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守觉得他这样嘻皮笑脸,实在可恶到了极点,翻过身来就将他一推:“你给我走开!”
这一掌正好推在他鼻梁上,他鼻梁本来就是青的,忍不住哎哟了一声,捂着鼻子:“你还真打?”
她伸腿又踹了他一脚:“叫你走开!”
他死皮赖脸:“你哥刚才把我打重了,我都内伤了,走不动了。”
守守认真生起气来:“是么?你哪儿内伤了?”
“你先看看我这外伤,”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内伤哪能看出来,你看我这外伤就知道我内伤不轻了。”
叶慎宽下手还真没留情,他脸上红一块紫一块,还有她指甲抓伤的长印子,她模糊记起一点昨天晚上的情形,脸上顿时发热,突然又把他踹了一脚:“你走开!”
他没有走开,反而把她搂进怀里,她挣扎得像只在水塘里扑腾的小鸭子,但他力气很大,把她箍住了,他低下头说:“守守,我们结婚吧。”
守守懵了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
他似乎也有点懵,过了会儿才说:“我们当然要结婚,不然我怎么跟你们家交待!”
守守狠狠又踹了他一脚:“你去死!”
这是她能骂出来的最狠的话了,从小她被管得太严,连骂人都找不出来更难听的词。
“守守……”他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跟我结婚吧,咱们两家知根知底的,你父母一定会放心的。”
结婚?
南加州的太阳似乎还刺目的闪耀在眼前。易长宁乌黑的眼珠隔着显示器看着她,微蕴的一点笑意,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可是她再也等不到他了。
他不会再回来,更不会娶她了。
那么这辈子她嫁给谁,还都不是一样?
是的,她反正迟早要嫁给别人,因为易长宁已经结婚了。
心灰了,于是意冷了。
结婚就结婚吧,纪南方说的对,纪家与叶家是世交,知根知底,起码父母一定会放心的。
况且,他可以跟别人结婚?她为什没?
她脸疲倦得近乎苍白,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眼底仿佛有两团阴影,纪南方觉得很心疼,怕自己逼得太紧了,于是说:“要不我们先等一阵子,先订婚,明年再结婚,好不好?”
不,她不要再等了,因为他真的不要她了,再不回头了。既然人生已经是天堑难逾,那没如索斩断最后一丝妄念,她不要再等了,她永远不要再等他了。
她说:“我想今年结婚,马上,你妈妈不是很着急,老催你结婚?”
他前头有两个,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儿子,一过了二十五岁他妈妈就着急,急了这一两年了。
纪南方疑惑了一下,不过跟这样的好运气对着干不是他素来的作风,于是他很高兴的说:“那就不订婚,直接结婚!我今天就回家跟老头说,他一准高兴。”
搂着守守又使劲的亲了一下:“你爸爸最近在家吗?要不叫我们家老爷子先跟他通个电话?算了,我还是先回家跟我爸说。”
守守只见他喜孜孜的笑,还是鼻青脸肿的,说不出的滑稽可笑,终于忍不住:“你这样子回去见谁啊?跟猪头一样!傻乐!”
纪南方见她笑了,顿时心怒放:“猪八戒要娶媳了,能不乐吗?”
守守听到“八戒”两个字,心中顿时如刀割一般,脸上的笑也慢慢淡了,可纪南方没注意,他光顾着亲她了。
出乎守守意料的是母亲,她接到电话后直接从珠海赶回来,一下飞机就把守守叫回家去,神慎重得几乎是严肃:“你和纪南方的事,我们不能同意。”
守守抬起头到处找父亲的身影。
“不用找了,你爸爸在福建开会,他的意见和我一样。”
“妈,你为什没同意?”她有点苦恼:“你们到底为什么?”
