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在众人眼里,她是那样的冷漠、事不关己,但其实,她的内心比任何人都柔软,就如同那些姐妹们说的一般……
「飞烟!」紧握双拳,宇文聿天将自己的掌心刺出十道血印。
老天,他好恨!
若不是他,她也不需多受这一个月的苦!
若不是他迟迟没将赤血交给她,她也不会变得如此憔悴,更不会让那么多好人为她伤心难受……
要怪,就只能怪他真的以为他可以像普通人一样,拥有一些小小的幸福,毕竟这人生的路上,他走得多么辛苦……
可若不是她,他与他的家人们怎能拥有这种幸福?
是她,给予他全新的生命,而他,恋栈着这种生活。
不是没有挣扎、不是没有矛盾,但每一天他都告诉自己,再一天、再一天就好,只要他能看到擎日与嫣儿真正走进人群,看到那群「家人」再不受人侧目,那时,他就可以安心了……
而今,他彻底明白,这些都只是借口!
因为其实他最想要的,是多看她一眼,多陪在她身旁一刻钟……
可如今,再没有时间了!
是时候兑现他的承诺,将赤血……交给她了……
※※ ※※
初五,在归仁庄有一个小小宴会,来的全是至亲好友,虽然人数不多,气氛却温馨热闹。
所有的人团聚在庄后的园林之中,一边聆听着西门展的高妙琴艺,一边欣赏着月色说说笑笑。
人群之中、星月之下,宇文聿天静静地坐在穆飞烟身后,轻轻梳理着她的如丝秀发,而手,微微地抖颤着。
「爹,您也该把面具拿下了吧?」没有发现宇文聿天的颤抖,只发现他的温柔,坐在一旁的嫣儿突然抿嘴笑道,「老戴着多难受。」
「嫣儿……」愣了愣,宇文聿天望着好像突然间长大成熟的女儿,眼眸一热。「爹……不难受……」
「爹,其实我们早就知道您为什么总要戴那个丑面具,」另一旁的擎日也开口了,他的眼眸一闪一闪,脸上有股难得的沉稳。「可是,我跟嫣儿现在已经长大了、懂事了,更何况,有您在,有娘在,有大家在,我们再不怕别人说我们什么了!」
这是……他的孩子……
他真的长大懂事的……孩子们……
「你们……」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宇文聿天只能看着所有人对他露出微笑,然后任由泪水流下脸颊,直抵下颚。
「孩子每一天都在长大,」侧身摘下宇文聿天脸上的面具,穆飞烟的神情那样温柔。「以后可有你感动的了。」
以后?他们还有以后吗……
别过脸去,宇文聿天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而除了穆飞烟之外,所有的人都不忍地别开眼眸……
这温馨的夜,很短,也很长,长得足够令穆飞烟永志于心。
「我累了,进去歇着了。」当黎明来临之际,穆飞烟终于站起身。「往后大伙儿……一定要开心。」
「飞烟姐……你安心歇着……我们一定……努力做到……」
所有的人都带着笑容,望着穆飞烟。
看着那群姐妹们的微笑,月光下,穆飞烟也笑了。
她的笑容很浅,但却笑得那样自然、那样美、那样不染一丝尘埃……
带着那抹笑意,穆飞烟缓缓走入房内,但她才刚进门,就听到宇文聿天的脚步声。
「谢谢你来陪我……」拍拍床榻,穆飞烟深深凝视着宇文聿天俊朗的脸庞。
「我……」宇文聿天坐在床榻边,嘴唇有些颤抖。「你还好吗……」
「很好。」她将身子靠在床头,笑望着宇文聿天,「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快乐过……」
「那就好……」热泪,不断地涌上眼眶,那股酸涩令宇文聿天几乎睁不开眼。
「我今天很开心呢……」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穆飞烟喃喃说着。
「我也是……」握住穆飞烟的小手,宇文聿天将它贴在自己的颊边。
「我明白你已知晓了,」轻叹一口气,穆飞烟的睫毛上沾染了几颗水珠,「抱歉……我应该早些告诉你,让你有所准备的……」
不要对他说抱歉,因为该说抱歉的人是他啊!
