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媚笑起来。她想,如果她终于找到那个人,她见到他的时候,一定会掐他的胳膊,掐到他有伤痕,她会说,你怎么会这样晚才出现。
悠闲的时光一旦不再,忙碌便会如潮水一般拥挤过来。
许明媚突然间被忙碌夹在其中,她首先记起了一个重要的文件还没有写,后来又发现答应何威利去机场接他的一个美国的朋友,然后她还发现于索然一夜未归。更要命的是她竟然丢失了自己信箱的密码,她所有的信件都无法打开,她开始焦头烂额地去处理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件。
这时候,电话响了。
明媚,是我。唐东扬。
许明媚大吃一惊。竟然是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
唐东扬说,如果你关心一个人,总会得知关于她的蛛丝马迹,别再问我电话的来源。
许明媚顿时觉得温暖起来。他说,你在北京,怎么样,适应了吗?
许明媚说,还好,一切都好,这里的阳光很充足,也很健康,适合治疗我在西安风湿的神经。
唐东扬笑起来, 然后突然忧伤地说, 没什么, 最近在看徐克的电影《散打》。片子不怎么好看,但是听到一首很好的歌,就忍不住要推荐给你。那个歌让我想起了你。你有时间就去找来听。
许明媚说,嗯,好。叫什么名字?
唐东扬说, 叫《突然的自我》, 伍佰的歌,MV 里的女人让我想起你。有一句歌词也让我想到你——你远眺的天空,挂更多的彩虹。明媚,你对于我而言,
总是远处的彩虹。说完这句话,唐东扬明显有些沮丧地挂了电话。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许明
媚都没有恢复平静。他是她在那个城市唯一的思念。对,她是思念着他的,她希望他知道,又不希望他知道。她总会记得他跟她
暴走的时光。也会记得他智慧的眼睛和他笑而含蓄的模样。他应该是她可以爱的人,可是他们没有在对的时间遇到。她无数次想,倘若他们早一点遇到,或者再晚一点遇到,那么爱将会灿烂地发生吧。
他懂得她的,他虽然不说。他也是牵挂着她的,他千帆过尽,他还是牵挂着她。他总觉得她很糟糕,他希望能够承担她的忧患。许明媚觉得鼻尖有点酸涩, 她开始在网上找那首歌。徐克, 《散打》, 伍佰,《突然的自我》。何威利打电话来说,他正在天津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请她帮忙赶快去机场接他的一个朋友。许明媚关掉电脑准备去机场,突然又想起来她忘记了问他朋友的名字。她觉得很沮丧,好像自己总是难以处理好这些琐碎的事物。她打了一辆车,往机场赶去,半路上,又接到了于索然的电话。于索然说,我正在上班。我要介绍一个男朋友给你认识。因为他看到你的照片,惊为天人。许明媚说,你怎么会有我的照片。于索然神秘地笑笑说,我拿你照片做了我电脑的桌面,我每天看到你都会觉
得很安心。哈哈。许明媚也忍不住笑起来, 她说, 现在先不说了, 你好好上班, 我要去机场接人。于索然说,那说好了。我要介绍男朋友给你。我们公司做策划的,他的名字叫江北川。
许明媚说,好吧,江北川,再说。我现在要去接一个“海龟”。但是我不知道“海龟”的名字。
于索然懒洋洋地说,“海龟”不是都叫麦考吗?他们美国不都叫麦考吗?或者杰森,或者菲利浦?
挂掉电话,许明媚又忽然想起来她忘记了问于索然昨天和小雷见面的情景,听她的声音,想必应该是开心的。
到了机场, 她打电话给何威利, 可是无论如何也打不通, 她着急地看着航班,这个时间他应该已经到达北京了,正在她焦虑的时候,她被拍了一下肩膀。
转回头看到一个少年,阳光明媚地笑,问,是许小姐吗?
许明媚意外地说,对,是何先生的朋友?