“你才二十一岁,没必要这么早结婚。再说,你还要出国念书,哪有这么早嫁人的。”
“我不想念书了。”
妈妈叹了口气:“守守,你还小,这么早决定终身大事,太草率了。等再过几年不行吗?合适的对象有很多,等你把书念完,到时候再慢慢挑。”
“妈妈,就算再等几年,你所谓的合适对象也不过那几个人,不是爸爸战友的儿子,就是舅舅同学的儿子,你们反正是不会让我嫁给别人的。纪南方样样符合你们的要求,你们为什么不同意?”
“守守,你这是在跟妈妈说话吗?”
守守把脸转开去,母女两个僵持好久,宋阿姨走过来端上木瓜雪蛤给她妈妈,笑眯眯的说:“守守,你不吃雪蛤,厨房炖了有燕窝,吃一点好不好?”
她知道宋阿姨是在给她找台阶下,但她性子拗上来,蹬蹬几步上楼去,把自己关到卧室里。
没一会儿手机响起来,正好是纪南方,她心情正恶劣,根本不愿意接。
手机响了好久终于停下,房间里的座机电话又接着响起来,她一看是红色那部,知道一准还是纪南方,可是电话不屈不挠,响了又响。她把枕头捂住耳朵都没有用,只好恨恨的起来接:“纪南方!我告诉你!我爸妈不同意,你到我家来彩衣娱亲也好,愚公移山也好,负荆请罪也好!反正你自己想办法,我不管了!”
一口气说完,电话那头的人笑起来,她才有点讪讪的:“爸爸……”
“行啊,”叶裕恒笑得很愉悦:“既然那小子真要娶我女儿,叫他先来彩衣娱亲,愚公移山,负荆请罪吧。”
她娇嗔:“爸爸!”
“这么大的人还撒娇,害不害臊?”
她在电话里哼哼唧唧,索性撒起娇来,从小就是这样,因为比起妈妈来,叶裕恒其实更溺爱她。
“昨天南方的父亲给我打电话了,谈了谈你们俩的事。其实他的意思跟我一样,你们还年轻,尤其你,大学都还没毕业,不用急着结婚,你们要是想确立关系,不如先订婚吧。”停了停,又说:“守守,爸爸是想多留你两年,你是爸爸的小公主,爸爸不舍得这么早把你交给别人。”!
她只觉得心酸,其实她出生的时候父亲还在广州,后来工作又特别忙,她很少可以看到他。但爸爸就是爸爸,像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疼她,叫她“小公主”,除夕的时候把她顶在肩上放烟花,出国回来带给她别致的礼物。等她去了英国,爸爸每次去欧洲,总会特意绕道去看她。
最后叶裕恒说:“等爸爸回来,你带南方来家里,我想听听南方自己的意见。你听话,别跟你妈妈怄气,她其实也是为你好,你还年轻,许多事情不懂得,这样匆忙要结婚,她是怕你将来后悔。”
她胸口还隐隐作痛,因为她自己知道,这样急急忙忙想把自己嫁掉,是为了什么。
她心里发酸:“爸爸我都知道,你放心吧。”
晚上的时候妈妈亲自上来敲她的门:“守守,吃饭了。”
她不作声,把门打开,跟母亲下楼去餐厅。
有守守最喜欢的花蟹炒年糕,一看便知是母亲下厨做了这个菜。这几年工作忙,她母亲很少亲自下厨房了。所以守守一点气全没了,很高兴的吃了一碗饭,还喝了一碗汤。
盛家的习惯是吃完饭要散步,外面气温太低,于是守守陪妈妈去花房。
_全玻璃的花房,用了供暖系统和滴灌系统保持温度与湿度,其实说是花房,这季节却种着西红柿与小黄瓜,每次外人有幸看到都觉得大跌眼镜,因为活脱脱像蔬菜大棚。〃
黄瓜不过一指长,细细的、绿莹莹很可爱,守守喜欢摸上头的毛刺,摸完这条摸那条,弯腰在叶子底下翻西红柿,看哪只红了就摘下来,快活的像回到小时候。;
妈妈弯腰同她一起找:“别碰那黄瓜,看你爸爸回来不找你算帐!”
守守问:“妈妈,你是怎么嫁给爸爸的?”