「抱歉……我明日一早便会主动离去,而孩子们……就由你来告诉他们吧……我终究……还是少了点勇气……」望着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宇文聿天,穆飞烟的泪也滴落脸庞了。
「嗯……」
「我好感谢上苍让我遇见了你,让我明白夫妻……家人……是怎么一回事……」将头倚在宇文聿天怀中,穆飞烟觉得一股强大的睡意缓缓来袭。
她明白,这是昏睡的前兆,但无论如何,有些话她要告诉他,告诉这个看似坚强,其实内心柔软至极的男子。
告诉他,她会记得,初次聆听他低沉迷人的嗓音时,她胸口的那股悸动。
告诉他,她不会忘记,乍见他湛蓝如天空的清澈双眸时,她心底那股安详宁静的感觉。
告诉他,在与他相处的每一个日子里,她都是快乐的。
告诉他,她懂他的苦,心疼他的坚强,喜爱他的泪……
「我总算没有……白走……一遭……」
望着紧紧抱住她流泪的宇文聿天,穆飞烟的心中只有感谢,感谢他出现在她身旁,感谢他了解她,感谢他给了她一个完整而温馨的家,感谢他让她在离开之时,人生如此圆满……
「哭吧……但过了明天,只许笑……」
眼眸,缓缓地合上,穆飞烟沉入睡梦中。
「飞烟……你也一样……过了明天,只许笑……」望着她已陷入昏睡中的绝美容颜,宇文聿天喃喃说道,然后俯下头轻吻她的红唇。「是我该说抱歉,特别是对你的那群好姐妹们,还有……我们的家人……」
所以,请他们一定要原谅他,原谅他深深的不舍及依恋,原谅他为了想多看她及他们一刻,而让他们体会这种人生至苦的离别……
轻轻地将唇离开穆飞烟的唇,宇文聿天再一次凝视她的容颜,无论泪水如何模糊了双眼,也不移开视线。
许久许久之后,他终于闭上酸涩的眼,然后缓缓举起右手,将五指深深刺入自己的胸腹间!
腥红的热血顺着他的手掌缓缓流出,一颗沾血的圆珠被他紧握在掌心里。
是的,赤血,在这里。
当初,「豹族」的先知族长为了让他降生于世,用颤巍巍的手将赤血玉珠由体内取出,植入他的体内,以一命换取「豹族」血脉的未来……
但由于他半人半人兽的体质无法负荷,虽然表面上他比任何族人都接近人类,但每逢十五,他就必须承受体内被赤血压抑住的兽性彻底爆发之苦……
对于自己的宿命,宇文聿天从来没有怨怼,也没有疑惑,直到明白穆飞烟竟也被卷入他的宿命时。
所以如今,他终于明白,他的降生、他的磨难,都是为了等待。
等待着完成「豹族」赋予他的使命,等待着见到她,成就她最美的瞬间……
他的孩子与家人们,没有让他失望,而她,更没有让他失望。
因为今夜的月光下,她那一抹浅浅的笑颜,已足够他忍受千百个轮回,以及失去她的痛……
「飞烟……」
忍住心中那股极大的痛楚与不舍,宇文聿天温柔地望着穆飞烟,用手轻轻掐住她的双颊,然后将由自己腹中取出的红色血珠用衣裳擦乾净后,放入她的口中。
赤血玉珠缓缓地在穆飞烟口中放出耀眼光芒,宇文聿天举起双手,在离她身前三寸处,使出全身内力,运气将赤血缓缓挪至她的胸口……
「今世……无缘相守……来世……愿为……犬马……永生……相伴……」
望着赤血在穆飞烟的胸口泛出阵阵红光,直至最后消逝无踪,宇文聿天流着泪笑了。
他笑着用最后的力量飞跃出窗外,找寻他最后的栖身之所。
但在离去前,他依然留恋地回头望了一眼。
纵使他明白,在泪光中的这一回眸,不仅是生离,更是死别……
第七章
四年后。
一名身材曼妙的女子,穿着一袭湛蓝衣裳走在月光下的山岭间,容颜绝美,肌肤赛雪。
黑暗之中,她的脚步轻盈,一双眼眸晶晶亮亮。
这是穆飞烟,二十八岁的穆飞烟,而现在,她在回家的路上。
「你知道吗?擎日中状元了呢,西京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文武双料状元……」她边走边像在跟谁诉说似地喃喃低语,「还有,嫣儿虽才十四,可已有人上门求亲了……」
是的,穆飞烟是在与宇文聿天对话,与她心中的宇文聿天对话。
这四年来,她从没有放弃找寻他,但她并不期待有奇迹,只是真诚地想知道他在何方,这样而已……
她明白他虽是个只有二分之一血统的人兽族,但依然具有动物的本能,所以当初才会想找个地方独自死去。
但就算只是他的骸骨也好,她都要找到他,因为她绝对不要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
所以,只要一天没有找到他,她就会继续找下去,不管十年、二十年,甚至千百次的轮回……
风乍起,树叶沙沙作响,穆飞烟的嘴角突然扬起一抹神秘的微笑。
来得好,也省得她把麻烦事带回家!