他说,对,我是周木。
想起于索然恶作剧的麦考之说,许明媚忍不住笑起来。实在没有想到她接到的,是一个看上去面目清秀未经半点风霜的少年。
过马路的时候,一个骑自行车的粗野男子因为忙着躲闪另外一辆车,歪歪扭扭地撞了他一下,他随口而出:对不起。许明媚奇怪地说,是他撞你,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周木恍然地说,哦,习惯了。我要先找到一个银行换点钱。
到了银行, 许明媚坐在冷气充足的大厅里等他, 看他从双肩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和信封, 然后取出美金到柜台上兑换人民币。她坐得离他很远, 目光直线地仰视他。他在人群中排队, 他那样的瘦, 轮廓那样的少年, 她突然想起十年前她遭遇过的那个男生, 也是如他这般的令她仰视, 她居然感觉到自己是在仰视他。
十年前,她曾经满怀卑微地爱上一个苍白男生,十年之后,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具备爱人的能力。中间,她流浪,探索,试图改变,坦然接受,但是,再也没有过仰望的感觉。或者说她越走越偏,越走越高,越走越孤独,所以她失去了仰望别人的机会。她的理想也一直在变化,变化到后来已经毫无标准。她说不上来自己会被什么样的人吸引,似乎什么样的人都吸引不了她。她感觉自己的感情,已经过早地被丰盛地浪费掉,她就如同一个镂空的装饰,只剩下一具辉煌的壳。而他,十年之后,令她触动了旧情绪。原来,这个瞬间的到来是如此之快。
取完钱,他把厚厚的一叠人民币又放到那个信封里,然后抽了几张放进口袋里。似乎很自然,然后对久等的许明媚说,对不起,我们现在可以走了,没有钱的感觉真的不爽,总不能打车要女孩子掏钱。
许明媚抬头看了一眼周木,他笑得很年轻,并且单纯。一刻间她竟有拥抱一下眼前这个男人的冲动。这个念头有点奇怪,她马上克制住了疯狂念想的滋生,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跟在他的身后继续走,直到拦到一辆出租车。
路上,许明媚终于忍不住问:何威利怎么会有你这样年轻的朋友?周木说,威利是我表哥。大我六岁。我也不年轻了,二十八岁。许明媚笑起来说,我终于知道了他的年龄。周木说,怎么他一直在隐瞒着年龄吗?许明媚说,没有,他看上去要大于他的年龄——你一定不要告诉他。周木笑起来,说,你和我一样,都是看上去小于自己年龄的。许明媚说,我属羊的,小你一岁。周木说, 我已经知道。许明媚,1979 年,B型血, 双子座。畅销书作家。我表哥故意让你来接我的。对了, 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 周木,28 岁, 北京人,
摩羯座。现在在美国读书。这次放假回来续办签证,会在北京待一周。许明媚说,你表哥不是要给你介绍女朋友吧?周木说,正是这个意思。他自己高举单身大旗,却希望身边的人都圆满,这很奇怪。许明媚说,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间,全世界都要给我介绍男朋友。是不是我单身时间过长,令大家忍无可忍了。周木说,好看的女人不应该单身。天气如火烧一样的热,他试着把他的墨镜递给她,她不要。她说,我从来不戴眼镜,我感觉任何附加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是镣铐,都很束缚。周木说,很多女人都害怕晒黑。许明媚说,我不害怕晒黑,我觉得夏天皮肤就应该是咖啡的颜色。我从来不打伞,也不做任何防晒措施,我喜欢把自己晒得黑黑的。他说,实际上你还是比我白。许明媚有点尴尬,又觉得好笑。到了公司,何威利带着神秘的笑走出来跟周木拥抱,然后对许明媚说,谢谢你啊。周木说,我们俩已经交换了各自的身世。何威利大笑起来,说,明媚,周木可是我们全家族的骄傲,二十八岁读到哈佛的物理博士,天才神童,人中龙凤,一直是我嫉妒的对象和学习的榜样。周木说,表哥,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喜欢令我当众出丑。何威利再次大笑,天地良心,我是绝对真诚地赞你。周木说, 我先回家, 老爸老妈还不知道我回国的事情, 回头我们一起去喝酒吧。何威利说,好。周木转身送给许明媚一个盒子,说,带了一个小礼物送给你,等我走后再打开吧。
许明媚有点意外。何威利开车送周木回家。她转身回到办公室,打开盒子,是一支漂亮的钢笔。尽管很多年不再用笔写字, 许明媚还是一直钟爱着好看的钢笔。
天才少年,哈佛博士,从天而降的周木。
许明媚笑了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 会对陌生的周木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觉, 这种感觉似乎在很多很多年前曾经出现过, 后来又被她不知道丢失到了哪里。
她有点紧张,他为什么会令她有重拾的紧张。
你如此华丽 第二部分
于索然变得神秘而行踪不定。
恋爱了吧,恋爱了。
恋爱中的女人总是神出鬼没。有点百无聊赖,许明媚打算到超市买些咖啡和柠檬茶。走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开始想送周木一件礼物,可是她不知道什么样的东西适合他。
如果他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她可以买剃须刀或者钱包送他, 甚至领带和皮带……可是这些东西对于那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天才来说,会不会显得俗气?