“你不是都问过好多次了吗?”
守守有点气馁:“难道真是为了一条黄瓜?妈妈你也太好骗了。”
守守的母亲站起来微微笑,盛家的女儿都是出了名的美,守守母亲亦有一双乌黑沉静的大眼睛,遗传自守守外婆姣好的容貌。她若有所思:“你爸爸对我很好,我觉得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_守守觉得心酸,她也找到她要找的那个人,只不过那个人却不要她了。
“你爸爸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儿子,你爷爷很宠他,听说我是盛家的女儿,大发雷霆。说放着那么多根正苗红的好姑娘不要,为什么偏看上一个‘资产阶级大小姐’?那时候文革刚结束,大家都是惊弓之鸟,你爷爷的顾虑其实有他的道理,可你爸爸不听,差点要闹家庭革命。他半夜翻墙想出来见我,结果被发现了,你爷爷气得把他发配到南沙,就是那个小得在地图上找都找不到的小岛。我那时候还小,不过十七岁,除了会掉眼泪,什么都不会。可是你外婆支持我,给了我四十块钱,我就带着那四十块钱,坐了四天三夜的火车,一路直奔南海去了。最后终于寻到部队,人家却不让我去岛上,我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胆子也大了,我说我是叶裕恒的对象,我千里迢迢来看他,难道就不能让我见他一面?”
“后来他们领导松了口,让我搭补给船去岛上,船小浪大,我连胃都快吐出来了。等到了岛上,船还没靠岸,我人就已经晕过去了。最后听说是你爸爸跳上船把我抱下去的,后来等我醒过来,就只看到你爸爸坐在床前面望着我笑。那样子,要多傻有多傻。”
“他问我想吃什么?我那时就想吃黄瓜,可岛上哪有黄瓜啊?补给船带来的都是必须的淡水和罐头,岛上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点蔬菜,你爸爸去了几个月,嘴角全烂了,没有淡水洗澡,皮肤到处长癣……可他漫不在乎。他越不在乎,我越在乎,回去的时候我哭了整整一路,我想我是真的错了,我回来后就去见你爷爷,我说,您把他调回来吧,我以后再不见他了就是。然后我给你爸爸写了一封信,说我另外谈了一个对象,要分手。”
“你爸爸再给我寄信来,我就一封也不看了,全都锁起来。他回来后找我,我也不见他了。他在外头捶门,我在里头哭,最后他终于走了,再没来过。没两年政策好转,我跟你大舅舅去了香港,我想这辈子大约不会再见到他了,等再过几年,他也许会跟别人结婚了。”
“后来有一年我回来过年,却又遇到你爸爸。那时候他真的已经死心了,就差一点跟别人结婚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我。你爸爸带我去看他种的黄瓜,他说,我连种黄瓜都学会了,你还不肯嫁给我吗?”
守守觉得这一刻妈妈特别漂亮,站在架子下,微笑着抚摸着那绿莹莹的小黄瓜,仿佛一手抚摸着幸福,脸上只有一种宁静和谧的光芒。往事就像是埋藏在深远岁月的陈酿,散发着醇厚甘甜。
“守守,妈妈只是希望你不要草率决定,爸爸妈妈给你取了这个‘守’字,是希望你可以守望到自己的快乐,守望到幸福。纪南方各方面条件是还不错,咱们家里又跟纪家三代交情,按理说爸爸妈妈应该答应你们,但妈妈还是希望你慎重,你太年轻,不要轻易做出冲动的决定,以免错过真正的幸福。”
淡淡的太阳正好照在脸上,坐在对面的江西用的是chanel新款口红,一点点浅淡的红,仿佛桃花开尽,淡泊得连春光都是袅袅晴丝,其实还是冬天。守守有点恍惚,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想着这些不相干的事,耳朵里有轻微的嗡鸣,明明江西刚才说的是:“易长宁回来了。”
她仿佛都有点无动于衷。
她没有开车出来,江西问:“要不要坐我的车回去?”守守摇头:“不用了,我叫司机来接,我今天回家。”
因为今天是周六,约好了这天回纪南方父母家,旁枝末节,不相干的事情,偏偏记得这样清楚。江西先走了,她坐在咖啡厅里,发了一会儿愣,才拿了手机给纪南方打电话。
响了好久没有人听,她正打算挂掉了,他终于接了:“守守!”
