小的动物,只要一个坚定的承诺就能够给她无比的决心,但是他吝于给予。小男人通常都会犯的毛病,太喜欢斤斤计较,太在意收入支出的平衡,太不珍惜难得的真情,他怎么能盛载她那样磅礴的热情呢?她如同一片汪洋,而他不过是一叶小舟,单薄摇曳,海上轻风便可将之吹翻,更何况是这样猛烈的风暴。那些壮烈,只能是给自己伤口,给自己难堪的。其实一切都可以圆满地解释过去:他不过是一个凡人,她却要他做着天上人间的事迹,她何必这样地为难于他呢?
那就这样吧。她还他的平静,他也还她的懈怠。
他们不该是平行线上勉为其难的交织,他们只能顺其自然地互相对视,才能成就欣赏和憧憬。
有时候许明媚也怀疑自己像一只猫。都说绝了情的人才会转世为猫,冷酷而慵懒地生活着。她想,她和于索然或者下辈子还能相遇,因为她们的感情都太过于丰盛和敏感,终究是要消耗光的,那时候,除了绝情断爱,还能怎么样呢?
绝情断爱有什么不好。简单地吃着喝着,就度过了流光,为什么不期待?
许明媚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突然之间茅塞顿开。
机票已经定好,那天晚上那边分别打来几次电话,核对身份证号码,许明媚耐心地给他们报了几次号码。时间已经确定好,是这个周末,三天两夜,西湖附近的酒店,并告诉了许明媚几个北京这边受邀请的名字,希望方便的话,大家可以搭伴一起飞来。
许明媚听了那几个名字,都没有熟悉的,于是说,放心吧,我自己可以了。
刚说完机票的事情,江北川打来电话,许明媚兴致勃勃地给他讲述她即将的杭州之行。
江北川好奇地说,真想不到你会这样好心情。
许明媚说,嗯,我确实特别开心,我预计自己这次杭州之行会遇到笨许仙。
江北川顿了顿没有说话。许明媚继续兴致勃勃地说,我大概有两年都没有去旅行了。从大学时代开始,我几乎到过了所有我希望去的地方,我最最爱的就是九寨沟的彩色水池和茂密森林,那简直就是童话的场景。那么厚的绿色,扑面而来,连呼吸,都是绿色的。
江北川说,听你的叙述,远比见到的实际景色美得多。
许明媚兴高采烈地说,最神奇的你知道是什么吗?我从来没有坐过飞机。我总对飞机有一种天然的恐惧感,当年去宁夏旅行,宁愿坐几天几夜的火车,坐到腿脚发肿,都没有坐飞机。
江北川说, 你写过一个小说, 说一对情人在一次飞机失事中分离, 男人没有死,但是失去了记忆,不过他仿佛是带上了诅咒,那个女人的灵魂时时刻刻在他身边,后来他再次乘坐飞机的时候,就被她的灵魂带着一起出事了。看那个小说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对于坐飞机恐惧极了,每次飞机起飞之前我都觉得后背发凉。明媚,你那时候怎么会写那么神经质的小说。
许明媚说, 哈哈, 不过是臆想的刺激, 你还真会当真。不过我发现真的有很多人,看小说是会入迷的,而且把臆想的情节当成真的。那个小说给我带来了一个大灾难。当时我在小说里随便用了一个以前废弃的电话号码当作男主角的号码。谁想到现在这个号码另有主人,当小说发表之后,有无数的读者给那个号码打电话,听到接通电话都忙着问候:你不是已经死掉了吗?!那个电话主人勃然大怒,问清楚事实之后打电话到杂志社来控诉呢。
江北川狂笑起来,他没找你打官司吗?这真是属于飞来横祸了。
许明媚说, 都怪我疏忽大意, 我一直想找机会给那个人道歉, 真是哭笑不得……
许明媚就那样心情愉快地来来回回在屋里一边行走一边煲电话粥,说得神采飞扬。屋里摆放着于索然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莫名其妙买回来的向日葵,因为没有浇水,花叶有点蔫,她心情大好地一边打电话,一边拿小水壶装了一些水,为这些枯萎的花儿们浇水。这时候门开了, 于索然疲惫地回来, 她大叫一声, 说,苍天!你会把我的宝贝们淹死的!
许明媚对江北川说,索然回来了。明天再说吧。你早点睡觉。
江北川说,嗯,好,今晚的谈话足够我回味到睡着的了。
许明媚挂了电话,高兴地对于索然说,我已经定好了周末去杭州的票。我一定要去把西湖好好地游够。
于索然诧异地看着许明媚说,你怎么突然变了一个人?我还是熟悉那个发霉的你,你怎么一下子明媚起来了,我有点不太适应。
许明媚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短期内的重大变化,似乎是庄城的一封信作祟,或者是借着就要去旅行为由,又或者她终于失去了周木,还是江北川的突然出现?总之,她好像有了一个悄无声息的转折,这个转折似乎是一只充满魔力的手,将原来主宰她的阴霾一下子拨到了后面,她那隐藏已久的快乐、开心慢慢地从指缝里渗透出来。她感受到了身心的愉悦,那是一种全然的轻松。轻松并不难,一个念头就可以解开的扣,很多人沉浸在情绪里,如她一样难以自拔,那或者真的需要一种拯救或者祈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