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是城楼之上接见百姓。艳阳之下,我们四人立于最前方,身后是伞下的王上与公主。王上天威犹在,可毕竟已是老者,公主美丽温柔,高贵典雅,让人想去呵护亲近,但是作为未来的王上,总是少了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气魄。
所以百姓的眼光大多注视着我四人。我们年少,气宇轩昂,是这个国家的希望,是天之骄子。既然未来的王上是柔弱的女子,那么注定了天下会由我四人共掌。
王上赐予我们每人一柄宝剑作为生辰之礼。阳光的瑞刚,儒雅的瑞腾,英俊不凡,有大将之风的瑞杰。最后是我,单膝跪下,从王上手中接过宝剑,看着他脸上露出慈爱、满足的笑容,听见他似无意的叹息:“终于长大了!”
我突然心情激荡,突然很想让他知道他舍弃我是错的,我是每一个父亲都会引以为荣的孩子!
我们四人转身面向百姓,拔剑向天,风吹动衣襟,发丝飘扬,犹如上天之子,许是这一幕太过震撼,台下鸦雀无声。
随着第一声呐喊,欢呼声响彻云霄。叫的最响的是我的名字,“宝大人,宝大人。”整个场面沸腾起来。
他们三人都微笑以对,神情激动。这声声的宝大人也早已烧红了我的脸庞,只是戴着面具,别人看到的仍是镇定自若,睿智冷峻的宝大人,却也因此使欢呼声更加狂热!大概他们拜那从不变表情的神也是这个心理吧。
看到百姓的拥戴,公主也优雅的起身,走到我们中间,向百姓微笑。
“宝大人”、“杰大人”、“腾大人”、“宝大人”、“宝大人”,百姓叫着的仍然是我们的名字。
我心里说不得意是骗人的,平日里刻意的宣扬宝大人的仁慈睿智、不世之才,今天,便是收获名声的日子了。公主虽然神色不太自然,但还是微笑着看向百姓,然后,缓缓的摘下金钗。我浑身一凛,要来了吗?
她将金钗举向空中向百姓示意,下一个动作本该是抛向百姓,真可惜,却没有百姓可以有福接到它了。大家都注视着那个金钗,阳光下,单侧的明珠闪闪发光,更凸显了另一侧的空洞,那样的刺目。公主生辰赐给万民的赏赐竟是残缺之物!这是对百姓的轻贱,是重罪!!刚才这里还人声鼎沸,热闹非常,这一刻,竟然一片死寂,只剩下风刮过空城的声音,难听的像哭!
“父王!”公主转身下跪,“儿臣犯下重罪,请父王责罚。”
“来人啊”王上厚重的声音听不到任何感情。我没有动,就地跪下,只有这里,百姓看的最清。公主既然想让所有的百姓都清楚,她代表的是王,而我再有才干也只是公主替罪羊,好,那就来吧。
“父王”公主冲过来搂住我,表情痛楚、言辞恳切,“儿臣与瑞宝情同姐妹,她被责罚之痛更胜过儿臣身受,请让儿臣受罚。”
我仰起头,公主的脸近在咫尺,莹动的泪光就在眼前。如果早上我没有亲眼看到你拿掉明珠,我一定相信你是真的心疼我。现在,有可能你是后悔了,真的不想让我受罚吗?
“王儿,你是千金之躯,怎可有丝毫损伤?既然王儿痛瑞宝之痛,那么瑞宝受罚也是一样的。”他的声音仍然平淡无波,在威严里听不到一点情。“重杖十下”。
于是,我笔直的跪在那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伸出手。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血流下来。
行刑的人吓了一跳,神色一变就马上镇定下来,我知道,他手下留情了,事先涂上的药可是我费过一番周折才寻来的,若是没留情,两下就该见血了。这人倒是个机灵的,回头可以让瑞刚收过来。
八下、九下、十下,每一下都钻心的疼,换了别人,若是没有内力护着,此刻这双手恐怕早已废了吧。血顺着手掌往下滴,鲜红鲜红的,风一吹就会将它吹过城楼,从百姓的头顶滴落,它提醒着百姓,这血,不只是替公主流的,也是为了百姓流的!