他呼吸有点急促,带点微微的喘息,电话信号也不算太好,可以听到一点嗤啦嗤啦的杂音,她不由得问:“你在干什么?”
“泡温泉,”他似乎长长舒了口气,心情很愉悦的样子:“怎么了?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今天周六,这个月第一个周六,说好了回家去吃饭。”她很有耐心的提醒他。
“啊?”他似乎有点诧异:“完了我忘了,我这会儿在日本呢。”
这人!'
守守气得要命:“你怎么这样?说好的事情你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你到底怎么回事你!”;
“好好的你发什么脾气啊?”他说:“反正我也回不来了,要不你给咱妈打一电话,就说我临时有事,出差了。”
“纪南方,我们离婚吧。”
电话那端静默了几秒钟,过了一会儿他才笑:“你又怎么了?我错了还不行,上次你说什么来着,巧克力对不对,我让人在比利时订了,这两天就该送过来了。”
“我是认真的。”她觉得有点累,咖啡厅里低低的音乐,放着一首法文歌,弥漫着单词与旋律,她下意识想要分辨歌词唱的是什么,但是听不太清楚,只可以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带着深重的倦意:“等你回来我们再谈吧。”
她把电话挂了,几乎是马上又响起来,纪南方又打过来,守守懒得接,把电话关掉了。+
她打电话回纪家,撒谎说自己跟纪南方都出差了,纪妈妈倒没有说什么。守守不想回自己父母家,更不愿意回跟纪南方的那个家,想了想最后去了宿舍
她给自己泡了杯热茶,站在朝西的阳台上,看落日。。
很大很圆,橙色的一枚太阳,夹在楼缝中间,缓缓的降下去,像是一只咸咸的鸭蛋黄,守守突然想吃点白粥,于是洗了米,自己煮。
她不太会做饭,但厨房里还有几样简单的餐具,把米放进电饭煲,加上水,然后按下按键,最后坐在洗理台前,开始发呆。厨房里很整洁,家政公司每周来两次打扫卫生,料理台上一尘不染,连墙壁上的瓷砖也擦拭得干干净净。
她其实认真学过煲粥,用砂锅,细火慢熬,将米粒熬至化境,入口即融。可是从来也没派上用场,不等她熬粥给易长宁品尝一次,他们已经分手了。
这样快,什么都来不及,偶尔回想起来,她一直觉得,那段日子就像是做梦一样,因为太美好,所以像梦境,第二天早晨醒来,于是什么都没有了。…
睡觉的时候,齿颊间似乎犹带着一点粥米的香气,其实已经刷过牙了。这里的家俱都没有换,还是她刚来实习时添的几样,床很小,但很舒服,所以她偶尔也会留在这里睡。暖气很暖,她将身子蜷起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被电话吵醒,原来天早已经亮了,她拿起手机看又是纪南方,不由问:“你又想干什么?”
“守守,你不在家?在哪里?”
“宿舍。”
他笑起来:“我就猜你在宿舍,我送的花你收到没有?”
“什么花?”
“花店还没送到?”他有点诧异:“我再打电话催催!”
正说着门铃响起来,她想一定是花店:“你等下,有人按门铃。”她没把电话挂断,抓了件外套穿上,走出去看了看可视门铃,果然是硕大无比的郁金香花束,连送花人的脸都挡住了。
她打开门准备签收,然后在电话里告诉纪南方:“花已经送来了。”
“我知道。”花束移开,露出他的笑脸:“惊不惊喜?”
守守既不惊也不喜,只问:“你怎么回来了?”
“你说呢?你也太笨了,我妈怎么会相信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