果然,她嘴角的笑意都还没消散,便有一帮人如鬼魅般缓缓自黑暗中现身,为首的是一名赤着双足、尖耳长牙的金发女子。
哦,是「夜叉族」……
「女人?」一发现深夜在漆黑山林间行走的竟是名身材纤细的女子,夜叉女突然放声大笑,「我最讨厌女人了!」
「那可真不巧。」穆飞烟淡淡地说道,「我还挺喜欢自己身为女人。」
「虽然你大半夜在这儿行走,见着我还不害怕的举动很令人佩服,不过你实在不该挡了我狩猎的路!」夜叉女冷笑道。
「借口真糟……」穆飞烟喃喃说道。
「你说什么?!」夜叉女横眉一瞪,看着穆飞烟冷若冰霜的绝艳脸庞,以及光滑细致的赛雪肌肤,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浓浓怨妒。「找死!」
「我不想。」穆飞烟低下头,手腕一翻,掌中蓦地出现两把短剑。「所以麻烦动作快些,我还赶着回家。」
「你……」望着那两把泛着寒光的短剑,夜叉女的脸色更加狰狞。「给我杀了她!」
夜叉女一声令下,几个黑衣人立即将穆飞烟团团围住,眼中流露出一种又羡又怨的诡异神情。
虽然不想与「夜叉族」为敌,但穆飞烟也知今日免不了一战,所以她只盼望早早将他们打昏,自自在在地回家去。
「夜叉族」虽然世世代代习武,以武为尊,但与穆飞烟相较起来,依然有着莫大差距。
因此,尽管五名夜叉同时出动,但在剑光闪动之中,还是一个个被她击昏在地,最后只剩下眼瞳中散发着怨怼与杀气的夜叉女还不肯认输。
穆飞烟打斗时有个坏习惯,不怕强、只怕缠,因此面对缠功一流的夜叉女,她本想直接溜走算了,可一想到对方搞不好会跟着她回到西京城外,她眼眸中闪过一股抱歉的光芒,招数一变,手中快速挥舞的短剑织就成一道光网!
望着穆飞烟令人不敢置信的招式,夜叉女眼中开始出现畏惧,但突然间,她尖尖的耳朵一动,张口便喊:
「天哥哥,是你吗?快来帮我!」
哦,果然有帮手。
夜叉女的声音还未完全消失,穆飞烟的眼角余光就见着一个黑影由远处急窜而来!
眼眸一转,她气定神闲地反身来个回旋踢,然后举起手中双剑与来人的长剑相抗衡,就见电光石火之间,两人已过了十几招!
功夫真俊……
尽管还没空打量来者何人,但穆飞烟早在心中暗自佩服,毕竟能用这样的速度,在这样的黑暗之中与她过招,还不明显落于下风的,这世上可真数不出几个!
但就在穆飞烟一个旋转,与来人正式打了个照面时,她的动作蓦地静止!
这人是……可能吗?!
「聿……」
红唇微颤,穆飞烟才刚发出一个音,就感觉一股剧痛由腹部传来,整个人被对方一记飞踢踹至空中,背脊整个撞上树干,缓缓地滑落地面……
「天哥哥,杀了她!」
耳中听着夜叉女的话,但来人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在黑暗之中凝望着那名突然收势而被他踢飞的女子。
她怎么了?像她功夫这样俊的女子怎会犯下如此致命的错误?