行刑完毕,我起身,来到公主面前。她看着我,泪流满面,充满怜惜,轻轻的捧着我的手,“瑞宝,疼吗?”我疼!很疼!我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回殿下,微臣不疼。”
我从她的另一只手里取过金钗,施礼,“公主,请容微臣替公主赏赐百姓。”
公主不明所以的看着我,点了点头。
用带血的手,我取下头顶发带上的明珠。
三年前,我北瑞国与东丰国交战,15岁的我做军前先锋,夜袭敌营,亲手杀了东丰国王上的亲弟——东丰第一大将。虽然后来我被敌军先锋用箭射到护心境,被他的内力震伤经脉先行回了王宫,但是为了嘉奖我的骁勇,王上赐我镇国明珠,这明珠研粉服用有起死回生之效,当年用了半颗,剩下半颗镶在了发带上,今日,剩下的半颗要助我收服民心了。
我将金钗上的明珠拿掉,用内力将半颗镇国明珠插于金钗顶端,这颗我用命换来的明珠,又沾了我的血,更加流光溢彩,绚丽夺目。
“我等生辰,赖各位厚爱前来,特以此物回赠,愿我北瑞上下一心,愿我王上威震四方!”用了十成的内力,将我的声音送到每一个人耳边、心里。
用力一抛,金钗落于一青年手中,他大喊:“誓死效忠王上,效忠宝大人!”周围的人也齐呼:“誓死效忠王上,效忠宝大人!”
唉,我早说过,起哄这种事情交给瑞至这小子办准没错,小的时候他就擅长这个,又在相爷身边呆了两年,办事更周到了。瞧那青年的样子,倒真有他的神采呢!
这样热烈的场面,主角自然要发话。王上起身,面对群臣与百姓,向侍官示意。
侍官随即走上前来,展卷宣读王上旨意。
“十日后,行传位大典,传位于公主,封瑞宝、瑞杰、瑞腾、瑞刚四人为副相。”
下跪谢恩,是传位于公主,不是传位于瑞云公主?天要助我么!娘,还有十日,孩儿要将这天下献给你!
今夜月朗星稀,我喜欢,只有月亮的天空很干净;若是繁星满天我也喜欢,很美,其实,只要是夜里我都喜欢的。
瑞杰刚为我上了药就被公主叫去了,今天大概是不会来带我回去了。只有一墙之隔,我可以看到公主的一举一动,而她会有今天的举动,想必昨夜也一定体会了背贴墙壁那种冰冷的感觉了吧!我们是亲姐妹,却要这样彼此折磨!!
夜凉如水。
王上要加强公主寝宫的守卫,我把附近的人手都调去了,哦,顺便提一下,王宫的禁卫军是由我统领的,所以,现在我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是故意的,我已经长大了,大到不能再穿着丝制的单衣出现在人前了,可是这样的夜如果穿着得体的游荡,不是可惜了吗。
穿着丝制的单衣,带着没有表情的面具,头发披在身后,若是有人此刻见到我,一定吓得跪地求饶,要是女子,就是失声尖叫,然后晕倒。要是我摘下面具呢?这样眉眼无情的样子,大概也不会被认成是月中仙子,一定是勾引书生的幽怨女鬼了。
走得累了,靠着墙坐下,仰头看月亮,朦朦胧胧的,发着温柔的光,就像我娘。沉浸在一片柔光里,精神都变得恍惚,好像变成了小孩子,躺在娘的怀里摇啊摇的。
“你长大了!”月亮的声音很冷,不然也不会叫清辉了吧。
声音?!有人?!我惊得跳起来,该死,有人到身边了竟然没有警觉!
循声望去,月光下,一个男子站在屋顶,背光而立,手中的长剑尚未出鞘已经杀气腾腾。还未看清他的样子,熟悉的感觉已使我下意识的伸手抚胸,那里没有疤痕,却几乎要了我的命。是他!东丰的先锋!
遇风
该死,我再一次在心里咒骂,别说武器,我手边就是连一个发簪都没有,守卫又偏偏都被我调走了,真是自作孽!当年他一箭射向我时因为愤怒而火红的眼睛到现在仍会令我浑身发寒!没想到,时隔三年,我还是要死在他手里吗?