她想不出应该拿一件什么样的礼物去送他,不过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拿自己的小说送他,她甚至肯定地觉得他那样理智的物理博士看到自己的那些唧唧歪歪的拙劣的东西会发笑的。她永远都是这样,一旦遇到喜欢的人,立刻将自己变得很低,恨不能埋进土里。
路上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
明媚,我是周木。晚上有时间吗,一起去喝酒吧?
许明媚看了看表,9 点, 应该是喝酒的时间。她说: 我没有什么安排, 哪里见?
周木说,好,那我们在地安门见。一个小时之后,我在那里等你。
许明媚回到了家,打开衣橱却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而且她还是没有想到应该给他买一件什么礼物。他又来了电话说,对了,听表哥说你刚到北京不久,那你知道过去的线路吗?我来告诉你吧,你先坐地铁到鼓楼站下车,出了地铁口然后一直往南走。
许明媚懒懒地说,你直接说在哪里见面就可以了,不用告诉我怎么坐车,我记不住的。
她是一个标准的路盲,她是一个在生活细节上永远笨拙的女人。她走过那么多的城市,但是回忆起来,哪个城市的哪条街,在她脑子里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她似乎以前一直是在沉睡,睡到天昏地暗,现在才懵懂地睁开双眼。
打了一辆有空调的车,车里在放一档低俗的广播节目,主题是蚊子,什么血型的人怕蚊子,蚊子的几种杀灭方法,养蚊子和养狗的区别。开车的出租车司机一直在笑。听这类的东西时她一直是会厌恶地皱眉,她真不觉得插科打诨有什么可乐的,但是有千千万万的人,会那么专心地听,那么会心地笑。开心,来得那么那么容易,为什么离她就那么遥远。
她靠在座位上,每次坐出租车都是她难得平静的时刻,没有人打搅她,没有人看顾她。她可以静静地发呆,想事情。她怎么会忧伤,不是马上就要见到他了吗?她不应该不开心,他应该看到一个开心的她。
她提前到了。周木还没有到。她百无聊赖地四处转。周围有那么多的店铺,卖衣服的,卖影音碟的,卖鞋子的。她去卖音像的店里看,还是找不到她一直在找的《新不了情》。那个片子风行的时候她几次擦肩, 都未曾看。但是后来一次朋友聚会KTV, 有人点万芳的《新不了情》, 画面便是这部电影, 她看到袁咏仪梳了一个很傻的发型,然后仰着头对着刘青云大喊。她是那么容易感触,她喜欢在爱里歇斯底里或者呐喊的女人,那必是爱到了一定的程度才有的锋利的举措,可是她没有找到。
那个年代过去了。那个年代是香港电影最鼎盛的时期,好片子层出不穷,但是很多都被她错过了。
她走出音像店,走到一个一元店,全部都是一些小物饰,有手机挂链,有发卡,有卡哇依的小钱包。她眼波流转中,看到一个很特别的手机挂链,木制镂空灯笼状。她突然被绊住了脚,是的,木制的。她一下就想到了周木的名字。
她欢天喜地地买下来。她一直想送他一件礼物,她以前买过一个胖胖的金元宝,原本打算送他,多么吉祥的东西,但是她给弄丢了,哪里都找不到了。想不到现在看到这手机挂链,她真欢喜,包好之后,她出门,看了看表,估计他也差不多要来了。
买了一个大雪糕,便吃着往回走,半路上突然看到他。
他换了一件衬衫,跟第一次机场见到的少年有了些许不同,他穿白衬衣的样子真有点像那个男生——许明媚很奇怪她看到他总会想起十年前她曾经暗恋着的男生,从第一眼看到他就有奇怪的暗示,她好像已经离那个年代很久,可是他却轻易地将她拉了过去。这真神奇。
他们围绕着走到后海。
后海有那么多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路上他接到了一条信息,问她,我们单独还是和他们一起?我有一帮朋友和同学正在附近。
她说,我没关系。
他说,那么,我们单独吃吧。你喜欢吃什么?