刚才若非他在发现她恍神之际便已收回八成功力,此刻的她恐怕早已魂魄归天。更怪异的是,此时她绝美的脸庞虽看来清冷,但眼眸中却有一股令他不明了的激动与狂喜……
而只是这样看着她,他心底某处不知名的地方竟然疯狂的悸动,让他几乎无法自己……
怎么了,他好像认得她?
在他遗忘的过去里,她似乎还勾动着一股超乎他想像的深刻情感……
她是谁?!
他要知道她是谁!
「你是谁?」望着眼前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他的女子,他凝聚心神,冷冷地问道。
「穆……飞烟。」轻轻吐出一口鲜血,穆飞烟喃喃说道,眼眸依然没有离开他的身上。
他不认得她?!
难道不是他……
可是那脸庞、那眼眸、那身影、那模样、那嗓音……
「天哥哥,杀了他!」
夜叉女的声音再度响起,可是那两双眼眸却仿若磁石般紧紧交缠,怎么也无法分离……
喊了又喊,叫了又叫,夜叉女终于发现,那两人根本置若罔闻,只是远远地、远远地相望……
「天哥哥,我们走!」
眼眸一眯,夜叉女由地上爬起,一把拽住男子的手臂,硬生生地将他拖离原地。
望着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想着那对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的眼眸,回味着那十次轮回都忘不了的迷人嗓音,早已无力站起的穆飞烟,带着血丝的嘴角此时却轻轻扬起,眼眸彻底朦胧。
「孩子们,娘找着你们的爹爹了……」
※※ ※※
「你说她叫什么?」
山林深处,偌大的洞窟里,回荡着一个震怒至极的苍老嗓音。
「穆飞烟。」望着火光,宇文聿天又一次说道,心中对于外公明明气急败坏却又掩不住兴奋的反应感到疑惑。
「你们竟然放走她?」老人不断地在火堆前踱步,语气一句比一句凌厉。「你们竟然放走她!」
「义父,她是谁?」此时,一直站在一旁默默不语的夜叉女问道。
「与你无关!」听到夜叉女的问话,老人眉头一皱,「你出去,我有话跟天儿说。」
「是,义父。」依言乖乖地转过身离开洞窟,但夜叉女眸中却闪过一抹诡谲的青光。
她讨厌人,讨厌女人,而此刻,她更恨那个名唤穆飞烟的女子。
因为这女子竟可以让一向平静无为的宇文聿天,眼中散发出那种她从未见过的波动与似水柔情……
待夜叉女离去后,老人眯眼望着低头沉思的宇文聿天,「天儿,你说她受伤了?」
「是的。」
「去找她!」听到宇文聿天的回答,老人低喝一声,「现在就去!」
「是。」站起身,宇文聿天向洞口走去,没有一丝迟疑。
「无论是死是活,一定要把她带回来见我!」
没有回应外公的话,宇文聿天只是加快脚步,消失在黑夜的山林之中。
他会将她带回来的,只要她还在……
任风声在耳边呼啸,任四周树影在身旁摇曳,宇文聿天默默地想着。
其实他知道,他的武功并不如她,他之所以能一击得手,全因她的恍神,毕竟在她与夜叉女交手时,他便已隐藏在暗处,将她那飘逸、迷离、令人惊艳的身手全看在眼底……
纵使不明白她的恍神是为了什么,此时的他却希望她已离去,因为他一点也不想再与受伤的她交手。
想归想,可当宇文聿天真正看到空无一人的树林时,他的心,却又莫名的有些惆怅。
「你究竟是谁……」轻抚着她曾倚靠过的树干,宇文聿天喃喃说道。
他知道她是穆飞烟,但她是他的谁?在他失去的记忆之中,她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为何一见她的眼眸,他的心中就有股淡淡的伤悲?
而又为何,外公竟对她那样的虎视眈眈?
他在月光下静静地沉思,却得不到任何答案,因为他脑中留存的记忆,只从四年前当他缓缓睁开眼,望见那个自称是他「外公」的老人开始。
老人说,他名唤