看到我的动作他在鼻子里笑了一下,“很好,你还记得我。”说着纵身跳下房顶。
我的心里更凉,他的轻功绝不在我之下。
稍一后移,背就抵上了墙,冰冷的感觉透过单衣让我打了个哆嗦,也彻底冷静下来。现在我身上只剩下这个面具,可面具是玄铁所铸,我的手又受了伤,无法用内力震断,只有尽量拖延,机会一定会来的!!
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想从他的眼中看出些什么。他长的很好,甚至可以与瑞杰相比了,只是眼睛冷的像冰,整个人透着寒气与杀意,刚才的一笑也像是勾魂的幽冥,瑞杰是白天,他就是夜。看样子他比我大几岁,当年我十五他也一定不到二十,却已经是东风的先锋,一定身份不凡,大将军是东丰王爷,膝下无子,难道他是私生?天啊,要真的是杀父之仇,我今天恐怕在劫难逃了!
这样冰冷的人竟真的冲着我笑,他在欣赏我的紧张。哼,你想玩猫捉老鼠吗,也要看我肯不肯做老鼠!
“你专程来杀我吗?”我左脚向前走了半步,右脚暗暗抵住墙根,语气显得很轻松。
见我这样,他倒是收起了笑容,严肃起来。
“从我开始接受任务以来,只失败过一次,我保护的大将军竟然被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杀了!我以为我杀了她,就回去接受了三年的惩罚。没想到,她竟然还站在这里,完好如初。她不死,我又怎么开始我的新任务呢?!”他就像是和一个老友在闲聊。
我忍不住冷笑,“你是我见过的最唠叨的杀手,你的目标都是受不了你自杀的吗?”我故意激怒他。
“我今天见识了你的风采,才这么小就有这样的成就,你吃了很多苦吧。”他不为所动,目光中带着惋惜。
我恨死了这样的目光!!他这样,王上也是这样,明明对我做着冷酷无情的事,却偏偏要露出一幅于心不忍的样子!
我想,我的身上一定显露杀气了,因为,他的手握上了剑柄。
“你猜三步之内你的剑能不能制我于死地?”
“你可以试试。”
“若三步我还没死呢?”
“今夜放过你。”
“那我数三个数就开始,一,”我右脚一踏墙,身子马上向左斜飞出去。
他不屑的冷哼一声,我听见了剑出鞘的声音。
一步。
这时我与他的距离正好是他出剑的长度,剑气,已然在头顶了。突然转身,把自己暴露在剑下,迎面对上他的剑。面具应声而落,一分为二,面具上本就稍尖的下巴分开后成了两柄锋利的匕首,等在下面的双手马上紧握面具,被剑划开的刃面再一次让温热的血液从我手上流出。
除了王上,我的脸,瑞杰都不曾看过的脸,被人见到了。面具落下的一刹,他顿了一下,我要的,就是这一下。
两步。
头一偏,我上前一步,左手虚晃一下去刺他拿剑的胳膊,右手用尽我最快的速度刺进他的胸膛,我的血,顺着面具,流入了他的身体。
那一刻,我们近在咫尺,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又狠又绝,满身杀气,竟然与他的样子一模一样!
心里一颤,他已经一掌打来,我马上抽身后退。
三步。
我还活着。
一步之遥,他站在对面,满脸的震惊与不敢置信,我的半个面具还插在他的胸口。
他受了伤,虽不致命,但也杀不了我了。
“你,很聪明,很有胆色,也很美。”沉默了片刻,他冒出这么一句话。
“你走吧,今夜的事我可以当作没发生。”不是因为他的赞美,我还没那么肤浅,只是刚刚看到了与他相同的自己,心底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明明是生死相见的仇敌,却硬是狠不起来了。
月色依旧,我们这样近、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周围的杀意全无,气氛竟然变得暧昧起来,真是见鬼了!