她说,也没关系,你喜欢吃什么?
他说,我带你去吃水煮鱼吧。
她说,好呀。
她真应该感谢西安,曾经她真的是片辣不沾,但是西安的一年,将她的胃口锻炼得天下无敌了。
她和他并肩走在狭窄的什刹海边,周围全是人,有拉车的,有喝酒的,有四处闲逛的,还有亲昵着的,他们走路离得很远,他的同学一直在给他发信息,他一边说话一边回,有几次险些被车撞到,她及时拉他一把,又很快地放开手,他们的距离一直是那么远,仿佛两个青涩的小孩。
周木说,你能喝酒吗?
许明媚神秘地笑笑说, 我是骨子里喜欢酒的人。若在古代, 我一定爱上李白,与他一起,花前月下,风华绝代。
周木惊讶地笑了起来, 说, 我是一个喜欢喝酒的人, 但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女人也喜欢喝酒。你喜欢李白?我喜欢李商隐,他的诗句暗含玄机,我很喜欢。
许明媚很惊讶地说,你竟然读古诗。周木哈哈笑起来说,我对古典文学有点兴趣。
许明媚兴高采烈起来,她说,我最近写了一个小故事,是写关于周穆王和西王母的爱情故事:当年他千里迢迢去探望她,许诺几年后再回来看她,可是她一直没有再等到他。男人总是健忘和决绝的。
周木笑着说,是不是把西王母描写成一副虎狼之相吧?
许明媚说,也有可能因为那时候交通不太便利,他要见她一面谈何容易,要骑着大马千山万水会情人,不是每个人都会那么浪漫的。
周木说,西王母时代大马好像还不是用来当坐骑的,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好像是在战国之后,才知道马是可以骑的。
许明媚瞪大眼睛看着周木,半天没说出一句话,露怯了吧,对于自己的卖弄有点恨不能钻地缝的尴尬。只是他竟是,这样的,智慧又可爱啊。
找到一个餐馆,他们对面而坐,她拿出那个手机挂链送给他,他接过来爱不释手地把玩,然后往手机上套,服务员善解人意地拿来了牙签。他接过了牙签,对服务员礼貌地笑了笑,开始点菜,点完后把菜单递给许明媚,然后专心用牙签套手机链。她看着他专注的孩子气的神情,有点感动。
已经有多久, 没有这样近地接触人, 看着他的眉眼, 面对面说一些真挚的话。眼神是不会骗人的,表情亦是不会骗人的,原来这是真的。
可是, 她不该这样快地对他有特别的感觉, 他们不过是第二次见面, 她竟然有这样的欢欣。之前那些失落和沮丧的阴霾现在一扫而空,他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去扭转她的情绪,她不是一直以为,爱上一个人,比登天还难的吗?许明媚有点胆怯,她似乎在这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