“瑞宝”他呢喃着。
像是受了蛊惑般,我任由他的手抚上了我的脸。
“我叫风。”唇上已经落下了他的吻,很轻,但也足以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转身融入夜色里,胸口,还插着我的半个面具。
伸手摸到墙,我再次靠墙坐下,双手抱腿,额头抵在膝上。高的遮住天的宫墙,长的望不到头的通道,微小的我,什么也不想,就这样呆在阴影里,很安全,很平静。
在冻僵之前,我回到了偏殿。手里拿着沾着血的半个面具,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人,那个我只见过两次,两次都想要我命的人。擦拭干净,我把半个面具放到了箱子底下,又拿出了一个新的戴好。瑞杰在不在隔壁,在干什么,我已经不想知道了,我只想睡一觉,忘了这个梦一样让我慌乱的夜。
“她不死,我又怎么开始我的新任务呢?!”
“没想到,她竟然还站在这里。”
“新任务”、“没想到”、“新任务”、“没想到”·;·;·;·;·;·;呼,我猛地睁开眼睛,挣扎着从梦里醒过来,心一直在狂跳,额头上早已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新任务,没想到,也就是说,他不知道我没死,不是为我而来,而是为了一个新任务。那么,什么是他的新任务呢?
还有十天就是传位大典;王上突然加紧了公主寝宫的守卫;新任务。难道,他是为了杀公主而来?!可是,王上怎么会加紧守卫呢?像是知道有人会来刺杀公主一样。
我暗暗的叹息,王上终是老了,他疼爱公主如珠如宝,却忘了,加紧守卫会暴露了公主的位置,以那人的武功,守卫根本挡不住,他的爱会害死他心爱的女儿!
天还没有亮,我在心中把准备了七年的计划又想了一遍。将我十六人安排在公主身边、重臣身边还有军中,扶植起自己的势力;统领禁卫军,将王宫控制住;征战沙场,将四支军队收为己用;深入百姓,博得众望所归;传出宝大人公主身份,命军中将领及朝臣请旨拥戴我继位为王;软禁王上与公主,迎接我的母亲为太后,让她坐享天下。
很简单的计划对不对?所以实行起来也不会太难,只要辛苦一点,只要多动动脑子,只要可以接受没有童年、少年的人生就可以了。
计划一直很顺利,我握有两支军队,瑞杰有一支,还剩四将军中的越远候是个忠于王上的老顽固,不过他的独生爱子与瑞青有过命的交情,他也将瑞青视作亲儿。若他选了儿子,就再无障碍;若他选了王上,就要再用些计策才能避免血流成河了!
再一次告诉自己,我所做的都是对的!我是公主,有资格继承王位,北瑞国之规:不论长幼,优者为王,这天下,本就该是我的!虽然他是我的父亲,可是毕竟,我没有弑王篡位,我只是要让他们也感受一下我娘所过的生活!
没错,我所做的都是对的!
“嘶”,手上传来的疼痛让我倒吸了口气,有了瑞杰的药,这伤不用十日就会好的,可是,我要怎么解释这新伤呢?明明应该把昨夜的事讲出来好加强防范,可是心里却莫名的挣扎,那人不会放弃他的任务一定会再来的,如果说出来,布下陷阱,他,能逃得一死吗?
有风拂过,脸上没来由的发热,手轻轻的抚上自己的唇,我记得,他说他叫风。
使者
公主今日打扮得明艳照人,待我格外的亲切,如果,能由我的苍白憔悴来衬托,一定会更美,可惜,我带着面具,只剩下了笑语来与她的花容相得益彰。
王上还没有上朝,我们在殿外等候,隔着白玉栏杆可以看到通道上贺公主继位的各国使节陆续走过,大多数都是相识的,遥相点头致意。
“这中间也有你的人吗?”站在我身后的瑞杰低声询问。
“知己知彼而已,引狼入室的事,我还做不出。”我反应过激的转身,看着他的眼睛,昨夜真的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离开公主寝宫的。
我的反应却让他露出了宽厚的笑容,拉起我的手,在袖子下细细的抚摸着上面的新痕,没有问我为什么会受伤。他有才能、有胆识,但没有称王的野心,或许,归于平淡,娶一个宜家宜室的妻子,悠闲度日才是他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